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躊躇一陣,終於還是不敢不見,急令一眾女眷停止哭嚎,才吐出一個字“請”。
陳太子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邊跟著一個女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手上,隻見他的手牢牢地抓住夏姬的手,開門見山,從容不迫,一句多餘的廢話也沒有:“王上,公子的事情是一件意外。事到如今,孤家也沒什麼好說的,婚宴也不需舉行了,鄭國的所有陪嫁,孤家都不要了,孤家隻求立即帶走夏姬。”
一眾女眷眼中幾乎噴出火來。
她們都死死盯著一身雪白衣服的夏姬,她的臉色比白衣還白,一直低著頭,一言不發。
薑氏再也忍不住了,嘶聲道:“陳太子,你不能帶走夏姬,她是妖孽,是狐狸精,她會給你帶來災難……”
鄭穆公待要阻止她,可是,她哪裡聽??
“陳太子,你要美女,我們鄭國多的是,你也看到了,她害死我兒子。你把她交給我,我另外為你物色一百名美女都行,這妖孽,必須為我兒子殉葬……”
她臉色急切,充滿了複仇的狂熱,多麼期望陳太子被自己說動,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滔滔不絕的:“你帶著她壓根就沒有任何好處,她會害死你,這個妖孽,她根本不是人,我的兒子死了,你若是讓她跟著你,你也會死……”
她的嘴巴忽然被封住。
不知何時眼前多了一隻酒杯。
她取過酒杯,再也說不下去。
子靈心中那股熊熊燃燒的怒火快要裂出胸腔了,卻還是生生忍住。子蠻這該死的家夥,自己當初沒殺他就不錯了,他現在死了,總有他該死的理由。
但是他還是鎮定,看向鄭穆公:“王上,孤家馬上要帶夏姬離開。我陳國聘禮以下,迎接大軍已等待多時,現在,夏姬已經是我陳國之人,與鄭國無關!”
鄭穆公早已沒了主見,既恨夏姬,又怕得罪陳太子,見他主動提出不要陪嫁,隻帶走人,忙亂之下,巴不得把這個妖孽快快趕走,所以立即就答應道:“如此,就有勞太子殿下了,你們儘快上路吧……”
他話音未落,聽得一聲尖叫,坐在一邊的薑氏忽然撲過去,十根尖尖的手指伸出去就抓向夏姬的臉,“妖精,狐狸精……你這個不要臉的,你害死我兒子就想這樣走了嗎??我跟你拚了……”
一隻大手將她阻攔,她衝不過去,索性躺在地上就嚎啕大哭起來:“我這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啊,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以後叫我怎麼活下去啊……不要臉的小賤人,你那下麵就那麼金貴嗎?是金子做的嗎?就讓他碰一下又如何了?洗一洗不就乾淨了嗎?你為什麼要殺死他??為什麼??明明是你勾引他,是你這個不要臉的小賤人勾引他……你陪我兒子的命來,小賤人,我兒子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來人,來人,把這個小賤人給我殺了……”
侍衛們不敢輕舉妄動,她卻嘶聲呐喊:“來人,來人……今天小賤人若是跑了,你們統統都得死,我會誅滅你們九族……”
她宮殿的侍衛都衝上來。
子靈不敢相信,一個王妃的嘴裡竟然會吐出如此惡毒而肮臟的汙言穢語,他再是強忍也忍不下去了,一把將再次撲上來的薑氏推開,衝鄭穆公大吼一聲:“王上,孤家隻問你一句,今天讓不讓我們走?”
寶劍出鞘,寒光閃爍,就連撒潑的薑氏也不得不後退幾步。
鄭穆公嚇得立即道:“快讓開,送陳太子上路。”
二人的腳步剛踏出宮門,就聽得身後砰的一聲關門的巨響。
尚未到中午,鄭國的宮門從未這麼早關閉過。他們早已比如蛇蠍,夏姬木然回頭,知道自己此生此世,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這世界上,還有多少個女子是這樣嫁人的呢??兩手空空,滿身傷痕,連一件換洗衣服都沒有,就這麼被趕出來。
但是,這樣的小事已經激發不了內心的悲哀,她隻是凝視遙遠的天空,身子幾度搖搖欲墜。
一雙有力的大手牢牢地將她攙扶。
一路上,他並未問過她任何事情,不是不好奇,而是感受到她那種快要虛脫的痛苦,再也無法雪上加霜。
一群大雁從頭頂飛過,然後,越飛越高,一會兒是一字型,一會兒排列成人字形,天際一抹亮色,鳥兒長了飛翔的翅膀,才能達到自由越冬的家園。
經曆了痛苦和風吹雨打,再嬌嫩的花,一夜之間也會成長。
夏姬靠著一顆大樹,站穩了。嘴唇微張,想要說什麼。
子靈有點不安,聲音還是非常鎮定:“什麼都不用說。夏姬,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我們馬上就要到驛館了,我會讓你好好休息一天我們再啟程。”
她極目遠眺,看到前方黑壓壓的大軍的陣營,那是她今日得以全身而出的保障若非大軍壓境,鄭穆公不動手,薑氏和子蠻那群姬妾也會將自己撕成碎片。
她從懷裡摸出一樣東西遞過去,聲音顫抖地厲害。
子靈的臉色也微微變了:“夏姬,你是什麼意思?”
她把翠綠的扳指放在他的掌心,“子靈,你回陳國去吧,不要管我了。”
“夏姬!”
她站穩了身子,“我不會跟你去陳國的。”
子靈沉聲道:“為什麼?”
她緘默。
他臉上的憐憫之色更濃了,什麼也沒再問,隻是拉住她的手:“夏姬,我們該回家了。”
她慘笑,回家!回家!!
人們說,女子出嫁是歸寧,於歸嫁人之後才是家。但是,她對那個遙遠的家,已經不敢再憧憬了。
她緩緩掙脫他的手,一字一句:“子蠻不是我殺的。但是,他因我而死。”
他一怔。
其實,他早就發現了異端,子蠻死得如此蹊蹺,根本非人力所為。更不是夏姬的力量所能達到的。
“是誰殺了他?”
她不答,隻是牢牢看著遠方的天空,那時候,大雁的影子已經消失在天際,隻剩下冷冷的秋風。
“我要去找一個人!!!我知道,他還沒咽下最後一口氣,但是,無論天涯海角,我必然要徹底將他殺死。如果我殺了他之後,還沒有死去,還沒有老去,子靈,我自己會到陳國找你,從此,不離不棄!!!”
“他是誰?”
她不知該怎麼回答,眼裡流露出一種悲傷的神色:“我……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誰,仿佛從天而降……我明明從未見過他,但是,看到他卻覺得很熟悉,就像熟悉我的一個大仇人。我有一種預感,我之所以長期被關在鹿苑也跟他有關……”
還有一點,她不敢說出來,隻要那個魔王還有一口氣在,他就不會放過自己。她不敢相信他已經死透了,因為那股突降的紅色血雨早已擺明了一種不祥的氣息。
他會如跗骨之蛆,自己也就罷了,子靈呢??他會不會遭到子蠻那種可怕的下場?
子靈說:“是他殺了子蠻!!!”
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了。
她點點頭,猶記得巫鹹臉上那種狂野的憤怒和妒忌之情子蠻卻偏偏在這關頭上尋死,也怪不得彆人。
“我會幫你殺他!”
她怔了一下。
子靈的聲音鎮定得出奇:“夏姬,我會幫你殺了他。”
她內心震駭,不不不,子靈不是他的對手。她早就看出來,那妖魔並非尋常之人,他一揮手,就能令人徹底燒焦,子靈再是百戰百勝,位高權重,可是,一個人,怎麼鬥得過妖?
她強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冷淡:“子靈,這是我的事情,你不要管。”
“我早就說了,誰若欺負你,便是欺負我!”
“子靈……你……你真的不要管……這事情跟你沒關係……”
“嗬,夏姬,你的事情,跟我無關?”
她不再看他,也不在意他臉上的表情因為不敢。
他的震驚,他的疑惑,他的憤怒……她統統都不看,轉身就走。隻要遲一片刻,她怕自己就會失去獨自上路的勇氣。
她最初幾步走得很慢,到後來,幾乎是迅速奔出去,就像一頭失群的小鹿,一個人跑在秋風瑟瑟的黃昏裡。
下一刻,腰已經被人死死摟住。
他的大手那麼用力,那麼頑固,鐵箍一樣死死將她摟住,從此,再也沒有鬆過手。
“夏姬,那個人,我一定幫你殺了!隻是,你必須在我身邊,再也不許離開半步。”
她淚如雨下。
有一種恍若隔世的虛脫和無力。
就像那些潛藏在靈魂深處的一鱗半爪,黑暗中的墮落,天空中可怕的雙蛇糾纏,前世今生的恩怨情仇……她逐漸地,開始明白一些過往,記憶恢複得越多,就越是痛苦不堪。所幸,它們還串聯不起來,但是,這卻反而讓她更加害怕。
她埋在他的懷裡,淚濕衣衫:“子靈,我會給你帶來災難……你不知道,我會讓你陷入不幸的境地……以前,人家說我是妖孽我並不相信,可是,自我出生起,我的母親就死了,子蠻也死了,我害怕,誰靠近我,誰就得死……”
仿佛身上被加諸了強大的詛咒,冥冥之中主宰著她可怕的命運。
他心如刀割,可憐的夏姬。因為世人的汙蔑,竟然連留在愛人身邊的勇氣都失去了。其實,她到底做錯了什麼??就因為這生就的花容月貌?
他忽然將她抱起來,她腳尖離開地麵,嚇了一跳,下一刻,他已經抱起她大步就走。
秋風呼呼的吹過耳邊,她聽得他那麼清晰的聲音:夏姬,我帶你回家。
回家!
他說,跟他回家!
以一股強大的,不容拒絕的力量。。。
她沒有掙紮,也沒有逞強,異常溫順地倒在他的懷裡,因為倦極,累極,很快在他懷裡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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