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019-02-18 作者: 賈平凹
第4章

她出身高貴,教養好些,她會誘男人團團圍了轉,卻不肯給你一點東西,這叫狼多不吃娃,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周敏說:“你這鬼狐子,什麼都知道,可潼關縣城畢竟不是西京城。她若是那樣,莊之蝶一個條兒就那麼出力?!”婦人說:“要說我不明白,也在這裡。可我敢說,這號女人是惹不得的,彆人隻能為了她,她是不能讓彆人損了她的。既然人家肯這麼幫忙,你就多去孟雲房那兒,免得以後莊之蝶知道借了他的名分兒生氣,也好讓孟雲房頂著。”周敏就說起給夏捷買玉鐲的事,說他想好了,把婦人戴的菊花玉鐲給她,隻給一隻。婦人沉默了半日不言語,周敏就不敢多說,爬上去又親那一段身子,婦人掀開了,說:“這是你給我買的,現在你又送她,姓夏的是大城市的時髦女人,樣子自然好,隻怕她日後也是你的了。”周敏說:“你儘胡說,她穿著時興,可一端兒個黃臉婆,一個玉鐲子值幾個錢?能在編輯部尋個事兒乾,或許往後會尋訪到我所要的東西,咱們又可在西京長長久久生活下去,哪頭重哪頭輕,你能掂著的。若不願意,我明日重買一個是了。”婦人說:“好吧。”當下褪了一隻鐲子在床頭,背過身睡去了。

三日後,周敏帶了玉鐲送與了夏捷。孟雲房不在家,兩人就說起編輯部的事,周敏心裡多少有些忐忑。夏捷說:“不看僧麵看佛麵,景雪蔭會儘心的。”周敏記起唐宛兒的話,也笑了問道:“莊老師與她到底是怎麼個關係呢?卻始終沒結婚!”夏捷說:“之蝶現在是大作家了,可當年哪裡就比得了你?愛情這東西說不來,做夫妻的不一定就有愛情,有愛情的倒不一定就做了夫妻。”便講了莊之蝶過去的瓜瓜葛葛,使周敏聽得心怦怦然跳,連聲歎息。夜裡回去,就將這些故事又渲染了講給唐宛兒,婦人興趣盎然,要求講了一宗還要講一宗,苦得周敏隻好瞎編排,說:“咱們在一塊××,你倒讓我隻說他們的事,你是要作了那景雪蔭嗎?”唐宛兒說:“我倒幻覺你是莊之蝶哩!”噎得周敏全無興趣,赤著腿立在那裡多時,就把褲子穿上了。

後來,編輯部果然通知周敏去打雜,好似旱六月落了白雨。周敏帶了許多禮品一一給編輯部的人見麵送了。每日早去晚歸,跑印刷,送稿件,拖地,提水,博得上下滿意。他又是聰明至極的人,抽空閱讀來稿,也能看出個子醜寅卯。待到一日拿了自寫的一篇稿子讓主編鐘唯賢看,驚得鐘主編大叫:“你也能寫東西?!”文章雖最後未能發表,卻知道了他的才乾。周敏就從此來勁,早晚沒去城牆頭上吹動塤聲,買了莊之蝶許多書讀,又有心打問莊之蝶的事,回來說與唐宛兒喜歡。唐宛兒在家擀麵,一邊用勁擀動,晃得兩個肥奶鼓鼓湧湧,一邊說:“你真要能寫,何不就寫寫莊之蝶?潼關流傳他那麼多事,你又知道了他在西京的情況,寫了如果能在《 西京雜誌 》上發表,雜誌靠寫名人提高發行量,你寫名人說不定也會出名。再說,寫了他,替他擴大影響,他回來知道是借他的名分去的編輯部,他若高興也感激你,就是不高興,也沒什麼太難堪你。”周敏聽了,直嚷道高見,當下奪了擀麵杖,說要“幸福”女人,女人手也不洗,兩人就去臥屋快活一氣。

周敏果然寫成三萬字的文章,他雖未見過莊之蝶,卻儼然是莊之蝶的親朋密友,敘述他的生活經曆創作道路,以及在生活與創作中所結識的幾多女性。自然,寫得內容最豐富的,用辭最華麗、最有細節描寫的是同景雪蔭的交往。景雪蔭的名字隱了,隻用代號。鐘主編看後,頗感興趣,決定當月采用。眼看著出刊日期將至,周敏每日去孟雲房家打問莊之蝶回來了沒有,沒想孟雲房近日正陪了智祥大師去了法門寺看佛骨,夏捷卻說莊之蝶已回到城裡,昨兒晚還來了電話,就寫了莊之蝶的住址,讓他不妨先去見見。

周敏心急,搭了出租車徑直去北大街文聯大院。車行至一半,卻叫停下,步行前往,要鎮定緊張的情緒。到了大門口,見有許多人在那裡,不禁又緊張起來,就遠遠蹲在一邊隻向這邊張望。門是鐵門,並不大的,有一婦女牽了一頭花背奶牛,一邊與旁邊的人說話,一邊拿了瓷杯在牛肚下擠奶。院子裡就有一人趿了鞋出來,個頭不高,頭發長亂,穿一件黑汗衫,前心後背都印著黃色拚音字母。奶牛突然長叫了一聲。

眾人就說:“牛在叫你哩!”一片哄笑。那人說:“牛叫我是怕你們把奶吃完了,是我建議牽著牛來賣奶的,可頭口奶總是讓你們吃了!”婦女說:“一月光景不見先生了,這牛一路上也牽不動的,奶也下得少。今日進城,它是哪裡也不肯停,直往了這裡,我尋思怪了:莫非是先生回來了?果然先生就回來了!人怎麼整整瘦了一圈的?!”那人說:“沒有奶喝能不瘦?”婦人說:“肚子卻大了!”那人笑笑,拍拍肚子,就趴到牛肚下邊,口接了奶頭用手擠著吮起來。這邊瞧著的周敏倒覺得好笑:文聯大院住的這幫文人,果然出怪,現場擠鮮奶不燒生喝也夠奇了,哪有直接對了奶頭就吮的!就又聽旁邊人還是論說那人的肚子大小,說:“肚子當然大了的,你問先生在哪兒去了?”婦女說:“哪兒去吃山珍海味了?街上的民謠說‘八類人搞宣傳,隔三岔五解個饞’,先生又開什麼會了?”旁人說:“你瞧瞧先生的衫子,上麵的拚音是什麼?前心寫的是‘漢斯啤酒’,後背寫的是‘啤酒漢斯’,肚子能不大嗎?!”隻聽噗的一聲,在牛肚下吮奶的人就笑噴了,白花花的奶汁濺了一臉一脖,也就不再吮,付過錢,又說笑幾句,趿著鞋噗噗遝遝返回去了。

婦女清點著錢,叫嚷多付了,要退的,旁人說:“他那一吮,或許吮得多哩,再說彆人是擠了賣,他是親自去吮,這價錢自然高的。”婦女說:“前日南街一個年輕人買奶,說某某某是吮著買奶,他也要吮,結果是吮不出來,反叫牛尿了一頭臊水!”旁人說:“這還好,他要搞錯了,不準兒噙了牛的彆的什麼也吮了!”一陣爆笑,婦人拿拳頭打那貧嘴,牽了牛走去,買了奶的也各自散了。周敏見那婦女牽牛走去,買奶的也各自散了,站起來抖抖精神走過去,正好門房的老太太出來關鐵門,拿眼光就直直盯他。偏巧有騎自行車的極快地將車停在門前,老太太擋住問:“你乾什麼?”那人說:“我找王安!他是作曲家,在後樓住著的。”老太太說:“你是哪裡的?”來人說:“查戶口嗎?”老太太躁了:“查戶口怎麼著!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文聯的大門就是我看守的,這是我的責任!”來人說:“好,好,我是雁塔文化館的,姓劉,叫……”老太太說:“我不管你叫什麼,我叫叫他。”就在門房裡對著一個麥克風,噗噗地吹,回頭問:“有聲沒?”周敏說:“有聲。”

老太太說:“王安老師,下來接客!王安老師,下來接客!”喊了三遍,滿院轟響,老太太探頭說:“人不在,改日來吧!”就問周敏乾什麼?周敏要說見見莊之蝶,但突然決定不見了,想,這老婆子這般叫喊,活脫脫是舊時妓院的老鴇嘛,如果真讓莊之蝶下來接客,自己怎麼介紹自己,又是站在門口,一句兩句能說得清嗎?就返回孟雲房家,恰好孟雲房才回來,要領了他再去,他心下還是緊張,說還是等雜誌出來,讓莊之蝶看了文章,話就好說了。

待回去說與唐宛兒,唐宛兒就罵道:“你還講究要尋找新的世界的呢!你才是個呆頭!莊之蝶已經回到城裡,你不急著去見,要待他先去了景雪蔭那兒,露出了事情的原本發火嗎?”周敏悔得直拍腦袋。唐宛兒說:“那這樣吧,咱托人家的福貴,何不辦了酒席請他來家?”周敏說:“那人家肯來的?”唐宛兒說:“讓孟老師去請,先說原委,再說寫了文章的事。如果事情順當,他就會來的;如果不來,到編輯部的事就算結束了,也用不著再去人家那兒受難堪。”周敏忙去說動孟雲房,孟雲房去和莊之蝶說了,回複同意吃請,喜得一對男女如沒腳蟹一般連日籌辦酒菜,日子定在七月十三日。

十三日一早,周敏起了床就在廚房忙活。因為臨時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又去近處飯館租借了三個碗、十個盤子、五個小碟、一副蒸籠、一口沙鍋。回來見女人掃除了屋裡屋外,放了買來的幾本莊之蝶的小說、散文選集在桌上,直喊來西京時帶的那張潼關地圖放哪兒了?周敏說:“忙處加楔,尋那乾啥?”女人說:“貼在牆上嘛!”周敏想了想,說一句“鬼狐子!”在女人屁股上擰了一把。女人哎喲一聲,撒了嬌就撩裙子讓看一塊青,然後就宣布她什麼也不乾了,她要打扮呀!周敏開始剖魚,一會兒女人跑出來讓瞧大紅連衣裙好不,一會兒又換了一件黑色短裙。那襯衣、鞋子、項鏈、襪子,也一件一件試。周敏說:“你是衣服架子,要飯的衣服穿著都好看哩!莊老師是作家,正經人物,又是初次見麵,還是穿樸素些好。”女人就在沙發上的一堆衣服裡挑了一件黃色套裙穿了,於鏡前搽脂抹粉,畫眼影,塗口紅。這時候,孟雲房夫婦來了,提一罐桂花稠酒,又一包杏子。周敏說:“誰讓帶東西,這不是反著來嗎?”夏捷戳了周敏的額,說:“這酒是我給宛兒拿的。你莊老師最愛吃杏子,我怕你們不知道他的嗜好。

宛兒呢,讓我瞧瞧這個妹妹,什麼美人坯子?!”唐宛兒忙迎出來,說:“你瞧吧,瞧了就不願認這個妹妹了!”周敏說:“怎麼是妹妹,稱師母才是!”夏捷說:“我才不要那個名分!果然稀罕人材!”兩個女人見麵,嘰嘰喳喳說了許多女人的話,無非是你這衣服好看,你這麼年輕,用的哪一種化妝品?使過豐乳器嗎?唐宛兒就說:“周敏呀,你張羅吧,我要陪夏姐玩棋子呀!”拿了棋子棋盤拉夏捷上到二樓的亭子裡。房東前三日闔家出外旅遊了,樓上的三間房鎖著,那平台上修個木頭亭子,裡邊安放著一張石桌四個鼓形石椅,兩人一邊說話下棋玩兒,一邊睃眼兒看樓下的大街。周敏已端了茶水、糖果、西瓜、桃子上來。夏捷說:“小周,今日就看你給我們吃什麼山珍海味?”周敏說:“今天可得委屈你了,一是沒什麼好東西,二是我也不會做,聊表個心意的。”夏捷說:“我也不圖在你這兒耍排場,等你以後發達了,隻要不忘了我就是。”便對樓下孟雲房喊:“喂,你今日得上灶呀,彆也充老師,盤腳搭手喝清茶!”孟雲房說:“在家我做飯,出門在外也得做飯?今日我怎麼啦,莊之蝶出場,我就成龜孫子啦!”話雖說著,卻也去水池洗手。兩個女人乜斜了眼,隻顧在樓亭上哧哧笑。

原定十點莊之蝶到,已經十點過十分了,門前還是清靜。孟雲房切好了肉絲,炸畢了丸子,泡了黃花木耳,將魚過了油鍋,鱉也清燉在沙鍋裡,說:“街巷門牌說得好好的,他總不至於尋不著吧?我去前邊路口看看。”就走到街上。路口處行人並不多,站了一會兒,卻拐進一條小巷,匆匆往清虛庵裡去了。

清虛庵此日沒有修建,山門掩著,推開進去,一個老尼姑問找誰,孟雲房說找慧明師父,老尼姑就領了去後邊的大殿。大殿裡涼颼颼的,身上的汗立即就退了,卻因才從太陽下進來,什麼也看不清。立了一時,方見殿角安有一床,撐一頂尼龍蚊帳,正睡著一個人在那裡。孟雲房覺得不妥,便往出走。帳裡的人醒了,叫了一聲“孟老師!”孟雲房回過頭來,床上坐的正是慧明,衣領未扣,臉色紅潤,自比平日清俊許多。慧明說著,分掛了帳簾,卻並未穿鞋下來,依然偎在床上:“來這邊坐吧,今日是路過這裡嗎?”孟雲房咽了一口唾沫,說:“是有人請吃飯。”慧明說:“我知道你是待一會兒就走的。”扭頭對老尼姑說:“你乾你的事去吧。”老尼姑就笑了一下,拉了殿門出去。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