第52章 晚雨(1)

2017-11-24 作者: 賈平凹
第52章 晚雨(1)

三月的太陽已經暖和,天鑒回過頭來的時候,臉上是一片尷尬的笑。“我這……能行嗎?”一股風卻無根生起,收攏了枯葉旋轉遠去,汩汩的流沙便埋沒了一雙深麵起跟的皂靴。天鑒的笑越發硬了,又說一句:“我能行嗎?”

被風吹得趔趄倒地的同夥,一個俊臉的小匪,正靠了係著毛驢的那株野桃。好勁的風呀,桃樹騰然黑瘦,活活的流水裡花瓣混合了已浸潤開來的血團,如霞雲行天。小匪為從未見過的奇豔發呆,聽了天鑒的問話,呸呸嘴裡的飛沙,突然跪下來,一臉嚴肅莊重了:“老爺,你行的!怎麼不行呢?誰敢懷疑你不是知縣呢?!”

天鑒看著跪倒在腳下的同夥,那一聲“老爺”,陡然振作了人生的尊嚴,頭一點動,像兩把鐵鏟似的帽翅忽閃起來,頓時感到整個身子都要往上升。哎呀,天鑒幾乎要長嘯起來了,這官服在身真的從此就是老爺了嗎?河的上遊,那莽莽蒼蒼的山巒之中真的有一個竺陽城,百姓引頸翹望的新一任的知縣老爺就是我了嗎?天鑒抓起一把沙來,開始搓退著手上凝滯的血斑。看著小匪,俊白的還帶著稚氣的臉麵布滿了真誠,但頭頂的太陽還紅,河對岸的狼還在坐著,沉沉的河麵上雖恢複了平靜,沒有了那主仆二人的屍體。惟有一截斷殘的蘆葦很高地跌了一下,倏乎消失,而咬噬過了那崖根的水波把吐出的泡沫一層一層湧到這邊沙灘來了,直到腳下。天鑒用腳去踩踏,泡沫遂即破滅,沒有叭叭聲響,卻無聲無息地空寂。不知怎麼,那一層無名狀的疚痛又一次掠上心頭了。這樣的疚痛天鑒是從來沒有過的。落草為寇,呼嘯山林,殺過多少人,甚至砍滾腦袋了還撬開嘴巴要敲下一顆鑲了金的牙,天鑒吃飯睡覺依然心平氣和,而現在卻覺得自己實在對不起這份冠履的主人。天鑒的目光漸漸地退了色彩,還是摘下來箍得頭皮發麻的硬殼帽子,把鬢發已挽得緊緊的那個角兒又解散了。

“大哥!”俊臉的小匪歎著氣,“你真的不去了?”

天鑒搖著頭,脫下官服,纏了原本的素帶包巾,將散在地上的碎銀一把一把往懷裡裝,說:“兄弟,你搬那一塊石板過來,蘸血寫上‘天鑒殺了竺陽令!’免得竺陽百姓苦等。”

小匪沒有動,天鑒就去搬那石板,後襟恰掛在一樁毛柳根茬上,他搬了石板要走,走不動。“兄弟,是屈死鬼要作祟了!呸呸,天鑒是不該殺你的,可你為何要是縣令呢?天鑒拿這些銀子是要給你刻個本身造座墳的,你還不饒嗎?兄弟,你也唾一口吧,朝天唾唾,這死鬼就不糾纏了!”一用勁,嗤啦一聲,半個後襟留在毛柳根茬上,天鑒連人帶石板窩在淺水沙裡。

“大哥……”小匪又一次歎氣了。

天鑒回過頭來,已經發現了掛著破布的毛柳根茬,卻還是說:“真是死鬼作祟哩!你瞧瞧那狼還在臥著,這惡物一定鬼魂附體了,它什麼都看見了,什麼都知道的。”

這是一條向西倒流的河。當他們得手的時候,一舉頭就發現了河的對岸有一隻狼。狼毛純白,一動不動地朝這邊看著。天鑒擔心狼會泅水撲過來,提了板刀準備著,但狼沒有過來。而他們大聲呐喊,甩石頭擲打過去,狼並未懼怕離去。隔著一條河,兩廂無礙,小匪已經忘卻狼的存在了,聽了天鑒的提起,他也懶得去看,隻想要給天鑒說話。

小匪說:“大哥,人罵咱是土匪強盜,你也覺得做那官人不配嗎?”

天鑒說:“不是。”

小匪說:“大哥,你是覺得咱野慣了的人不會治理嗎?”

天鑒說:“不是。”

小匪說:“大哥,你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官服已經穿上了,為什麼就不去做呢?為匪為盜快活是快活,可哪裡有人的光明正大?咱是殺了那一主一仆,殺了人為的是從此不再殺人,咱改邪歸正也不行嗎?!”

天鑒的後背明顯地痙攣了,要擰過頭來,卻沒有擰過來,還是盯著河對岸的那隻狼。小匪終於垂下眼皮,目光落在了插在沙中的那柄板刀,刀上的血並沒有凝固,有一注正沿了刃口粘膩膩如蚯蚓往下蠕移,他的眼中已有兩顆淚出來了。

小匪說:“我知道了,大哥!你是擔心這件事有一日會敗露嗎?!”

天鑒回過身來,盯住了小匪。

小匪說:“兄弟比你年幼,知人閱世不多,可兄弟知道在這個塵世上惟有當官才能活出你想活的人來!大哥你有這個能耐,大哥就應該去。今天這宗事,天地知道天地不言;鬼魂猙獰鬼魂說不了人語;說話的隻有你我。你到了縣衙隻要不醉酒,沒有可擔心的。兄弟這一條命十五歲起被你撿起,雖然有口,也會給你守口如瓶,保你成功的!”說畢,一把抓了板刀,就那麼跪著,猛地把頸抹了。

天鑒急撲過來,一顆頭已骨碌碌滾在沙窩,那半截身子還在跪著。

一切都發生得突如其來,頭腦已經昏然的天鑒刹那間被驚呆了,趴在沙灘上,如木如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今日的中午,當他們躲在草叢裡眼看著太陽已經老高,還沒有一個行人經過,兩人就煩得大罵起來,發狠今日要是得手,一定要到山下的鎮上啃他一個熟豬頭,喝個爛醉,睡一大覺起來了再往州城的局子中去。這個兄弟,甚至還提到去煙花樓,要補償這半日的難熬罪過。偏這時,獵物出現了,一看見毛驢後的人挑了沉甸甸的擔子,兄弟就跳將出去,橫刀斷路。誰能想到來的竟是竺陽縣令,且晃了官帽以勢震嚇,痛罵土匪強盜膽大妄為。

不晃那官帽還罷,晃了官帽兩人心裡都陡地閃動了。兄弟笑道:“大哥,這縣令好威風,咱搶他乾甚?竺陽縣是新設的邊遠小縣,你何不充了他走馬上任?!”原本是不殺人的,得些財物便了。既然如此,就立逼著縣令通告名姓年齡、籍貫身世,一刀戮了。而到了現在,兄弟也死了,多麼好的兄弟!十五歲與他天鑒同夥,逛野山、入荒林、風高月黑打家劫舍、身手捷快的兄弟,就從此再沒有了嗎?入局中呼紅叫綠的賭擲兄弟呢?串巢窩、闖勾欄、插科打諢的兄弟呢?天鑒要做官,才一要做,就得死了那主仆二人,還要死一個兄弟嗎?

但天鑒到了這步田地,不得不堅定著自己,去做官了。

天鑒站起來,再一次穿上了官服,寬大而沉重的繡著團龍的長衣,使他隻能聳了肩,竭力把身子挺直同時感覺到胳膊和腿僵硬麻木,腦子也疑疑惑惑:從此就是官人嗎?從此踏上仕途這又會是怎樣的一條路呢?天鑒突然膝蓋發軟,一下子坐在了沙灘上。坐下來,一切都安靜了,他輕輕地捧起了兄弟的頭顱,兄弟的眼睛還在睜著看他。天鑒用手淋水,輕輕地洗起頭顱上的血跡,一粒一粒掏淨著頭顱的口裡鼻裡耳裡的沙子。當他把乾乾淨淨的頭顱和那截身子放進河裡的時候,他看見河的對岸,那隻毛色純白的狼站起來,慢慢地走了。

“兄弟,兄弟……”

天鑒抓起板刀,重重地拋進河中去了。他在沙灘上磕下了三個響頭,一個響頭給他忠誠的兄弟,兩個給了那一主一仆。隨後,一步步走近野桃樹,解下了毛驢的韁繩,同時也折下了一根桃枝。桃枝可以驅趕邪氣,他揮舞著,也驅趕著心裡的卑微和膽怯。

離開了白沙黑石的西流河灘,天鑒真正是新上任的竺陽令了。翌日午時到了城南十裡,早有縣丞、觀察、吏目、巡檢及一幫地方豪紳在那裡等候了三日。當下官轎接了,前麵是“肅靜”、“回避”兩麵宣牌,兩邊是數十人齊搖鈴杵。日落雲生,入了城門,進了衙內。接連三天三夜宴席,揖拜和絡繹不絕的送禮恭賀。天鑒想,這套官服在身,果然沒人敢懷疑我的來路,一顆惶恐之心安妥,手也有地方放了,腳也有地方放了,便將塞得滿了一個小屋的老酒陳醋、絲綢布帛、古董字畫以及山貨土產,一淨兒賞了衙內大小公乾,贏得上下叫好,一片歡呼。

一日,天鑒起得特早。天鑒是沒有貪睡的習慣的。知縣的臥床是棕絲編織,天鑒睡得腰疼,尤其那團花枕頭枕著太熱,第三日就撿了一頁磚來享用,眼裡才退了紅絲。街上的巡更敲了第四遍木梆,他便醒了,醒來迷糊中以為還在山神廟的香案下,伸腳就蹬他的兄弟,蹬空了,方清白事體,無聲地笑了。環顧著偌大房間,明了那一塊泛著白光的方塊是紙糊的窗戶,卻又覺得那是臥著的白狼模樣,立即翻身坐起,點了燈檠,看著掛在胸前的桃木棒槌將心慢慢靜定。這樣的幻覺,天鑒已有幾次了,總感到那隻白狼在看著他,他隻有將那根桃枝削成小小的棒槌戴在衣內的胸前,甚或在衙堂上也時不時按按胸衣。正是這種幻覺的產生,天鑒越發不敢貪睡,披衣起來要看公文典章。棄邪了歸正,有心立身立德,做一番政績,熟悉官場事務,掌握仕途行情,成了他火急火燎之事。但天鑒字識得不多,看那些公文典章不到一個時辰就要分神,視滿紙上螞蟻爬動,罵一聲娘的,便獨自踅出後院,走到衙門口外去了。

竺陽城實在不能算城,沒有護城河溝,也沒有城門箭樓,一圈灌了米漿板築而起的土牆圍了,便是城裡城外之分。四麵是山的一個甕底所在,僅一條橫著的瘦街。那日坐轎過來,街道恰恰通過轎子,歡迎的百姓全擠在了木板門麵房的石條階上,或者門道窗口。最使天鑒不解的是城區竟在南山坡根,縣衙大門端戳而出,兩邊砌了低矮土牆,一溜斜坡直到西流河邊,使街道莫名其妙地拐一個“幾”字。天下衙門朝南開,竺陽衙門卻朝北開,怪不得第一任知縣不到期限患一身癩瘡走了,第二任竟是他天鑒輕而易舉到來。天鑒一麵感歎著奇異,一麵卻也慶幸不已了。

天鑒站在衙門口,那門前的漫坡高出整個街麵,就一眼遠眺到街的東西儘頭了。此時街上的霧已經彌漫,能看得見從東頭的那座石拱的小橋上灰白色的東西如潮頭一般卷過來,立時整個街房就下半截虛無縹緲,如天上仙閣。那霧還在溜,天鑒就在霧裡了。他響響地打個噴嚏,看不見前邊三隻兩隻遊動的走狗。這霧是哪兒來的呢?是西流河上生發的,還是城後鬼子穀生發了從小拱橋下的暗洞來的?反正天鑒上任了十天,十天裡天天在黎明時起霧,霧要籠罩一個白天。天鑒問過那個跛腿的衙役,衙役說:“這霧好啊!”怎麼個好法?衙役說:“老爺您一上任,竺陽人丁要旺哩!”說完倒有些臉紅。再問,才知道這一帶百姓有一種慣有的見識,每有濃霧整日不散,或是雨水連綿,便認作是天地發生戀情交合了。這個時候,活人就效仿天地,****發作,房事頻繁,要借了天地選擇的吉日生孕,傳宗接代。

天鑒聽罷就笑了,笑過之後卻長長一聲浩歎。在這大霧彌漫的天日裡,竺陽縣的人都淫浸於****之中,而一個堂堂的知縣老爺,卻獨身一人在那偌大的房間冷清了。天鑒當然不能說他沒有家小,他以鹽希運的名分到了竺陽,在江南的那個水鄉裡,仍是有一個新婚不久的嬌妻的。天鑒也就在那一日中午書了一封告訴已到任的家信,並親手交給跛腿衙役讓他送郵差捎回故裡。那跛腿衙役還說了一句:“老爺也想婦人了!”

天鑒看了一陣,霧濃得扯不開,不禁百無聊賴,要待回轉,忽隱隱有人說話,那聲音就在近旁,是一個男人在叫:“王娘,你能走得快些嗎?”有女人就說:“走不快的,腳纏得這麼小,你又不肯牽了驢子坐。”男的說:“我哪裡有驢子?有驢子就能換個老婆的,也不會求著你了。”女的說:“那你背著我。”男的不言語了,有幾步腳響,複又腳步響過去,說:“這使不得的。”女的就格格笑:“我知道你不敢的!”天鑒想,這是一對什麼人,頭明搭早地在這裡說浪話,莫非天霧之日,不三不四的男女****泛濫,在外野合了趁天未亮偷回不成?拿眼就往街上看,看不見人影在哪裡,一低頭,恰三步之外,那東邊頹敗矮牆的殘缺處,探著了一張明豔的粉臉。天鑒冷丁一怔,身子不覺地搖晃了。在天鑒的感覺裡,這女人是從矮牆那邊行走,稍不經意地在殘缺處一探頭,看見了他,也看見了他在看她,一臉羞赧,忙縮了頭去急跑的。但天鑒再一次看時,女人竟沒有縮頭,倒吟吟地衝他一個笑了。

天鑒生長這般大,沒有真正接近過一個女人。落草為寇的歲月裡,他最企盼有一日在荒山野嶺遇見一個女人。但一次掀翻了一頂小轎,滿以為可以掠得金銀財寶,一提那一團絲綢,裡邊竟滾出一個粉黛來。那粉黛並沒有嚇得昏死,也沒有破口大罵,隻是兩隻杏眼光光地盯著天鑒,天鑒就無措了。他不知怎麼受不了那眼光,抽身就跑,連到手的財物也全丟脫。俊臉的兄弟那時就戲謔過他:“大哥究竟是要招安的!”

現在的天鑒不是招安,而是主動入了官場,是赫赫的一縣之長了,見女人不免還是發窘。天鑒咳嗽了一下,穩了心,第一回盯住了女人。

天鑒說:“你……”

天鑒沒說下去。該怎麼說呢?說:那荒草地裡的露水打濕了鞋嗎?也打濕了褲帶嗎?光油油的頭是在城外抹了唾沫重梳的吧?還插了一朵花兒,霧這麼大還要給誰看呢?又是隨手扯了哪家籬笆上的薔薇呢?這些天鑒說不出口,但在天鑒的眼裡,竺陽縣的風俗當然不能說不對,要禁止,而天霧天雨之日是夫婦做愛良日,難道也允許無序****嗎?知縣的職責第一便是教化百姓,宣朝廷之德化以移風易俗,孝子節婦當以表彰,傷風敗俗則要革麵洗心啊!可女人卻說:“你是知縣老爺嗎?”

一句話倒將天鑒噎住了,傻眼看著女人雙手攀了殘缺處要讓身子更高出些,上牆太糟,攀了幾攀沒攀上來。

女人說:“你就是知縣老爺!那日進城我看見過你的,有一個火繩扔到你身上,嚇了你一跳的,那就是我,我認識你了!”

是有這麼回事。天鑒的轎才進城,正好是山的窄道,沒有房舍,百姓一層一層擠坐在山坡的塄坎上看熱鬨。天鑒揭了轎簾往上一瞧,瞧著的全是腳,就覺得這城不像個城,而這裡的百姓令他喜愛了。剛到了有門麵房的街口,一個女的在人窩裡擠,擠出來了,一手舉了大紅炮竹在半空,一手提了火繩往撚子上點,身子就後仰如弓,渾身顫顫地幾次點不著,好容易點燃了,四旁人喊:“往天上甩!”女的甩出去的竟是火繩,繩落在知縣老爺的身上,炮竹在女的手裡爆響了。如果這女人真是放炮竹的女的,天鑒心裡生了可憐。但是,一個婦道人家,既然知道麵前的是知縣老爺,敢這麼露臉兒直向,天鑒倒覺得深山野溝的竺陽女子不如山外女人有禮教的。

“你不認得我了?”女人見天鑒沒有反應,似乎有些失望。“老爺怎麼還能記得我呢?”又一陣腳步聲,那男人的聲音又在問了:“王娘,你在和誰說話?”女人仄頭招手道:“快來,快來,是知縣老爺!”殘缺口果然冒出一個光腦袋,一瞧見天鑒,撲咚一下便沒有了。女人說:“隔著牆,你給老爺磕頭還是給牆根磕頭?!”就格格爆笑。

天鑒說:“放肆!”

笑聲禁了,男人和女人的頭都瓷在殘缺口。這是兩個美醜分明的頭臉,女人怎麼就鐘情於這樣的男人呢?天鑒唬了臉問道:“你們是什麼人?一男一女夜不歸宿乾什麼去了!”

“回稟老爺,”男人再跪下去,跪下去了看不見老爺複又站起,“我們不是強盜偷賊,霧這麼大的,也不敢有苟且之事。小民叫疙瘩,這女子叫王娘,以前隻是認識並未往來。今日是老娘過世三年忌日,我對不起老娘,一直窮得沒能娶下老婆,為了讓老娘在天之靈安妥,也為了過三年忌日像個祭奠的樣子,我十個銅板請了王娘來裝扮我的老婆去家哭靈,沒想就遇著老爺了。”

天鑒問女人:“真有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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