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文就火了:“這是什麼領導?他調查了沒有就指示?廳裡也便認了?!”鐘唯賢說:“廳裡就是有看法,誰申辯去?”苟大海說:“他們怕丟官,咱雜誌社去!老鐘,你要說話,你怕乾不了這個主編嗎?這主編算個×官兒,處級也不到,大不了一個鄉長!”鐘唯賢說:“都不要發火,冷靜下來好好琢磨琢磨。周敏,你實話告訴我,文裡所寫的都真實?”周敏說:“當然是真實的。”李洪文說:“婚前談戀愛是法律允許的,再說談戀愛是兩人的事,我不敢說周敏寫的真實,可誰又能說寫的不是真實?景雪蔭現在矢口否認,讓她拿出否認的證據來,文中說她送莊之蝶了一個古陶罐,古陶罐我在莊之蝶的書房見過的,她也要賴了?!”鐘唯賢說:“給我一支煙。”苟大海在口袋裡捏,捏了半天捏出一支來,遞給鐘唯賢。鐘唯賢是不抽煙的,猛吸了一口,嗆得連聲咳嗽,說:“我再往上反映,爭取讓領導收回三條指示。大家出去誰說什麼也不要接話,全當沒什麼。但要求這幾天都按時上班,一有事情大家好商量。”說完往自己新搬進的獨個辦公室去,但出門時,頭卻在門框上碰了,打一個趔趄,又撞翻了牆角痰盂,臟水流了一地。他罵道:“人晦氣了,放屁都砸腳後跟!”
李洪文笑了一聲,說句:“老鐘你好走啊!”把門關了,說:“莊之蝶在寫作上是個天才,在對待婦人上十足的呆子。景雪蔭能這麼鬨,可能是兩人沒什麼瓜葛,或者是景雪蔭那時想讓莊之蝶強暴了她,莊之蝶卻沒有,這一恨十數年窩在肚裡,現又白落個名兒,就一古腦發氣了?”苟大海說:“強暴這詞兒好。怎麼不強暴她就發恨?”李洪文說:“你沒結過婚你不懂。”苟大海說:“我談過的戀愛不比你少的。”李洪文說:“你談一個吹一個,你也不總結怎麼總是吹?戀愛中你不強暴她,她就不認為你是個男子漢,懂了沒?”苟大海說:“周敏,你有經驗,你說。”周敏自個想心思,點了點頭。
李洪文說:“莊之蝶要是當年把景雪蔭強暴了,就是後來不結婚,你看她現在還鬨不鬨?”正說得好,門被敲響,李洪文禁了言,過去把門開了,進來的還是鐘唯賢。鐘唯賢說:“我想起來了,有一點特彆要注意的,就是這幾天在機關碰上了景雪蔭,都不得惡聲敗氣,即使她故意給你難堪,咱都要忍,小不忍事情會越來越糟。”李洪文說:“你當過右派,我可沒那個好傳統。”鐘唯賢說:“啥事我都依了你,這事你得聽我的!”說完便又走了。苟大海說:“洪文你真殘酷,鐘老頭可憐得成了什麼樣兒,你還故意要逗他!”李洪文說:“周敏,我看這事你得多出頭,或者讓莊之蝶出麵,鐘老頭是壞不了事也成不了事的,他窩囊一輩子了,膽子也小得芝麻大,隻怕將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說得周敏六神無主,再要討李洪文的主意,李洪文卻坐在那裡取了一瓶生發水往禿頂上擦,問苟大海是否發覺有了新發出來?苟大海說:“有三根毛吧。”窗外就劈劈啪啪一陣鞭炮響。
鐘唯賢就又跑過來,問:“哪裡放鞭炮?”李洪文、苟大海、周敏就都往涼台上去,鐘唯賢說:“讓大海一人去看看,都擁在那裡目標太大,現在是全文化廳的人都拿眼睛看咱哩!”苟大海在涼台看了,回來說:“是三樓西邊第二個窗口放的,見我往下瞧,幾個人手舉了一張報紙,上麵寫了‘向雜誌社致敬!’”鐘唯賢臉就黑下來,說:“這些人是平日看不慣景雪蔭,曾提意見說景雪蔭憑什麼提為中層領導,可廳裡沒有理睬,借此出氣的。”就讓苟大海下去製止製止,免得火上加油,忙中添亂。李洪文卻說他去,去了一會兒變臉失色又回來,說是不好了,武坤拉了局長去看放鞭炮,叫囂文化廳成什麼樣子了,把他們上屆雜誌社的編委會撤了,這一屆的新班子就這樣促進廳裡的安定團結了?!氣得鐘唯賢終於罵了一句:“雜誌社就是查封了,他武坤休想再翻上來,娘的×!給我一支煙。”苟大海卻沒有煙給他了,到門後撿煙蒂,煙蒂全泡在臟水裡。
牛月清去汪希眠家取現款,隻怕大額票子拿著危險,叫柳月廝跟了,兩人又都換了舊衣。牛月清提一個菜籃子,下邊是錢,上邊堆一些白菜葉子;柳月並不平排行走,退後了三步,不即不離,手裡握著一個石片,握得汗都濕津津的了。這麼一路步行走過東大街,到了鐘樓郵局門口,那裡掛著一個廣告招牌,上書了“最新《西京雜誌》出刊,首家披露名作家莊之蝶的豔情秘史”。牛月清看了,冷不丁怔住,就蹴在那裡,將菜籃放在兩腿之內,急聲喊柳月進去買了一本,就在那裡看起來,登時呼呼喘氣,嘴臉烏青。柳月不知上麵寫了些什麼,也不敢多嘴。一路回來,莊之蝶並不在家,牛月清兀自上床就睡了,慌得柳月不知做什麼飯好,去問過一聲,牛月清說:“隨便!”隨便是什麼飯?柳月隻好做了自己拿手的煎餅,炒一盤洋芋絲,熬半鍋紅棗大米稀粥。做好了,看看天色轉暗,獨自在客廳坐了,又甚覺無聊,剛到院門口來透透空氣,莊之蝶推了“木蘭”走進來。
莊之蝶是把照好的膠卷交一家衝洗部衝洗,因為需要兩個小時,便在街邊看四個老太太碼花花牌。老太太都是戴了硬腿眼鏡,一邊出牌,一邊同斜對街的一家女人說話。女人骨架粗大,凸顴骨,嘴卻突出如喙,正在門前的一張席上晾柿餅。莊之蝶心想,這女人晾的柿餅,沒有甜味,隻有臭味了。一個老太太瞧見莊之蝶看那女子,眨巴了眼睛說:“你是瞧著她窩囊嗎?她可是有錢的主兒,平日閒了碼牌,錢就塞在奶罩裡,一掏一把的!”莊之蝶說:“她是乾啥的,那麼多錢?”老太太說:“終南山裡的,賃了這門麵做柿餅生意,整日用生石粉沾在柿餅上充白霜哩。”莊之蝶說:“這好缺德,吃了不是要鬨肚子嗎?!”老太太說:“這誰管哩!你要問問她嗎?”便高聲向斜對門說,“馬香香,這同誌和你說話的!”醜女人就立定那裡,看著走過來的莊之蝶,問:“買柿餅嗎?”莊之蝶說:“你這柿餅霜這麼白的,不會是生石粉吧!”醜女人說:“你是哪裡的?”莊之蝶說:“文聯作協的。”
醜女人說:“噢,做鞋的,瞧你們做鞋的才作假,我腳上這鞋買來一星期就前頭張嘴了!”莊之蝶說:“哪裡是做鞋的,寫文章的,你知道報社嗎?和報社差不多的。”醜女人立即端了晾曬的柿餅,轉身進屋,把門關了。碼牌的老太太就全笑開來,一個說:“什麼不是假的?你信自個的牙能咬自己的耳朵嗎?”莊之蝶說:“如果有梯子,我信的。”老太太說:“你也會說趣話,我咬了讓你瞧瞧。”嘴一咧,白花花一排牙齒,忽地舌尖一頂,那一盤假牙卻在了手中,便把假牙合在了耳朵上。莊之蝶恍然大悟,樂得哈哈大笑。老太太說:“現在興美容術的,眉毛可以是假的,鼻子可以是假的,聽說還有假奶、假屁股。滿街的姑娘走來走去,你真不知道是假的真的!”老太太幽默風趣,莊之蝶就多坐了一會兒,看看表,時間已過了兩個多小時,便告辭了去衝洗部。
剛一離開,老太太就說:“這人說不定也是假的哩!”莊之蝶聽了,不覺也疑惑了,想起同唐宛兒的事,恍惚如夢,一時倒真不知了自己是不是莊之蝶?如果是,往日那膽怯的他怎麼竟做了這般膽兒包天的事來?如果不是,那自己又是誰呢?!這麼在太陽下立定了吸紙煙,第一回發現吐出的煙霧照在地上的影子不是黑灰而是暗紅。猛一扭頭,卻更是見一個人忽地身子拉長數尺跳到牆根去,嚇得一個哆嗦,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再定睛看時,原來是自己正站在了一家商店門前,那商店的玻璃門被人一推,是自己的影子經陽光下的玻璃反照在那邊的陰牆上。
莊之蝶神不怕鬼不怕的,倒被自己的影子嚇得半死,忙四下看看,並沒人注意到他的狼狽,就去衝洗部領取照片。但等他先看他與牛月清、唐宛兒的合照時,卻不禁又吃了一驚,合照的客廳的背景,一桌一椅,甚至連屏風上的玉雕畫兒都清清楚楚,人卻似有似無。尤其牛月清和唐宛兒根本看不見身子,是一個肩膀上的兩個虛幻了的頭顱。再把彆的照片取出看,所有人都是如此。莊之蝶駭然不已,詢問衝洗部的人這是怎麼回事?人家竟訓斥了他,說照出這樣的底片讓他們衝洗,不是成心要敗壞他們的名譽嗎?!莊之蝶再不敢多說,過來啟動“木蘭”,竟怎麼也啟動不了,隻好推著,迷迷糊糊往家走來。
在文聯大院的門口,柳月一見莊之蝶就問到哪兒去了。莊之蝶說了去衝洗照片,柳月就要看她的形容,說她從來照相要虧本的。趙京五也提醒過她:以後戀愛一定要讓男的親自看她本人,不能僅憑照片。莊之蝶見她這麼迫切要看照片,就不願把照片拿出來,謊說還未衝洗出來,搪塞過去。柳月喪了興頭,卻壓低聲音,就說了大姐買了雜誌,如何生氣,如何獨自睡了。莊之蝶頓時更覺手腳無力,將那照片之事拋卻一邊,上得樓來就拿了雜誌去書房又看了一遍,出來給柳月笑笑,輕聲說:“叫她吃飯。”柳月說:“我不敢的。”莊之蝶低頭想了想,進臥室去了。
牛月清裹了毛巾被仄睡那裡,一把蒲扇擋在臉上,莊之蝶搖了搖,說:“怎麼現在睡了?快起來吃飯呀!”牛月清閉了眼不理。莊之蝶又扳了一下,牛月清如木頭一樣就仰了身,眼睛卻仍緊閉睡著。柳月就捂了嘴兒在臥室門口偷笑。莊之蝶說:“月清,月清,你裝什麼瞌睡?”牛月清還是不動不吭,一個姿勢兒睡著。莊之蝶就故意用手在她的口鼻前試試,牛月清忽地坐了起來。莊之蝶就笑了,說:“我試著沒熱氣的,還以為你過去了!”牛月清說:“你巴不得我一口氣上不來死掉哩!”莊之蝶說:“柳月,你看看外邊天氣,怎麼天晴晴的就刮風下雨了?”牛月清說:“涼台上晾有床單哩。”柳月噗地笑出了聲,一閃身鑽到廚房裡去。
牛月清這才知道了莊之蝶的話意,不覺也一個短笑,遂變臉罵道:“你好贏人,一堆屎不臭,還要操棍兒攪攪!你以為你以前的事光榮嗎?是要以名人的風流韻事來證明你活得瀟灑嗎?”莊之蝶說:“你是看了周敏寫的那文章?上邊儘是胡說的。我和景雪蔭的事你不清楚?”牛月清說:“那你讓他就那麼寫?”莊之蝶說:“我哪裡知道他寫這些!你也清楚這類文章我從來不看,隻說他初來乍到,要在文壇上站住腳,也不妨把我作了素材發他的文章。若知道是這般寫,我也早扣壓了!”牛月清說:“他初來乍到,卻如何知道那些事?”莊之蝶說:“可能是雲房他們胡諞過閒傳吧。”牛月清說:“那也一定是你在外向他們吹噓,人家是高乾子女,說說和景雪蔭的事,好抬高你的身價嘛!”莊之蝶說:“我現在用得著靠她抬高身價!?”牛月清說:“那我清楚了,你是和姓景的舊情未斷才這麼說一說搞精神享受哩!”說得越發氣了,眼淚也嘩嘩的。
柳月在廚房聽見他們吵起來,忙跑過來勸解,說:“大姐,你不用生氣,生什麼氣呢!莊老師是名人,名人少不了這種事體,那又有啥的?”莊之蝶說:“柳月,你這一說,我倒真有此事了!”牛月清也笑了,拉了柳月在懷裡,說:“柳月才來,該笑話我們也吵鬨的。”柳月說:“牙常咬了舌頭,誰家不吵的?我看孩子的那家,男的在外邊有相好的,彆人說知了那女的,女的說我才不管的,他終是掙了錢裝在我家的櫃子裡而沒裝到彆的地方去嘛!”牛月清就又笑著擰柳月的嘴。柳月說:“好了,這下沒氣了,咱吃飯吧!”牛月清說:“我倒沒啥的,隻是壞了你莊老師的名聲。可話說回來,我知道你莊老師還不是那種人,他是有賊心兒沒賊膽,也是沒個賊力氣。彆人說他怎麼怎麼我是不信,恨隻恨他在外麵一高興了愛排說,隻圖心裡受活,不計帶來的影響。”說罷就又掉下一顆淚子。柳月聽了,倒覺得新奇,還要說什麼,有人敲門,牛月清忙揩了眼淚,一邊暗示莊之蝶到書房避了,一邊大聲問:“誰?”門外說:“我。周敏。”門開了,牛月清笑道:“下班沒回去?來得牙口怪齊的,一塊吃飯吧!”
周敏說他下班早,回家已經吃過飯了,原本是一早晚去城牆頭上溜達的,一拐腳先到這裡來了。莊之蝶也從書房出來與周敏見麵,他高興周敏來的是時候,就讓周敏吃一塊煎餅,周敏還是不吃,莊之蝶就在錄放機上裝了磁帶,讓他先欣賞著音樂吧,便和牛月清、柳月圍了桌子吃飯。磁帶放的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周敏就說:“莊老師喜歡民樂?”莊之蝶吃著煎餅點頭,突然說:“我這兒有一盤帶子,錄得不清晰,但你聽聽,味兒真好哩!”重新換了磁帶,一種沉緩的幽幽之音便如水一樣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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