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019-02-18 作者: 賈平凹
第7章

老太太說:“之蝶呀,剛才你爹回來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給我說他潑煩,說他的新來的鄰居不是好鄰居,小兩口整天價吵,孩子也頑皮,常過來偷吃他的饃饃。你給你爹點一炷香吧。”屋裡一張案桌上放著嶽父遺像,香爐裡香灰滿溢。莊之蝶點了香,抬頭見牆角上一個蜘蛛舊網,塵落得粗如繩索,拿了拐杖去挑。老太太說:“不敢動的,那是你爹來了喜歡待的地方!”莊之蝶還要問,老太太就說:“他來了,香一點著他就來了。你死鬼剛才在哪裡著,這般快就來了?”莊之蝶扭頭四下看看,什麼也看不見,香燃著,煙長如絲,直直衝上屋頂。老太太又說老頭子在開水牌匣子,罵道:“家裡傳下來的古董就這些水局的牌子,你還要拿走嗎?上次市長也來家專門看過的,人家再來看拿什麼看的?”當枕頭一直枕在頭下的小匣子,老太太就壓在了屁股下。

莊之蝶隻覺得好笑,還要說什麼,牛月清在外屋喊:“你淨跟娘在那裡說什麼鬼話呀!你說完你走了,唬得我還敢進屋嗎?”莊之蝶走出來,說:“娘說的事情也怪,怕是一種心靈感應吧!六月十九日是爹的生日,雖說十多年都不過了的,今年這生日彆忘了買一刀麻紙給爹燒燒。”就問趙京五有什麼事,趙京五說:“論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事,想讓你去我家那兒看看。我家是舊式四合院,市長決策在我們那兒修建一座體育館,一大片房子就得全拆,你要再不去看,便再也看不到了。”莊之蝶說:“總說要去,總是抽不開身子。可我還要提醒你,你說要送我幾件古董的。”趙京五笑道:“沒問題,隨便從床下取個什麼,也比得你那塊城牆磚。今日午飯嫂子就不必做了,我做東,咱們去吃葫蘆頭去。我還有一宗大事要說給你的。

”牛月清說:“大熱天的葫蘆頭怎麼吃,臭烘烘的,我才不去的。”莊之蝶說:“這你就不懂,葫蘆頭是西京小吃第一碗,雖說是豬大腸泡饃,調料不同味道就不同了。你以前吃過東門口‘福來順’的,那當然差了,正宗的在南院門的‘春生發’,傳說祖上是得了孫思邈的真藥方子,吃起來就不一般。你經年便秘,那是腸子上有病,吃什麼補什麼,該去吃的。”牛月清說:“吃什麼補什麼,那京五就吃不得了!”莊之蝶說:“京五怎麼啦?”牛月清說:“京五剛才給我說冤枉,他看中唐坊街一個女子,又不好意思向人家說破,見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下班。相思了一月,三天前去街口聽見劈劈啪啪燃鞭炮,近去瞧熱鬨,才知道那女子結婚了,新郎不是他!京五什麼都行,就是不會戀愛,有二兩豬腦子哩,還要再去吃豬腸子?”莊之蝶說:“京五失戀了?吃什麼補什麼,那就吃女人!”

趙京五哈哈笑起來,說他準備獨身主義呀,起身拉莊之蝶就要走。牛月清說:“先不要走的,把我的事辦完了,你們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莊之蝶問:“又什麼事啦?”牛月清說:“今早我去朱雀百貨大樓給娘買了個撓手,娘老說身上有虱,哪兒有虱,人老了皮膚發癢。買回來,誰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撓手,王嫂的倒比我買的做工好,我想把買的退了回去,隻是擔心退不了,你們出出主意怎麼個退法?”莊之蝶說:“一個撓手值幾個錢,費這心思。”牛月清說:“你好大方,你是龔靖元嘛!”趙京五說:“嫂子過日子仔細!”牛月清說:“男人再能掙錢,婆娘不會過日子,也是白搭。何況他耙耙沒齒,我匣匣還敢沒底?京五,我想去了商店當然先說好話,誇這撓手材料好,做工也好,我是實心實意買了的,可誰想到孩子他爹也給老人買了,而且又都是你們的貨!你想想,一個老人撓癢癢,能用了兩個撓手嗎?都是吃工資的人,一分錢也是不易的,多買一個放在那裡,這不是浪費嗎?所以希望能退掉一個。

如果人家堅持不退,那就講理兒了,說買賣要公平,如今共產黨員都有退黨的自由,買個貨也不能退嗎?現在的售貨員都年輕,誰吃這一套,要變了臉兒吵怎麼辦?那咱也變臉,吵!你說說,吵起來用書麵語言還是用粗話?”莊之蝶說:“讓我聽聽你的書麵罵語?”牛月清說:“你們強詞奪理,混蛋,小王八羔子,操你娘的!”莊之蝶說:“你說粗話說順了,書麵語言說著說著就滑了,操你娘應該說操你母親的,這就文明了!”氣得牛月清說:“京五你瞧瞧,你莊老師就是這號男人,從來不為我遮風擋雨!”趙京五說:“莊老師在外邊可是年輕人崇拜的偶像哩!”牛月清說:“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偶像。硬是外邊的人寵慣壞了他,那些年輕人哪裡知道莊老師有腳氣,有齲齒,睡覺咬牙,吃飯放屁,上廁所一蹲不看完一張報紙不出來!”趙京五隻是笑,說:“我給你出主意,如果變了臉還不頂用,你就尋他們領導,領導不見,就給市長撥專線電話。”牛月清說:“就這麼著,我立馬就去,你們等著我回來再走!”

老太太聽見牛月清要出門,卻一定要牛月清化了妝走。牛月清不喜歡在臉上搽這樣塗那樣,就不理娘,兀自走了。老太太在臥屋裡嘟囔不休:讓戴麵具不戴,連妝也不化,人的真麵目怎麼能讓外人看了?

牛月清一走,莊之蝶說:“我在外邊前呼後擁的,回到家裡就這麼過日子!”趙京五說:“嫂子這不錯了,她文化淺些,可賢惠卻比誰都強。”莊之蝶說:“她是脾氣壞起來,石頭都頭疼。對你好了,就像拿個燒餅,你已經吃飽了,還得硬往你嘴裡塞。”就讓趙京五在這兒坐著,他先騎車把城牆磚送到文聯那邊的房裡去。

剛返回來,一杯茶還未喝淨,牛月清就進了門,提了一包剛出籠的肉包子,喊叫娘快先吃著,一臉紅光光的,說,“你們猜猜,結果怎麼樣?”趙京五說:“這麼快回來,人家還是不退?”牛月清說:“退了!”趙京五說:“嫂子行,出門在外到底要強硬呢!”牛月清說:“哪裡就強硬了,我一去站在櫃台,人家售貨員問買什麼,我支支吾吾說不清,人家就笑了,問是退貨吧?我立即說退的。人家接過去就付了款,完了!”趙京五吃了一驚:“完了?”牛月清說:“可不就完了!這麼的容易,我倒沒意思起來了。”三個人都不言語起來。莊之蝶說:“咱們常常把複雜的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但也常常把簡單的事情想得太複雜了。”牛月清撇了嘴道:“作家這陣給我上課了!”

老太太吃包子,還嫌味淡,便取了碗在她的臥室裡舀甕裡的醋。甕很大,揭了布饢蓋兒,滿屋中都是味。趙京五說:“什麼香,這麼濃的?”牛月清說:“娘,你攪醋甕了?”釀醋是每日都要用一根淨棍兒攪的。老太太說:“不用攪了,熟了。”趙京五說:“你們家自己做醋?”牛月清說:“你莊老師有怪毛病,街上的熏醋不吃,隻吃白醋,我釀了一大甕的。味兒真是純的,給你盛一塑料桶吧!”趙京五說:“我沒莊老師挑剔,什麼都吃的。如果醃有泡菜,我改日來嘗嘗。”牛月清說:“那你尋著地方了,我們家醃有泡菜、鹹菜、糖蒜、辣子,隻要你喜歡吃!”當下便尋了塑料袋兒,竟各類給裝了,讓趙京五走時帶上。

莊之蝶說了幾句他們家有鄉下人口味的話,突然記起鞋子的事,就從提兜取出來給牛月清。牛月清說:“給我買的?”莊之蝶沒有說是阮知非送的,她惡心阮知非,罵是“流氓”。就說是昨日在孟雲房家,夏捷送的。牛月清見是一雙細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腳鞋,叫道:“天神,這麼高的跟兒,這哪裡是鞋,是刑具嘛!”莊之蝶說:“我最討厭你這麼說話,如果是刑具,滿街女人都是犯人了!”牛月清就一邊脫了舊鞋來試,一邊說:“你總希望我時髦,穿上這鞋,我可什麼也不乾了,你能伺候我嗎?”穿進去,前邊就凸鼓起來,一立身直喊疼。牛月清的腳肉多,且寬,總是穿平底鞋,莊之蝶為此常歎息,說女人腳最重要,腳不好,該十分彩的三分就沒有了。牛月清當下臉上不悅起來,說:“我要穿高跟,隻能穿北京產的,上海產的穿不成。”莊之蝶隻好將鞋收起,說那就還給人家好了,免得落一場人情。就和趙京五出門走了,裝鞋的兜兒掛在摩托車上。

一出街口,趙京五見莊之蝶情緒好起來,說起南郊十裡鋪有一農民企業家,姓黃的,人極能行,辦了一個農藥廠,已經有三次尋到他,說是一定要莊之蝶為他的藥廠寫點文章,文章可長可短,怎麼寫都可以,隻要能見報紙。莊之蝶就笑道:“你又拿他什麼錢了,你偷了牛讓我拔樁?!”趙京五說:“我怎麼敢?不瞞你說,這廠長是我姨家的族裡親戚,姨以前給我談說,我推托了,這廠長又三番五次上門求我,我就尋你了。我也想,為什麼不寫呢?這號文章又不是創作,少打一圈麻將不就成了?稿酬我敲定了,給五千元的!”莊之蝶說:“那我署個筆名。”趙京五說:“這不行,人家就要你的三個字的名。”莊之蝶說:“我的名就值五千元?”趙京五說:“你總清高!現在的世事你清高就清貧吧,五千元也不是小數,你寫一個長篇大不了也是這個數。”莊之蝶說:“讓我考慮考慮。”趙京五說:“人家說好今日也來我家的,你拿定主意,錢的事你不要提,我要他先交錢再寫稿,現在這些個體戶暴發了,有的是錢。”

說話間,兩人到了趙京五家。一個爆玉米花的小販在門前支攤子生火爐,煙霧騰騰的,趙京五近去踢了火爐,罵了:“哪裡沒個地方,在門口熏獾呢?!”小販手臉烏黑,翻了白眼要還手,撲了幾撲,還是咽了口唾沫把火爐提到一邊去了。

莊之蝶等煙散開,看看門牌,是四府街三十七號。門樓確是十分講究,上邊有滾道瓦槽,琉璃獸脊,兩邊高起的樓壁頭磚刻了山水人物,隻是門框上的一塊擋板掉了;雙扇大門黑漆剝落,泡釘少了六個,而門墩特大,青石鑿成,各浮雕一對麒麟;旁邊的磚牆上嵌著鐵環,下邊臥一長條紫色長石。趙京五見莊之蝶看得仔細,說這鐵環是拴馬的,紫色長石就是上馬石,舊時大戶人家騎馬上街,鞍韉上鈴鐺丁冬,馬蹄聲嗒嗒有致,倒比如今官僚坐小車威風的。莊之蝶很欣賞門墩上的雕飾,說西京城裡什麼風物都被人挖掘整理了,就是門墩浮雕無人注意,他要拓些拓片出來,完全可以出版一本很有價值的書的。進了大門,迎麵一堵照壁,又是磚雕的鄭燮的獨竿竹,兩邊有聯,一邊是“蒼竹一竿風雨”,一邊是“長年直寫青雲”。

莊之蝶拍手叫道:“我還未見過鄭燮的獨竿竹哩,你何不早拓些片呢!”趙京五說:“現在要拆房子了,我準備把這完全揭下來。你要喜歡,你就保存吧。”莊之蝶說:“這兩句詩當然好,但畢竟嵌在照壁上不宜,未免有蕭條之感。”入得院來,總共三進程,每一進程皆有廳房廊舍,裝有八扇透花格窗,但亂七八糟的居住戶就分割了庭院空地,這裡搭一個棚子,那裡苫一間矮房,家家門口放置一個汙水桶、一個垃圾筐,堵得通道曲裡拐彎。莊之蝶和趙京五絆絆磕磕往裡去,出出進進的人都隻穿了褲頭,一邊炒菜的,或者支了小桌在門口搓麻將的,扭過頭來看稀罕。到了後進程的庭院,更是擁擠不堪,一株香椿樹下有三間廈房,一支木棍撐了木窗,門口吊著竹簾,趙京五說:“這是我住的。”進了屋,光線極暗,好一會兒才看清白灰搪的牆皮差不多全鼓起來。窗下是一張老式紅木方桌,桌後是床,床上堆滿了各類書刊,床下卻鋪了厚厚的一層石灰。

莊之蝶知道那是為了隔潮的。趙京五招呼在兩隻矮椅上坐了,莊之蝶才發現矮椅精美絕倫,一時歎為觀止,說:“我在西京這麼長時間了,真正進四合院還是第一回。以前人總是說四合院怎麼舒服,其實全成了大雜院。這要住一家人是什麼味道?”趙京五說:“這本來就隻住我們一家,五○年,城市的貧民住進來,住進來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來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壞了。”莊之蝶說:“是你們一家的,以前倒沒聽你說過,能有這麼個莊宅,上輩人是有錢大戶了?”趙京五說:“說出來倒讓你嚇一跳的,豈止是有錢人家!你知道清朝時八國聯軍攻北京吧,慈禧太後西逃西京那是誰保駕的?那是我老爺爺。老爺爺做刑部尚書,是名震朝野的大法家,這一條街全是趙家的。八國聯軍攻到了京城,他是朝裡五個主戰人物的領袖,且暗中支持過義和團。朝廷對抗不了洋人,慈禧西逃,李鴻章留京與鬼子簽了辛醜條約,洋人就提出要嚴懲主戰派,點名要交出我老爺爺,由他們絞死。

慈禧無奈,在西京下了聖旨,西京市民在鐘樓下六萬人集會反對,聲言若交出我老爺爺,慈禧就不能待在西京。慈禧一方麵迫於民情,一方麵也不忍將自己的大臣交給洋人,就下了一旨‘賜死’。我老爺爺便吞黃金,吞後未死,又讓人用紙蘸濕了糊口鼻而亡。死時五十歲。從那以後,趙家一群女人,為了生計,一條街的房就慢慢賣掉,隻剩下這一座院落。你瞧瞧,現在留給我這後代的隻有這兩個矮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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