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湖畔兒語

2019-01-18 作者: 王統照
第17章 湖畔兒語

因為我家城裡那個向來很著名的湖上,滿生了蘆葦和滿浮了無數的大船,分外顯得逼仄、湫隘、喧嚷,所以我也不很高興常去遊逛。有時幾個友人約著蕩槳湖中,每每到了晚上,各種雜亂的聲音一齊並作,鑼鼓聲、尖利的胡琴聲、不很好聽的唱聲、男人的居心喊鬨與粉麵光頭的女人調笑,更夾雜上小舟賣物的叫聲,幾乎把靜靜的湖水掀起了“大波”。因此,我去逛湖的時候,隻有收視反聽地去尋思些自己的事。有時在夕陽明滅、返映著湖水的時候,我卻常常一個人跑到湖邊僻靜處去乘涼。一邊散步,一邊聽著青蛙在草中奏著雨後之歌,看看小鳥啁啾著向柳枝上飛跳,還覺有些興致。每在此時,一方引動我對於自然景物的鑒賞,一方卻激發起無限的悠渺尋思。

一抹紺色間以青紫色的霞光,返映著湖堤上雨後的碧柳。某某祠廟的東邊,有個小小荷蕩,這處的荷葉最大不過,高得幾乎比人還高。葉下的潔白如玉雕的荷花,到過午後,像慢慢地將花朵閉起。偶然一兩隻蜜蜂飛來飛去,還留戀著花香的氣味,不肯即行歸去。紅霞照在湛綠的水上,散為金光,而紅霞中快下沉的日光,也幻成異樣的色彩。一層層的光與色,相蕩相薄,閃閃爍爍地都映現在我的眼底。我因昨天一連落了六七個小時的急雨,今日天還晴朗,便獨自順步到湖西岸來,看一看雨後的湖邊景色。斜鋪的石道上滿生了莓苔,我穿的皮鞋踏在上麵,顯出分明的印痕。

這時湖中正人聲亂嚷,且是爭吵的厲害。我便慢慢地踱著,向石道的那邊走去。疏疏的柳枝與顫顫的蘆葦旁的初開的蓼花,隨著西風在水濱搖舞。這裡可說是全湖上最冷靜幽僻的地方,除了偶爾遇到一二個行人之外,隻有噪晚的小鳥在樹上叫著。亂草中時有閣閣的蛙聲與它們作伴。

我在這片時中覺得心上比較平時恬靜好些。但對於這轉眼即去的光景,卻也不覺得有甚麼深重的留戀。因為一時的清幽光景的感受,卻記起“夕陽黃昏”的舊話,所以對留戀的思想也有點怕去思索了。

低頭凝思著,疲重腳步也懶得時時舉起。天上紺色與青紫色的霞光,也越散越淡了。而太陽的光已大半沉在返映的水裡。我雖知時候漸漸晚了,卻又不願即行回家,遂即揀了一塊湖邊的白石,坐在上麵。聽著新秋噪晚的殘蟬,便覺得在黃昏迷蒙的湖上漸有秋意了。一個人坐在幾株柳樹之下,看見漸遠漸淡的黃昏微光,以及從遠處映過來的幾星燈火。天氣並不十分煩熱,到了晚上,覺得有些嫩涼的感觸。同時也似乎因此涼意,給了我一些蒼蒼茫茫的沒有著落的興感。

我正自無意地想著,忽然聽得柳樹後麵有擦擦的聲音。在靜默中,我聽了仿佛有點疑懼!過了一會,又聽得有個輕動的腳步聲,在後麵的葦塘裡亂走。我便跳起來繞過柳樹,走到後麵的葦塘邊下。那時模模糊糊地已不能看得清楚。但在葦芽旁邊的泥堆上卻有個小小的人影,我便叫了一聲道:“你是誰?”

不料那個黑影卻不答我。

本來這個地方是很僻靜的,每當晚上,更沒人在這裡停留。況且黑暗的空間越來越大,柳葉與葦葉還時時搖擦著作出微響。於是我覺得有點恐怖了。便接著又將“你是誰”三個字喊了一遍。正在我還沒有回過身來的時候,泥堆上小小的黑影,卻用細咽無力的聲音,給我一個答語是:

“我是小順,……在這裡釣……魚。”

他後一個字,已經咽了下去,且是有點顫抖。我聽這個聲音,便斷定是個十一二歲男孩子的聲音,但我分外疑惑了!便問他道:“天已經黑了下來,水裡的魚還能釣嗎?還看得見嗎?”那小小的黑影又不答我。

“你在什麼地方住?”

“在順門街馬頭巷裡。……”由他這一句話使我聽了這個弱小口音仿佛在哪裡聽過的。便趕近一步道:“你從前就在馬頭巷住嗎?”

“不,”那個小男孩迅速地說,“我以前住在晏平街。……”

我於是突然把陳事記起,“哦!你不是陳家的小孩子,……你爸爸不是鐵匠陳舉嗎?”

小孩子這時已把竹竿從水中拖起,赤了腳跑下泥堆來道:“是……爸爸是做鐵匠的,你是誰?”

我靠近看那個小孩子的麵貌,尚可約略分清。哪裡是像五六歲時候的可愛的小順呀!滿臉上烏黑,不知是泥還是煤煙。穿了一件藍布小衫,下邊露了多半部的腿,身上發出一陣泥土與汗濕的氣味。他見我叫出他的名字,便呆呆地看著我。他的確不知道我是誰,的確他是不記得了。我回想小順四五歲的時候,那時我還非常的好戲弄小孩子。每從他家門首走過,看見他同他母親坐在那棵古乾濃蔭的大槐樹的底下,他每每在母親的懷中唱小公雞的兒歌與我聽。現在已經有六年多了,我也時常不在家中。但是後來聽見家中人說,前街上的小順遷居走了。這也不過是聽自傳說,並不知道是遷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每經過前街的時候,看看小順的門首另換了人名的貼紙,我便覺得悵然,仿佛失掉了一件常常作我的伴的東西!在這日黃昏的冷清清的湖畔,忽然遇到他,怎不使我驚疑!尤其可怪的,怎麼先時那個紅頰白手的小順,如今竟然同街頭的小叫化子差不多了?他父親是個安分的鐵匠,也還可以照顧得起小孩子。哦!

我即刻將他領到我坐的白石上麵,與他作詳細的問答。

我就先告訴他:他幾歲時我怎樣常常見他,並且常引逗他喊笑。但他卻懵然了。過後我便同他一問一答地談起來。

“你的爸爸現在在哪裡?”

“算在家裡。……”小順遲疑地答我。我從他呆呆目光中,看得出他對於我這老朋友有點奇怪。

“你爸爸還給人家作活嗎?”

“什麼?……他每天隻是不在家,卻也沒有一次,……帶回錢來,……作活……嗎?……不知道。”

“你媽呢?”

“死了!”小順簡單而急迅地說。

我驟然為之一驚!這也是必然的,因為小順的母親是個瘦弱矮小的婦人,據以前我聽見人家說過她嫁了十三年,生過七個小孩子,到末後卻隻剩小順一個。然而想不到時間送人卻這樣的快!

“現在呢,家中還有誰?”

“還有媽,後來的。……”

“哦!你家現在比從前窮了嗎?看你的……”

小順果然是個自小就很聰明的孩子,他見我不客氣地問起他家“窮”來,便呆呆地看著遠處迷漫中的煙水。一會兒低下頭去,半晌才低聲說道:

“常是沒有飯吃呢!我爸爸也常常不在家裡。……”

“他到哪裡去?”

“我不知道,……可是每天早飯後才來家一次。……聽說在煙館裡給人家伺候,……不知道在哪裡。”

說這幾句話時,他是低聲遲緩地對我說。我對於他家現在的情形,便多分明了了。一時的好問,便逼我更進一步向他繼續問道:

“你……現在的媽多少年紀?還好嗬?”

“聽人家說我媽不過三十呢。她娘家是東門裡的牛家。……”他說到這裡,臉上仿佛有點疑惑與不安的神氣。我又問道:

“你媽還打你嗎?”

“她嗎,沒有工夫。……”他決絕地答。

我以為他家現在的狀況,一個年輕的婦女支持他們全家的生計,自然沒得有好多的工夫。

“那麼她作什麼活計呢?……”

“活計?……沒有的,不過每天下午便忙了起來。所以也不準我在家裡。……每天在晚上,這個葦塘邊,我隻在這裡;……在這裡!……”

“什麼?……”

小順也會摹仿成人的態度,由他小小的鼻孔中,哼了一聲道:“我家裡常常是有客人去的!有時每晚上總有兩三個人,有時冷清清地一個也不上門。……”

我聽了這個話,有點驚顫,……他卻不斷地向我道:

“……我媽還可以有錢做飯吃。……他們來的時候,媽便把我喊出來,不到半夜,是不叫我回去的。我爸爸他是知道的,他夜裡是再不回來的。……”

我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小順是在一個什麼環境裡了。仿佛有一篇小說中的事實告訴我:一個黃而瘦弱、目眶下陷、蓬著頭發的小孩子,每天隻是赤著腳,在葦塘裡遊逛。忍著饑餓,去聽鳥朋友與水邊蛙朋友的言語。時而去聽聽葦中的風聲——這自然的音樂。但是父親是個伺候偷吸鴉片的小夥役。母親呢,且是後母;是為了生活,去作最苦不過的出賣肉體的事。待到夜靜人稀的時候,惟有星光送他回家。明日嗬,又是同樣的一天!這仿佛是從小說中告訴我的一般。我真不相信,我幼時常常見麵的玉雪可愛的小順,竟會到這般田地?末後,我又問他一句:“天天晚上,在你家出入的是些什麼樣的人?”

小順道:“我也不能常看見他們,有時也可以看一眼。他們,有的是穿了灰色短衣,歪戴了軍帽的;有些身上儘是些煤油氣,身上都帶有粗的銀鏈子的;還有幾個是穿長衫的呢,每天晚上常有三個和四個,……可是有的時候一個也不上門。”

“那為什麼呢?”

我覺得這種逼迫的問法,太對不起這個小孩子了。但又不能不問他。

小順笑著向我說道:“你怎麼不知道呢?在馬頭巷那幾條小道上,每家人家,每天晚上都有人去的!……”他接著又笑了。仿佛笑我一個讀書人,卻這樣的少見少聞一般。

我覺得沒有什麼再問他了,而且也不忍再教這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多告訴這種悲慘的曆史。他這時也像正在尋思什麼一般,望著黃昏淡霧下的星光出神。我想:果使小順的親媽在日子怕還不至如此,然而以一個婦女過這樣的生活,他的現在的媽,自然也是天天在地獄中度生活的!

家庭嗬!家庭的組織與時代的迫逼呀,社會生計的壓榨呀!我本來趁這場雨後為消閒到湖邊逛逛的,如今許多煩擾複雜的問題又在胸中打起圈子來。

試想一個忍著饑苦的小孩子,在黃昏後獨自跑到葦塘邊來,消磨大半夜。又試想到他的母親,因為支持全家的生活,而受最大且長久的侮辱,這樣非人的生活!現代社會組織下貧民的無可如何的死路!我想到這裡,一重重的疑悶、煩激,再坐不住,而方才湖上晚景給我的鮮明清幽的印象,早隨同黑暗沉落在湖的深處了。

我知道小順不敢在這個時候回家去,但我又不忍遺棄這個孤無伴侶的小孩子,在夜中的湖岸上獨看星光。因此使我感到悲哀更加上一份躊躇。我隻索同他坐在柳樹下麵。待要再問他,實在覺得有點不忍。同時,我靜靜地想到每一個環境中造就的兒童,……使我對著眼前的小順以及其他在小順的地位上的兒童為之顫栗!

正在這個無可如何的時候,突有一個急遽的聲音由對麵傳來。原來是喊的“小順……在哪……裡嗬?”幾個字,我不覺得愕然地站起來。小順也嚇得把手中沒放下的竹竿投在水裡,由一邊的小徑上跑過去。我在迷惘中不曉得什麼事突然發生。這時由葦叢對麵跑過來的一個中年人的黑影,拉了小順就走。一邊走著,一邊說道:“你爸爸今天晚上在煙館子被……巡警抓了……進去,你家裡……伍大爺正在那裡,誰敢去得?……小孩子!……西鄰家李伯伯,叫我把你喊……去。……”

他們的黑影,隨了夜中的濃霧,漸走漸遠。而那位中年男子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分明了。

我一步步地踱回家來。在濃密的夜霧中,行人少了。我隻覺得胸頭沉沉地,仿佛這天晚上的氣壓度數分外低。一路上引導我的星光,也十分暗淡,不如平常明亮。

一九二二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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