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下午,潛在太平公主府的青瑛都有些心神不寧。
按理說,自己成功“迷住”了皇帝,取得了信物,那麼自己在太平的眼中應該至關重要。她應該對自己細細催問詳情,甚至進行進一步的苦訓。
為此,青瑛甚至編好了許多說辭。
很奇怪的是,恭送皇帝後,太平公主雖然召見了她,卻隻潦草地問了幾句,便說了聲“你辛苦了”,就讓她退下了。簡簡單單,草草了事,完全像是在敷衍。青瑛知道,在太平公主這裡,自己這一環,絕不應該是草草敷衍?的。
然後她便敏銳地察覺到太平公主很忙,如意堂內整夜燈火通明,很多人進進出出。似乎太平公主有許多重要的事要布置,卻唯獨對自己這個皇帝新寵再不理?會。
如此怪異,哪裡出了差錯?
很快青瑛便發現自己已經被監視,監視的人是奉命伺候自己的丫鬟春婷。經驗豐富的辟邪司女諸葛不得不施了點小伎倆,將春婷喚來陪自己飲酒,用靴內暗藏的一點迷藥讓這個還顯得很青澀的監視者睡了過去。
夜色初降時,還沒有下雨。青瑛將春婷扔到榻上,蓋好錦被,再換了身暗色的利落舞衣,便飄身出了臥房,趁著夜色悄然趕向牡丹閣。
她覺得所有的怪異,都源自牡丹閣這座玲瓏而又神秘的建築。
空氣中有潮濕的雨意,牡丹閣那裡居然燈火通明。兩名高瘦術師率領許多護衛正在來回檢查著,青瑛隱在暗處,終於看到寢閣前的那道回廊內竟出現一個櫃式的大洞。
站在洞邊的太平公主不說話,火把光幽幽地跳躍著,映得護衛們恍似幢幢鬼影,氣氛肅殺得要壓死人。那老胡僧慧範則忙著指使人手跳入洞內忙碌著。
跟著,一具屍體被人從洞內運了上來,然後是一件明黃色的袍子。
青瑛的雙瞳驟然一縮,那是皇袍,本應是李隆基穿在身上的。
“落入法陣陷阱居然還能逃出去,”太平公主終於開口了,聲音陰沉如水,“看來一切都是命,我的好侄兒不該死在這裡。但他一定會死!這也是命!”
青瑛的身子不由突突發抖,太平的話是什麼意思?皇帝落入機關了,又從機關逃走了?可自己為什麼明明從窗戶看到,皇帝被袁昇等人簇擁著遠去了?
可以肯定的是,回廊外那地方肯定有個神秘的機關。原來那便是錯誤的開?始。
那麼自己又犯了什麼錯?
她終於想到了李隆基的去而複返,他為什麼要換回那個戒指,更詭異的是,他為什麼又拿走了那副鳳釵?
她忽地心念電閃:李隆基絕不該拿走那玉環鳳釵!
最初的設局者太平公主是個強勢的女人。她理解的情,自然是希望自己永遠被記住,所以她依照玉鬟兒的同音字,打造了那副玉環釵。她以為李隆基睹物思人,一定會拿走那釵子。可惜她不是男人,她身邊的慧範也不是個娶妻生子的正經男人。
男人和女人對待“情”字而生出的心思完全不同。至少青瑛能看出,當時的李隆基並不願意睹物思人,而寧願小心翼翼地跳過去。她清晰地記得李隆基看到釵子時那豐富而深邃的表情。
但是後來呢,後來他為什麼變化這麼大?他幾乎是興衝衝地拿走了釵子,問題出在哪裡?
難道有兩個李隆基?
一念及此,她的身子不由突突發顫起來,跟著又想,那件拋上來的明黃輕袍和太平公主後來的話,顯然又在說,真正的李隆基李三郎竟僥幸逃出了這個神秘陷阱……
這時一名高大護衛匆匆趕來向太平公主奏報:“冷典軍已傳來消息,李三郎應該是混在盈霞社出府的。這時候跟他在一起的,應該是那個舞女江梅兒。不過催更鼓早響了,他們應該逃不出鄧尚書府所在的崇賢坊。”
“那就給我搜,把崇賢坊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對狗男女給我搜出來。”太平公主憤憤地頓足,“讓他快些,再快些。”
慧範忽地一笑:“公主殿下息怒,其實眼下更緊要的事,便是明日晚間太上皇主辦的家宴。天丙那邊傳來了最新信息,袁昇至今沒有回宮,他似乎發現了什?麼……”
“袁昇!”太平公主想到午間假山前女兒撫琴時的黯然失落,羞怒中更增了幾分寒意,“袁昇萬不能小覷!咱們這兒,不是還有一隻籠中鳥?明日將她給放出去,引出袁昇,一網打儘。大師說得對,太上皇的盛宴最為緊要,準備得怎麼樣了?”
“殿下且放寬心,萬事俱備,”慧範慢條斯理地道,“在太上皇的盛宴上,一切都會解決。”
仿佛是回應慧範這道傲兀的低歎,天空中忽然傳來一道驚雷,豆大的雨滴滾滾而落。
轉天上午,青瑛果然神奇地獲得了半日自由。她將在春婷的陪伴下去逛逛街,甚至可以去轉轉西市。
青瑛已經確認,自己就是太平公主口中的“籠中鳥”,看來對方早已識破了自己的身份,自己到底沒有瞞過慧範那個老狐狸。
她的心很冷,心思反更細密了。昨晚在大雨前及時趕回屋後,她喚醒了春婷。春婷顯然經過太平公主的特訓,但在辟邪司行事最縝密的青瑛麵前,在其解藥和元神攻擊的交互調弄下,春婷還是太過稚嫩。所以青瑛並不太過擔心春婷。
她大大方方地帶著春婷直奔西市,說那款鳳釵終究是女子的物件,她要給陛下親自挑一款彆致些的發簪。她選擇讓香車拐出角門,車子馳過那家小花店時,青瑛故意笑語連連。
她瞟見了店內的那道癡癡的眸光,陸衝竟也守在這裡。她的目光沒有在他臉上做絲毫停留,隻是一邊快活地笑著,一邊用手指飛快地輕叩車窗。
這是個很隨意的動作,卻是在告訴陸衝,自己這邊已被人跟蹤。她用蘭花指敲得飛快,傳達的信息是緊急、危急!
剛到得西市逛了不多久,春婷便借口離開了,青瑛成了獨自一人閒逛。她卻明白,春婷走了,身邊肯定多了更多雙監視的眼睛。
先前那些悲觀的猜測愈發得到了證實,青瑛心內的寒意更盛,但她卻沒有多少自責和感傷。可以肯定的是,即便自己沒有在這時節打入公主府,太平和慧範仍會使用同樣的套路讓李隆基入彀。
好在,自己千辛萬苦地探出了更大的機密,除了萬歲已經被人冒充之外,今日晚間那場太上皇盛宴極可能是殺機四伏!
一群小乞丐嘻嘻哈哈地向青瑛奔來。青瑛反迎上去,迎麵拋出了幾枚銅錢,於是引來了更多的小乞丐。青瑛倒不急,這個塞給幾塊糖,那個塞給兩塊糕,都是她剛買的小玩意。街衢間被她弄得亂成一片。
一個拉著胡琴的醜陋老者這時慢悠悠向她走來。擦肩而過的時候,青瑛塞給了他一封信。她的動作比較隱蔽,但足夠讓那些跟蹤者窺見。
醜琴師忽然一聲大喝,滿街哄鬨的小叫花嚇得心驚膽戰,齊齊發一聲喊,四散奔逃。
在旁跟蹤的公主府侍衛們儘皆傻了眼,隻得四下裡分兵去追,甚至連那步法奇快的醜琴師都分去了一路侍衛。
最終青瑛的身邊隻剩下冷驚塵仍在不離不棄地繼續追蹤。青瑛卻假裝不知道,又買了許多胭脂、裙裳、首飾等物,才施施然折返回太平公主府。
她沒有如冷驚塵意料的那樣逃之夭夭,而是選擇大大方方地回轉公主府。這就徹底斷了冷驚塵順藤摸瓜的跟蹤套路。
青瑛很肯定,在今晚最重要的太上皇盛宴上,太平公主還有用得著自己的地?方。
就在青瑛與公主府的追兵鬥智鬥勇的時候,小花店內的辟邪司精銳早已兵分兩路,一路由陸衝和高劍風去追蹤青瑛的消息,一路則由袁昇帶著吳六郎和黛綺,去尋李隆基的下落。
袁昇這撥人易容成了商賈,先讓黛綺親自找來了倚虹,細問之下果然得悉江梅兒還有一位貼心姐妹住在這崇賢坊內。由倚虹帶路,袁昇等人沒費什麼周折就找到了崇賢坊迷魂塘內的小霞。
“你們要找的那個人叫三郎吧?他已經走了,天一亮就帶著江梅兒走了。”孫小獅子在吳六郎跟前隻剩下了點頭哈腰,“不過這個三郎受的傷挺重,是毒蠱呀,要命的毒蠱……”
他口沫橫飛地給自己表功,吳六郎早就心急如焚,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領:“快說,陛……三郎在哪裡,他怎麼會受了蠱毒?”
孫小獅子幾乎給這位辟邪司的老暗探掐死,手忙腳亂地大叫:“吳老六,你講不講義氣?你看看那隻雞,看看那些蠱蟲,是老子救活了他……”
袁昇細看了看那隻還有蠱蟲蠕動的無頭公雞,雖然信了些孫小獅子的話,心卻更緊了幾分。
“對了,三郎給我留下了書信,說要交給你吳六郎,你老吳要是看不懂,就直接給你的上司袁昇。”孫小獅子終於捧出了那張奇怪的麻紙。
“是他的親筆,不錯,是他的……”這幅用禿筆寫就的小楷沉實剛勁中仍帶著幾分厚重豐腴,袁昇一眼看出這麻紙上的字跡絕對是李隆基的親筆。
“多謝!”袁昇收起了麻紙,“現在,你帶我們去那處地府暗道。”
片刻後,孫小獅子帶著他們趕到了那處未及封閉的地穴入口。
“三郎和江梅兒就是從這裡走的,這個小地穴可是我們躲債時逃匿藏身的絕佳之地。”孫小獅子低聲指點著,“經得朝廷的大力封堵,好處是這地府暗道的怪陣都被破去了,壞處是這條暗道的許多岔口都坍塌了,隻剩這一條道,隻數十丈遠近,但這地方恰好跨過了坊門,出口就在延康坊。”
袁昇望了望黑漆漆的洞口,又抬頭看看日色,已經日上三竿了。
“這位爺,”孫小獅子看出袁昇的地位非凡,壯著膽子問,“您就是袁昇吧。三郎可答應我了,這件事若成了,給我五百貫。從昨晚到方才,坊丁帶著金吾衛、羽林衛已經搜了好幾輪了……老子可是賭上了身家性命的。”
“你賭對了!”吳六郎冷笑一聲,向袁昇飄去問詢的目光。
袁昇明白他的意思,無論是萬歲還是辟邪司所有成員,都處於被太平公主嫡係大軍追殺的極度凶險中,而這個叫花子頭居然知道李隆基的去向,如果留著他,難保不會走漏風聲。
事關天子安危和國運大勢,容不得任何假慈悲,吳六郎已然蓄勢待發,做好了斬殺孫小獅子的準備。
“是的,你賭對了。”袁昇重複了一遍吳六郎的話,但語氣已全然不同,“不過賭就賭到底,你敢不敢賭個更大的,入我辟邪司?”
袁昇的話讓吳六郎、黛綺都是一驚,隨即明白了他的苦心。袁老大不想殺人,又不能將孫小獅子留下,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帶他走。而辟邪司內除了五大副使,另有許多精銳暗探,似孫小獅子這等機靈人物,倒也符合辟邪司不拘一格收攬人才的套路。
黛綺有些擔心地盯著還不知自己處境凶險的叫花子頭,隻要這大漢吐出半個不字,等待他的很可能就是身首異處。
“敢呀!你說的可是真的?咱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不能反悔。”孫小獅子沒有任何猶豫便狠拍胸脯應允下來,甚至歡喜得要跳起來,“好了,我孫小獅子這回修成正果了,祖墳冒青煙,今番入了大名鼎鼎的辟邪?司。”
“那便一起走吧!”袁昇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吳六郎,便轉身鑽入了暗道。
陰沉沉的暗道中,吳六郎才想起來低聲問:“袁老大,這當真是那位爺的真跡?可那兩句話太過古怪,寫的是什麼?”
“所受於太上之道,當須精誠潔心。這兩句話出自《靈飛經》……”
袁昇的目光悠遠起來。這條暗道跨過了崇賢坊,直抵延康坊。天子李隆基一大早便從暗道趕赴延康坊,顯然是要去會一個極重要的人物。而延康坊內沒有什麼值得他造訪的高官,除了那一位。
他的眼前閃過兩道熟悉的人影。
那是一個沉靜的午後,太子李隆基比較悠閒,便帶著親信兼書畫好友袁昇,去了延康坊一處幽靜的彆?院。
李隆基、袁昇和這彆院的主人有一個共同點:雅好書道。三人中書法最好的,竟是這彆院的主人。
袁昇清楚地記得,李隆基除了稱讚彆院主人的書法,就是拿他打趣。
這宅院既然稱作彆院,很明顯是一個金屋藏嬌的地方。彆院主人顯然中了太子的激將法,便讓自己的外宅姬妾出來拜見貴客。
那是個妙齡女郎,迥異於長安貴胄們所藏的各種絕色姬妾,帶著一股清爽的書卷氣息。書卷女郎沒有如尋常家伎那樣表演歌舞,而是握起雞距筆,在素絹上揮毫寫了一頁小楷《靈飛經》。
一紙書罷,翰墨未乾,堂中已寂然無聲。李隆基和袁昇皆盯著那幅秀媚舒展、神采飛動的小楷驚歎無語。
從那宅子出來後,回去的路上,李隆基久久無語,忽然對袁昇說了一句半是抱怨半是疑惑的話:“如此佳人,為何不敢大方迎娶入門,卻置之外宅?當年唐隆之變撥亂反正,萬分緊急之際他心驚膽戰,曾不敢開那個門,現在看,他還是魄力不足。”
這句“魄力不足”,似乎成了對彆院主人的定論。自那以後,李隆基再也沒有駕臨過那裡,甚至對彆院主人,也隱隱有了些疏遠之意。
袁昇明白,李隆基留下的這句話有兩層含義,其一是向自己暗示延康坊的這家彆院主人;其二,“太上之道”這四字,很可能是在暗示太上皇……
李隆基確實是在今早天光才亮時,便帶著江梅兒,由孫小獅子領路,悄然進了那狹小悠長的暗道。
交代好了路徑,孫小獅子拍拍李隆基的肩頭便轉身離開了。李隆基站在幽暗的洞穴內,盯著孫小獅子的背影默然許久,直到那壯碩的身子徹底消失,才幽幽地吐了口氣,慢慢放鬆了袖口內緊握機弩的右手。
這有些漫長的冷寂讓江梅兒有些害怕。她忍不住問:“喂,你怎麼了?”她曾想過要叫他陛下或者萬歲,但總覺得十二分古怪,便仍用尋常的稱呼。
“沒什麼。”李隆基笑了笑,擎起了蠟燭,拉起了江梅兒的手,“走吧!”
在大漢轉身的一瞬,他幾乎就想發動弩箭。畢竟留下這漢子,對自己太過危險了。但在最後一刻,他還是放棄了。鬆脫機樞的一刻,李隆基發現自己渾身都是冷汗。
“由他去吧,還是不要多生事端。”
猶豫是否殺掉一個會泄露自己行蹤的恩人,居然比劇鬥冷驚塵更讓李隆基掙紮難耐,而最終用來說服自己的理由卻是不要節外生枝。
江梅兒被他拉住了手,覺出了男人的手上都是冷汗,心內也有些緊,便強笑道:“你是萬歲爺,也害怕嗎?”
他不由笑道:“萬歲爺擔心害怕的事情更多。比如現在,我不僅要擔心我,更要擔憂你,無論天塌地陷,我一定不能讓我的梅兒有一絲閃失。”
“你……你說什麼……什麼梅兒……”黑暗中,她的臉火燒火燎起來,心也跳得飛快,又想到昨晚這個混賬對自己的荒唐行徑,慌亂中便想抽出手來。
他卻握得更緊了,緩緩道:“幾年前,我曾和一位叫玉鬟兒的女孩歡好過。我以為自己對她隻是歡好,那時候我還是個荒唐郡王,絕不認為自己會愛上一個人。直到她為我舍身而死,我才發現,我很愛她,愛到骨子裡那種……”
悠長的暗道中,江梅兒靜靜地聽著,眼前隻有燭火幽幽地閃耀,映得男人的高鼻俊目更增了幾分硬朗和英氣。他說的是個跟她完全不相乾的女人,但她卻聽得很癡迷。
“玉鬟兒去了之後,我一直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愛上彆的女子,直到遇見?你……”
他的手又緊了幾分,她的心又熱了幾分。他卻忽然頓住了步子,前方的暗洞處已透出一線天光。
“出去就是延康坊了。”李隆基盯著前方那團盛大的光亮,“不過前麵會很凶險,你不要以為我現在還是皇帝,如果跟著我走,前麵便是步步殺機,凶險難?測。”
他慢慢放開了她的手:“現在你可以選擇,可以留下來,也可以逃去個安穩的地方。”
“我不怕,”她卻重重抓住了他的手,“我……我們永遠在一起。”
黑暗中她的眸子閃著灼灼的光。他的雙眼也熱了起來。他忽然將她緊緊抱住。
延康坊的九重巷,一道尋常巷陌的尋常宅院內,綠柳如蔭,蟬聲正沸。
鐘旭每當心煩意亂時都會來這裡。與李易德、陳玄禮那些隻知道舞槍弄棒的尋常武將不同,鐘旭本身是位極負盛名的大書家,家學淵源,尤擅小楷。
三年前,長安發生了一件驚天大事,李隆基和太平聯手發動唐隆政變,斬殺了韋後逆黨。在那場政變中,身為內苑總監的鐘旭發揮了重要作用,他主管的內苑成了李隆基及其死士們殺進宮去的重要突破口。
但鐘旭在政變中也有些不光彩的舉動,跟臨陣畏縮的王毛仲一樣,鐘旭在大變之前忽然也有些猶豫。當時他縮在屋內,臉色蒼白,一動不動,任由李隆基及一乾親信將院門敲得山響,卻不敢給他們開門。
關鍵時刻,是鐘旭的正妻許氏站了出來,對戰戰兢兢的丈夫慷慨陳詞:“大丈夫忘身殉國,必得神明相助。況且你一直與臨淄郡王等密謀大事,哪怕你今晚退出,又怎麼能完全脫出乾係?”
許氏的話最終將鐘旭推到了勝利者的一方。他起身開門拜見李隆基,更緊急集合了二百名內苑的園丁工匠充實入李隆基的隊伍之中。韋後終於覆滅,李隆基及其父相王成為最大的受益者。此後列封眾功臣,鐘旭居功至偉,竟拜中書令,封越國公,從五品小官一步登天而為首輔宰相,一時天下矚目。
但鐘旭到底根基資曆太淺,能力欠缺,又加上一時忘形,接連遭人彈劾,經得太平公主推波助瀾,便被人排擠出了執政中樞,先是轉為戶部尚書,還一度外放為官,三年間曆經宦海沉浮,終於在半年前被召回京,授少詹事。據說鐘旭還京後,李隆基隻單獨召見了這位老朋友一次,在少詹事的職位後又讓他兼領了內苑總監的舊職。
這少詹事是東宮的官職,正四品,位高職閒,向來用以安置退罷大臣,而內苑總監則隸屬於司農寺,兩個算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職位,居然讓一人獨領。其時正是李隆基和太平公主這對姑侄鬥法熱火朝天之際,李隆基的這步“閒棋”,也就頗為意味深長。
隻是不知何時,京師便有鐘旭臨機畏縮、關鍵時刻還是被妻子正顏厲色一番痛罵才幡然醒悟的流言傳出。也就是從那時候起,鐘旭便活在了一個女人的陰影下。每當看到妻子,他總覺得有些心虛甚至自卑。所以他不願待在自家宅院裡,而是更喜歡來這間彆院靜坐,在這裡品茶,在這裡揮毫。
此間侍奉他的便是這個溫婉女子。她的目光永遠沉靜而溫馨,看見她時他不會感到自卑。
這裡非常安靜,他的親朋好友沒幾個人知道。他可以心平氣和地寫一些字,但今天他顯然無法心平氣和,連著寫了幾幅字,心氣卻愈發浮躁。
“夫君為何煩憂?”女子眼波溫潤如水,輕輕地問。
“隻怕要出大事了。”鐘旭長長歎了口氣,他已經感覺到今晚的太上皇家宴玄機重重,卻不想跟她說太多,隻道,“今日午膳要早些,我馬上就去內苑,宮裡麵的事情還很多,今晚不會回來了。”
女子不再說什麼,隻是輕輕點著頭,起身默默地為他研墨。
正當他要再展開一張滑如春冰的益州麻紙時,卻聽到冷寂的院中傳來一聲輕歎:“鐘將軍萬安,萬歲特命我來問你好。”
麵蒙青紗的李隆基出現在了窗外,蠱毒初解的他,聲音還有些含混。他帶著江梅兒踅到了後院,估摸好了方位,窺得四周無人,才翻牆而入。
“足下是誰?”鐘旭登時有些震驚。他這處金屋藏嬌的彆院比較僻靜,再加上不願張揚,所以院內隻有幾個丫鬟仆婦伺候著,確實疏於防護,想不到居然有不速之客。
李隆基沉聲道:“某是辟邪司吳六郎,特奉萬歲之命,來跟你說幾件事。”說這句話時,他在心底默默歎了口氣,暗下決心等過了此劫,一定給吳六郎升個像樣的官職。
他眼光深遠,已看出要破此局,唯一的可能就是儘快找到太上皇,而太平公主在遍尋自己不得後,很可能會搶先對太上皇動手。無論從哪個方麵來看,晚間的太上皇家宴都要出大事。之所以突然找到這裡,是因為鐘旭雖然一直不受重用,但那個內苑總監的職位,仍舊是他擔任著。這個職位看似不起眼,卻關係重大。也正因鐘旭近年來升遷無望,反而在太上皇、天子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三方的力量角逐中成為誰也不願動的神秘人物。
鐘旭不由蹙緊眉頭。他本是個文職官員,雖然也耍過一陣槍棒,但平生隻做過一件武事,那便是在內苑總監的職位上追隨李隆基發動唐隆政變。此時他聽來人直呼自己為鐘將軍,頗顯得意味深長,又聽得吳六郎的名字,更是心底一緊,不由沉吟道:“原來是辟邪司的吳將軍,不知有何憑證,為何不敢以真麵目示?人?”
“事出緊急,萬歲隻給我寫了一份手諭,鐘將軍應當識得。貴府雖然閒適,終究有些雜役,某暫且蒙麵,還望見諒。”
鐘旭隻得將李隆基請入屋內,一抬眼,才看見李隆基身後還跟著一名嬌俏女?郎。
“這位是辟邪司的青瑛副使。”李隆基又向江梅兒使個眼色,隨即便跟她大剌剌地分坐在兩張胡椅上。幽靜的書房內是身份奇特的兩男兩女,四雙眼睛交互打量著,都是心中驚疑不定。
鐘旭從李隆基手中接過那份貨真價實的天子手書。那當然是李隆基剛剛寫就的,隻是禿筆殘墨,紙質簡陋,上麵寫著三行字:
與卿暌違日久,憶九重巷內飲醪糟,論書道,殊深馳念。
朝中有人言卿心存首鼠,此皆庸人愚見,豈足一哂。而京師板蕩,朕愈思卿之體國。
今大變之際,特遣朕心腹青瑛六郎馳援,可與卿見機而行。如卿忠勇,何待多言。付鐘旭。
“不錯,這確是萬歲的真跡!”身為大書家的鐘旭一眼看出了皇帝的筆法,手不由抖了起來。
這三行短箋的頭一行說的便是他君臣才明白的往事,那時候還是太子的李隆基和袁昇來他這九重巷私宅談論書法之道,喝的是他家私釀的甜醪糟,現在天子居然很懷念這些往事。
隨後便說有人在天子身前進讒言,說他鐘旭首鼠兩端,但天子卻認為這是庸人愚見,越是當前的板蕩變動之際,天子越是思念公忠體國的鐘旭。所以此刻特遣心腹青瑛和吳六郎趕來與他見機而行。
李隆基低聲道:“萬歲寫這密箋時是在宮外,當時他忽然想起鐘少詹來,隨手扯下麻紙寫了此箋,命我二人速來見你。”
這短箋用紙很隨意,其實是個破綻,但他輕輕巧巧一句話便將這破綻遮掩過去,而且在鐘旭聽來會覺得是親近者之間才有的隨意。
“是,是,”鐘旭連連點頭,歎道,“難得萬歲還記得我家的酒。”
“外界紛紛傳說,鐘將軍已投了太平公主。在萬歲駕前說你壞話的人也不少,但萬歲每次聽了都搖頭沉吟說,不可能,不可能,老鐘絕不是那樣的人。”李隆基盯著鐘旭漸趨激動的臉,繼續說,“便在前晚,萬歲緊急召見我時,我還見他一人在殿內徘徊,喃喃道,大變在即,可信的人不多,鐘卿絕對是一人。至於投靠之說,那必是彆有用心之人散播的謠言。太平以堂堂公主之尊,若傳信宴請鐘旭,他一個少詹事敢不赴宴?豈能以吃過幾次太平的酒席,便將鐘旭歸於太平嫡係?”
鐘旭聽得這話陡覺眼眶一熱,隻覺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和白眼在這幾句話前都顯得微不足道,登時淚水唰地湧了出來,倉促間忙低下頭掩住臉,幾乎哽咽地道:“能得萬歲這一句話,臣死也甘心了。這時節,萬歲命你過來,想必定有要?事?”
“那是自然,今晚太上皇家宴,隻怕要出大事了……”李隆基幽幽歎了口氣,“如這密詔所書,要出大事的時候,萬歲便想到了你。”
鐘旭的目光不由顫了顫,他確實嗅出了些味道,所以今日才這麼心緒不寧。他轉頭對那溫婉的女子吩咐道:“速去準備酒菜,我和二位將軍說些話。”
那女子很乖巧地給兩位客人奉了茶,才悄然退出去。
李隆基又指了指江梅兒:“青瑛副使已經易容潛裝許久了,終於將太平公主府內的諸般陰謀秘事探聽得一清二楚。太平的各種密謀詭計,都已落在了萬歲手中。隻是時機未到,萬歲還要故意示弱,所以王琚、陳玄禮、王毛仲等文武乾將現在都神隱不出,但北門四軍和南衙諸衛都牢牢掌握在我們手中,萬歲實是不發則已,一發必中。不過,太平這密謀便與今晚的盛宴有關,萬歲不得不全力措置,無暇召見你,特命我二人來此見你,另有密令交代。”
鐘旭越聽越驚。他並不知道太平公主的各種機密運籌,更不知道李隆基現如今的窘迫處境,隻是依稀察覺出這兩天的京師形勢有些出人意料的古怪,直到聽得這話,才知道原來陳玄禮等天子嫡係武將實則早有防備,甚至已備好了大軍。如果是這樣,太平公主必敗無疑。難得這時候萬歲還會想起自己,這也許是自己又一次麵對從天而降的良機了。
一念及此,他甚至不敢安坐了,急忙站起,躬身道:“原來如此,不知萬歲有何密令,請吳將軍示下。”
“青瑛副使已經探明,太平那邊安排了一批死士,極可能會在今晚皇室家宴上突然發難,刺殺萬歲。萬歲已緊急措置,在內苑內外安排了多路人馬,太平公主及其親信進宮赴宴,實是自投羅網罷了……”這一番話顯示了己方的強大勢力,讓鐘旭惑然頓去。
李隆基一直緊盯著鐘旭,見他臉上疑色已消解,才緩緩吐出今日的主要目的:“萬歲特命我二人扮作你的親兵,由你帶進宮內,以便保護太上?皇。”
“鐘旭遵旨!”鐘旭鄭重其事地長揖到地,忽又抬起頭,沉吟道,“如此非常大變,萬歲何不先發製人,一舉蕩平太平逆黨?”
李隆基搖了搖頭道:“事機太急了,萬歲一時間難有萬全之策。而且鐘將軍也該知道,太上皇向來顧念與太平公主的兄妹之情,萬歲至孝,不願讓太上皇傷心,所以遲遲不肯搶先發難。”
“萬歲至仁至孝,上通於天。”鐘旭的腰再深深彎下。
“太平公主那邊死士高手不少,我們定要小心為上。”江梅兒是頭牌舞姬出身,逢場作戲的本事絲毫不弱,這時才將那句早就定好的台詞舒緩地說了出來。她所扮的青瑛副使,地位遠較吳六郎要高,在最後時刻才發言,反有一錘定音的威勢。
“明白,鐘某定當肝腦塗地。”鐘旭微笑起來,將那隻鈞瓷茶盞推了推,“請青瑛副使、吳將軍飲茶。”
他這時唯一的疑問就是這位在京師坊間名氣不小的吳六郎不知為何一直蒙著臉,借口讓他飲茶,其實是很想看看此人的真容。
李隆基知他的心意,卻不願讓他看出自己的真身,掀起嘴邊的青紗,端起杯輕啜了半口,歎道:“鐘將軍見諒,某昨晚突遭逆黨奸徒襲擊,雖苦戰得脫,但臉上遭了蠱毒,容顏駭人,暫不敢以真麵目示人。請鐘將軍贈些粉膏等物,稍時容我塗抹改裝一番。”
鐘旭點了點頭,還沒說什麼,他那姬妾急匆匆地走入,低聲道:“夫君,外麵突然來了一位客人,自稱是太平公主差遣,名喚離明瀟,說有急事見你。我將他穩在客廳了。”
“辨機衛離明瀟?”鐘旭臉色一苦,驚道,“此人是太平的嫡係,最是詭詐難纏,你確認已將他穩在客廳了?”
門外忽然響起一聲大笑:“鐘大人好大架子,老友來訪,怎的還躲躲閃閃?”笑聲響亮,震得窗欞嗡嗡作響,院中鳥雀驚飛。
李隆基眼芒一寒,沉聲道:“莫慌,我們去裡屋暫避,你虛與委蛇,儘快打發走他。”
鐘旭雅好書道,書房規模不小,是一明兩暗的大廳。李隆基站起身扯著江梅兒進了裡屋。
二人剛進屋掩好門,那不速之客已大步進了書房,正是原刑部六衛中混得最為風生水起的老二“辨機衛”離明瀟。此人能言善辯又頗多機智,早被太平公主看中調入公主府,任公主府侍衛副統領。
“離明瀟,你懂不懂規矩?”鐘旭低喝,臉色頓沉,暗道自己雖然官職較之當年中書令的宰相之位已經大降,但少詹事仍是堂堂四品,這辨機衛不過算個“吏”,即便他現在受太平公主寵信,成為冷驚塵之下的公主府第二人,那仍舊與自己的官位差著數級。
“來得魯莽,還請鐘大人海涵。”離明瀟瞟了眼那溫婉女子,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某在貴府內竟沒尋到大人,好在公主府消息靈通,知道鐘大人此處還有一間花宅。嗬嗬,公主這密令太急,若不能在一時三刻間尋得鐘大人,隻怕離某項上人頭不保了。”
鐘旭聽他說得鄭重,倒無暇理會他話中的揶揄之氣,沉聲道:“不知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也沒什麼,今晚的盛宴非比尋常,公主殿下命我協助大人。咱們最好及早進宮。”
鐘旭哼道:“盛宴當然重大,但自有殿中省各司其職地去忙碌,我這內苑總監是個閒差,隻管些園丁、工匠而已,值得公主殿下如此記掛嗎?”
“事關宮闈內苑,便從無小事,鐘大人身為內苑總監,實則便是內苑的一道重要入口,大人何必自謙?”離明瀟忽然看到了案頭的三個茶盞,冷笑道,“鐘大人雅興不淺,這當口似乎還在會客?”
鐘旭更增鬱怒,冷冷道:“看來鐘某與誰飲宴,與誰唱和,都要先由離大人批示?”他故意將“離大人”三字拖得極長,示意對方要在意身份上的差距。
辨機衛臉上一沉,聲音也變得冷冰冰的:“公主殿下密令,命我儘快陪同鐘大人去內苑坐鎮。”
離明瀟的話沒有說透。
內苑總監這個職位不過是監掌宮苑內館園池諸事,官不大,職不重,但掌管的內苑卻是太極宮的“後花園”,地方極為廣大,其南端更緊接宮城的玄武門,宮苑人員出入都要經得鐘旭之手。
更緊要的是,內苑內部還駐紮著負責宮廷安全的禁軍“萬騎”,而統領左萬騎的,正是李隆基嫡係愛將王毛仲。可惜這位左龍武將軍已被範平灌醉後軟禁起來,但太平公主顯然對這支禁軍仍不大放心,讓離明瀟即刻進內苑,一大用意就是監視王毛仲的這支萬騎親軍。
“公主殿下親口吩咐,要片刻不得耽誤,要與大人形影不離。”離明瀟見鐘旭端著架子不動,不得不連著將太平公主抬出來強壓,“鐘大人,咱們這便請?吧。”
鐘旭心中一沉,看來今晚果然要出大事,而太平公主對自己顯然極不放心。
事隔三年,自己這個內苑總監再次成為權力角逐的關注點。三年前唐隆政變舉事方的兩大派係首腦正是李隆基和太平公主,這兩人都深深明白自己這職位的重要性。
但如此出發,就形同被離明瀟押送走,鐘旭當然不會同意。
“快來人,離將軍,快來救我!”此時書房裡屋忽然傳來一聲女子倉皇的驚?呼。
離明瀟一凜,裡屋居然有人,而且知道我的名頭?
他心思詭詐,已發現這位內苑總監的態度頗為古怪,似乎在極力遮掩著什麼,聽得裡屋傳來這聲驚呼後,立時探手摸到了袖中的一對短槍法器。
鐘旭也是心思疾轉,甚至隱隱明白了屋內兩位辟邪司成員忽然出聲的緣由,他們隻怕是動了殺機!
“離老弟,少安毋躁。裡麵是我一位故舊,隻怕是喝多了在耍酒瘋。”鐘旭故意笑得很牽強。
離明瀟冷笑:“既有故舊好酒,不妨出來同飲。”忽然閃身到裡屋門前,一把推開了屋門,他心思縝密,此時全力預備門後的人突然襲擊,並不直接進屋。
屋內的情形卻讓他一陣迷惑。卻見胡椅上綁著一名女子,一個蒙麵大漢罵罵咧咧地一掌抽在女子臉上。胡椅上的女子嚶的一聲,滾翻在地,直接昏了過去。
“住手,你是誰……”離明瀟剛開口喝問,猛見那大漢忽一揚手,一支黑黝黝的短弩內驟然射出一串短箭。
弩箭迎麵射來,勢如厲電。這種大唐兵部最新研製的機弩威力極為強悍,離明瀟魂飛魄散,危急間就地疾滾。他的術法遠不及冷驚塵,卻能使出冷驚塵不好意思施展的這種潑皮式懶驢打滾。
這一滾救了他的命。五支弩箭儘數射空,隻有一支向下斜飛的弩箭勁射入他的左大腿根部。離明瀟痛得嘶聲大叫。
“彆動!”李隆基端起弩機對準了他的頭,“此弩二十步之內可透三層牛皮,一發六箭,你的所有身法、術法,都派不上用場。”
其實這小巧的靈機弩隻有兩輪,每輪六箭,而這兩輪弩箭已經分彆射給了冷驚塵和離明瀟。李隆基在心底暗歎,但他的手卻穩如泰山,目光冰冷鎮定,一派成竹在胸之色。
他知道離明瀟這號人物。從此人在刑部六衛的時代,善於結交中下層軍官的李隆基便已經知道這個辨機衛雙槍犀利,為人機詐,這時候也不敢稍有放鬆。
“一切都好商量。”離明瀟強擠出一絲笑,“既然都是鐘大人的朋友,隻怕這裡麵有些誤會。”
這時鐘旭已看到了李隆基丟向自己的眼色,長劍疾揮,猛向離明瀟的脖頸砍去。此刻形勢非常,鐘旭也知除惡務儘之理,不敢有絲毫留手。
寒芒閃處,離明瀟眸中閃過一道厲色,身子倏地一滾,屋中寒氣驟增,左袖中的犀利法器冰魄凝雪槍飛跳而出。槍劍交擊,鐘旭的長劍被一股巨力震得直向屋頂飛去。
幾乎在同一刻,鐘旭已被離明瀟拽到了身前,充作了肉盾。跟著右腕底銳光突燦,霸王七殺槍爆射向李隆基的咽喉,與此同時,空中的冰魄凝雪槍打一盤旋,帶著厲嘯,射向李隆基的小腹。他對那把神秘的小機弩極為忌憚,此刻全力以赴,雙槍齊出,務求立即格殺。
李隆基一見鐘旭受製,便已搶先疾向後退,同時踢翻了身前的一張楠木書案。哢嚓勁響聲中,厚重的書案被離明瀟的雙槍攪得四分五裂。
勁風到處,李隆基臉上的青紗也突然碎成無數蝴蝶。
“萬歲!”此時李隆基的蠱毒已解,臉上的青氣消失殆儘,鐘旭看清了這位“辟邪司要員”的臉,不由驚呼出聲。
離明瀟也唬得一驚。他雖然職位卑微,但到底是見過李隆基的,特彆是昨晚皇帝駕臨公主府,他這個公主府護衛副統領當然看了個真真切切。
難道公主殿下千尋萬尋不見的李隆基竟在這裡?離明瀟又驚又喜,雖然此時難辨真假,卻知這可是升官發財的千古難逢之機。
猛聽一聲怒吼,鐘旭已瘋了般向離明瀟撞來。鐘旭忽然看到李隆基的真容,心念電轉,隱約想明白了許多事。他本被離明瀟摳住肩胛橫擋在身前,此時情急之下,頭槌後仰、肘錘反撞、反腿踢襠,上中下三路反擊齊施,形同拚命。
離明瀟獰笑一聲,抬腳將鐘旭踢飛,同時急念法訣,將淩空飛插向李隆基咽喉的雙槍改為刺向雙腿。他要活捉這家夥,不管他是真是假。
忽然一股劇痛自後心襲來,離明瀟怒喝一聲,拚力將身後的女郎掃飛。
李隆基預伏的最後一重殺招終於生效。
他先前當著鐘旭、離明瀟的麵,將江梅兒一巴掌“打昏”,此後突發襲擊,將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這邊來。離明瀟根本沒有留意這個“昏迷倒地”的女郎,更不知這女郎的袖中藏著一把鋒利匕首。
江梅兒到底沒有殺過人,雖然情急之下挺身飛刺,但這一刺其實力道並不太足,可這把匕首卻是削鐵如泥的皇家利器,瞬間直沒入柄。
離明瀟口中嗬嗬連聲,反手想去抓背後的匕首,沒有抓到,忽然拚著最後一口罡氣咧嘴狂嘯,那兩把暫時凝固在空中的短槍同時耀出耀目的厲芒,疾向李隆基斬下。
便在此時,一道青影斜刺裡閃來,長劍疾揮,雙槍愴然銳鳴,跌落在地。
“陛下……袁昇救駕來遲!”終於見到了李隆基,袁昇驚急交集,聲音竟微微發顫。
與離明瀟的對峙極其耗費心神,李隆基看到了袁昇,才覺精疲力竭,卻強撐著撲過去扶起了橫臥在地的女郎,見女郎雙眸緊閉,一聲不吭,登時心下驚慟,連呼道:“梅兒,梅兒,你怎麼了?”
袁昇忙趕過去施法推拿,道:“陛下勿慌,她隻是閉過氣去了。”
江梅兒適才被離明瀟掌風掃中,好在是對手受了重傷下的倉促一擊,隻是閉住了氣,這時得袁昇度入一股罡氣,才幽幽轉醒,朦朦朧朧地看到了李隆基的影子,一把揪住了,叫道:“喂,你快跑,快!”
李隆基雙眼潮濕,攥緊了她的手,輕聲道:“莫急,莫急,朕的良將已到,逆賊已經伏誅……”
江梅兒這才緩了口氣,壓力頓逝,蒼白的嬌靨上隻餘著一抹笑,竟再說不出話來。
“萬歲……果然是您!”鐘旭這時直挺挺地跪倒叩頭,“請恕臣老眼昏?花。”
當袁昇將最後一根銀針從李隆基的腦頂拔出來時,已經將近午時。
這段時候,陸衝的那一路奇兵,已被黛綺設法召喚了過來。書房中,陸衝、王琚、吳六郎、黛綺、江梅兒和鐘旭夫婦都靜靜地望著袁昇運功施針。
辟邪司的乾將,隻有小十九高劍風還沒見蹤影。
孫小獅子被袁昇安排在院中戍守。這個長安最敢賭的花子頭正在為親見吳六郎和袁昇而沾沾自喜,如果知道了他救的那個人是當朝天子,隻怕會當場昏過?去。
孫小獅子這時在院內如一根鐵槍般挺立著,目光時不時瞟向老柳樹下那眯眼打盹的老琴師,心底暗自奇怪:“這家夥當真醜得無邊無沿了,怎麼陸衝陸大劍客會帶來這麼個臟兮兮的醜鬼?”
書房內的李隆基又嘔出了一口瘀血,苦笑道:“袁卿,照這麼說,朕之所以能在混沌蠱下撐得這麼久,竟是因為原來曾中過傀儡蠱?”
“不錯,兩蠱毒種性相近,陛下體內已隱有克製之氣。這也是萬歲洪福被籠四海,朝廷社稷佑護所致!”袁昇看了看銀針顏色,歎道,“恭喜萬歲,蠱毒終於消除。”
“袁大郎你這老實人也學會溜須拍馬的說辭了,”李隆基剛經得長時間的針灸,兀自談笑自若,“朕的洪福哪能被籠四海,連這長安城內,若沒有江梅兒,都照顧不到。若說感恩,便感恩玉鬟兒的在天之靈,更要感恩我的梅兒?吧!”
他輕輕握住了女郎的手。江梅兒垂下了頭,蒼白的臉上騰起一片暈紅。
“紹可,”李隆基叫著鐘旭的字,“現在也不必瞞你,朕眼下就是孤家寡人一個,你可還如上次那般,心內惴惴?”
鐘旭的額角滲出幾滴汗,卻長揖到地,從懷中捧出一幅素絹,昂然道:“風雲激蕩之際,臣為萬歲為社稷甘效死命!這是賤內剛剛寫的兩字,可證臣之心?意!”
李隆基接過素絹,但見一絹橫案,上麵是墨跡未乾的兩個大字:無愧。
盯著那兩個字,鐘旭忽覺眼眶有些泛潮。這是妻子特意寫來捧給他的。愧,這些年來,他的心底始終存著這個字。
愧,愧對自己,愧對良妻,甚至愧對朝臣君王。
果然她才是真正知道他的人啊。
那溫婉女子這時已給書房內的眾人烹好了茶,先將一碗香茗恭敬奉到李隆基麵前。
“好詞,好書,好一個無愧!”李隆基接茶在手,也慨然道,“大丈夫便當如此,無愧於己心,無愧於天地!諸君,建功立業,無愧社稷。”
袁昇、陸衝等人儘都起身肅立,朗聲道:“建功立業,無愧社稷。”
“時候不早了,王侍郎有何安排?”李隆基灼灼的目光望向了這位素來自負奇謀的內宰相。
所有人的神色都沉重了起來。現在可能是大唐國祚最為危難的時候了。雖然能文能武的幾位乾臣都聚攏到了李隆基身邊,偏偏這些人卻都成為朝廷通緝追索的對象,包括眼前這位貨真價實的皇帝李隆基。
除了固有的公主府一方勢力,那個毫無頭腦的千牛衛將軍李易德正在不折不扣地執行著假皇帝的命令,多路禁軍也在瘋狂地奉命搜查著他們的下落。
王琚簡要分析了眾人所麵對的形勢,才沉聲道:“好在青瑛副使及時傳來了公主府那邊的最新動向,除了萬歲已被那大逆不道之賊冒充之外,還有個驚天消息,就是晚間的太上皇盛宴上極可能暗藏殺機。”
今日早上那一連串跟蹤與反跟蹤之戰的勝利者最終是青瑛,她將消息塞給了擦肩而過的醜琴師宣機。
這位女郎敢於臥底公主府的一個關鍵保證,就是與宣機的神秘聯係。而萬幸的是,宣機居然沒有忘記她的囑托,一直在角門附近遊蕩。在當今的長安城內,混元宗宗主淺月已死,劍仙門宗主丹雲子一直拱護著太上皇,老胡僧慧範又無暇分身,宣機幾乎是個無敵的存在,他很快便擺脫追兵,按照字條所說,悄然將消息送回了小花店。
陸衝聽得“青瑛”二字,臉色格外陰沉,死盯著讓青瑛臥底的始作俑者王琚,似乎隨時會上去撕了他。
王琚隻做不見,環顧眾人,緩緩道:“青瑛副使曆儘艱險傳出的這信息非常及時,而我們還有唯一的優勢,太平還不知道我們現在已是蓄勢待發。”
“青瑛呢,為何她傳了這信息後,還偏要回轉公主府?”陸衝雙目噴火,忽然喝道,“這也是你下的密令?”
王琚沉吟道:“不是我!我猜想,她是要穩住太平公主。”
“穩住個屁!”陸衝終於破口大罵。
“這是青瑛的決定。”王琚毫不著惱,說得慢條斯理。
“青瑛暫時無恙。”袁昇按住了雙眸幾欲噴火的陸衝,“太上皇宴會上,她肯定會再來獻舞。太平大張旗鼓為萬歲選了一位美妃,太上皇還沒有看到,她怎能讓這個妃子無緣無故地消失?”
“太平公主肯定以為勝券在握了。”王琚的雙眼耀著灼灼精光,“現在,我們分析太平必然會雙管齊下。一是在盛宴上突然出手,隻要挾製太上皇,便能控製整個朝堂。
“二是奪取兵權。現今拱衛京師的大軍十之七八都在萬歲的嫡係手中,但現如今李易德渾渾噩噩,已被假天子收服,而陳玄禮和王毛仲都已中了迷藥。隻要假皇帝下一紙詔令,太平再派蕭至忠以中書令的身份去南衙奪取兵權,如此,她就能掌控整個京師,進而掌控整個天下。”
當今京師長安中主要的軍事力量就是由天子直接統領的“北門四軍”和宰相有調遣權的“南衙諸衛”。其中左、右羽林軍和左、右萬騎組成的“北門四軍”的戰鬥力最強,但統領左萬騎的左龍武將軍王毛仲已遭軟禁,羽林軍又大多在太平嫡係常元楷和李慈的掌控下,所以在太平公主心中,北門四軍已沒有多大威?脅。
南衙諸衛中,負責京城治安的金吾衛、負責護衛皇城的監門衛乃至天子近宿千牛衛都是勁旅,太平公主為求穩妥起見,必會命常元楷等大將軍去奪取南衙諸衛的兵權。
李隆基沉吟:“你估計,姑母會在何時謀奪兵權?”
“奪取軍權最大的障礙就是太上皇。據某推斷,太平一定會在盛宴開始,由她拖住太上皇後,才敢進行。”王琚一番長篇大論剖析了太平的陰謀,才長舒了口氣,“一切都會在今晚的盛宴上了斷。”
“所以我們還有機會!”李隆基的眼睛亮了起來,忽見袁昇一直若有所思,便問,“大郎,你在想什?麼?”
袁昇其實一直在擔憂高劍風。按理說小十九早該趕回了,他直到現在仍未回,難道被什麼人或事羈絆住了?這時聞言才低歎道:“太平雙管齊下,我們也會兩翼並舉。我此刻最擔心的,還是慧範……”
“太平公主手下那個老胡僧?”李隆基眸間一冷。
“還記得當年的天邪策嗎?慧範實為最終的運籌人。他已經潛伏三年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最後要乾什麼。”袁昇的眼前忽又閃過那詭異的火光。
那神秘的天書被這老胡僧一頁一頁地扯下來,在自己麵前燒掉,他到底要做什麼?
太極宮武德殿後的禦花園中,範平輕鬆自若地打著雙陸。陪著天子玩雙陸的人居然是千牛衛將軍李易德。
在範平的眼中,昨夜的一切都很完美,包括那一通興高采烈的長夜之飲。隨後興致未儘的他又讓高力士喚來了一個李隆基從未碰過的後妃華美人侍寢,第二天懶洋洋地上了早朝。
如走過場般地散去早朝後,範平回了宮,便將李易德喚了過來,陪他來打雙陸。事關今晚的太上皇盛宴,他還有很多機密安排要著落在這個莽夫身上。
李易德昨晚奉天子之命狙殺陸衝和王琚,奈何這兩人一個劍法無雙一個精通陣學,終究讓這二人做了漏網之魚。他正心中惴惴,難得又蒙天子親切召喚,自然又驚又喜。
範平當年憑著一張隨和實誠的臉孔,在朝中左右逢源,甚至混到了李隆基的身邊,仗著機靈善變和多才多藝,也有過幾次陪皇伴駕的機會。他曾對李隆基做過深入的觀察和研究,甚至常常習練李隆基常吹奏的那首《清心曲》,當然知道李隆基在閒極無聊的時候也會叫來近臣打幾局雙陸。
雙陸是當時的一種博戲。範平一邊玩著雙陸,一邊低聲對李易德麵授機宜。
“……這些安排,都要記好了。”交代完畢,範平終於將案前的雙陸棋盤推開,慵懶地伸了個懶腰。
李易德急忙要起身施禮,卻被範平用眼色止住了,忙就勢躬身道:“末將定然不辱使命,到時候,隻看陛下的眼色行事。”
範平滿意地點了點頭,忽見宦官和春帶著兩個人匆匆走入。
一見迎麵那人,範平的臉色瞬間凝固起來。
適才打雙陸時,和春便已趕來密報,說是太平公主要帶兩個聯絡之人覲見,範平也沒有多心,便點頭應允。畢竟他還不想在大變之前就惹翻太平,但沒想到,這兩個覲見之人,為首者居然是慧範。
“師尊……”他將這兩字拚力壓抑住,向李易德揮了揮手,剛想說一聲“李將軍,你且下去吧”,便聽一縷聲音冰冷地鑽入耳內:“繼續,打完這一局,再讓他走。”
範平不敢違拗,僵硬地笑了笑,果然繼續打完最後一局雙陸,才將李易德打發走。
畢恭畢敬地將慧範引入殿內,屏退閒人,範平才誠懇地叫了聲“師尊”,作勢便要施禮。
慧範卻溫和一笑,止住了他。化身為胡僧之後,他其實一直在秘密籌謀自己的勢力和羽翼。範平就是他千方百計尋得的“奇才”。範平天賦極高,又妙在不喜張揚,而且本身的術法修為也頗有根基,再經得他這大宗師苦心孤詣的數年調教,終成了這次太平公主大變的終極殺器。
慧範仿佛相士般細細看了看範平的臉,低笑道:“陛下對付這麼多嬪妃嬌娥,身子骨可還受得了?為師這裡有來自南海的異種春藥,下次給你多帶些過?來。”
範平苦笑道:“師尊說笑了,弟子如履薄冰,哪有那等閒心。好在有您親來坐鎮,弟子便完全放心了。”忽一抬頭,看清了慧範身後那人的臉,不由驚道:“小十九……高劍風?”
高劍風穿著一身侍衛服飾,一直緊跟在慧範身側,神色卻有些渾渾噩噩。
從得知師尊顯靈的消息後,高劍風就有些心神激蕩,甚至有些魂不守舍。他想到了幾年前那麵神秘的鏡子,想到了鏡中師尊鴻罡那張神秘的臉孔。今日早上,他被陸衝安排先去公主府附近打探消息,卻巧遇了一名靈虛門弟子。那弟子激動地告訴他,靈虛門就要複興了,因為大師兄說了,師尊這次極可能是肉身複活。為此,靈虛門將依據仙家的程序開棺驗證。
相傳修煉者有一種極高明的羽化手段,就是死後其仙骸會消失得一絲不剩,那是成仙的標誌。如果當真如此,鴻罡真人極可能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傳說。
高劍風聞言又驚又喜,但想到袁昇曾說這件事其實頗為蹊蹺,便想忙過這段,一定要趕去問問大師兄。送彆了那弟子,正猶豫間,他的肩膀忽被人輕輕一拍。他愕然回頭,正瞧見師尊鴻罡那張慈祥的笑臉,對著他道:“小十九,你是在找為師吧?”
高劍風的心神驟然迷糊,陷入一團混沌中。
“正是他,不過,他可有大用處。”
寢殿內,慧範輕拍著高劍風的頭,後者的眼神愈發迷離,竟慢慢坐倒在地,如老僧入定般地閉上了雙眼。
“你是我在西雲寺收的秘密弟子,唯一的一個。”慧範盯著範平, “我這老不死的,要再化身為人,很不容易呀……”
範平連連點頭:“弟子明白,弟子明白。”
“你不明白!”慧範淡淡道,“你想用李易德這莽夫射殺太平公主,但後麵的事怎麼辦,蕭至忠那幾個老家夥,會聽你的?”
範平瞬間臉色煞白,看來一切都瞞不過師尊這個老狐狸。
“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你知道什麼叫天邪策?”慧範低笑起來,幽幽地道,“現在,師尊要告訴你終極的秘密,天書的真正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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