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見你,不知怎麼就產生了一個念頭:我要嫁人就非他不嫁!後來就認識了你,想著法兒與你接觸,但我當麵說不出口,我托我的朋友曾給景雪蔭說了我的心思,讓她轉告你,可景雪蔭卻冷笑了,說:她倒想得美,說到我這兒?!我朋友把景雪蔭的話傳給我,我好疑惑,不久就聽到原來你是和景雪蔭相好,我就懊惱不迭。但後來,得知你和景雪蔭沒有成,成的是牛月清,我哭了一場。哭過了還去你家看過一次,看到牛月清人有人樣,德有德行,這心就全灰了,才和汪希眠結的婚。如今咱們年齡都大了,今晚又說了這麼多話,我就把這段心事告訴你,我並不需要你再說什麼,我隻圖我總算完成了一件事,心裡不揪著罷了。”莊之蝶如木如石地呆在那裡,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詳細地回憶了與這女人初識到現在的年年月月,有無限的悔恨、遺憾和感慨。他看著麵前的女人,嘴唇顫抖著,但女人卻說:“我不要你說,我不要的!”他一腔子的千言萬語遂化作一聲長長的浩歎了。
兩人就這麼坐著一時無語,樓道裡有了喧嘩聲,接著聽見阮知非在喊:“之蝶,你還在嗎?你夠朋友!”一推門,汪希眠老婆就站起來,說:“之蝶夠朋友,你也夠朋友嘛!讓人家給自己辦事,人也不陪,飯也不管,一走了事!請個人看門,怕也得付工錢吧?”阮知非說:“剛才還念叨之蝶夠朋友,現在我倒不這麼認為了。要不是你在這兒,他能這麼老實地待著?”莊之蝶就拿毛巾幫他擦頭上雨水,說傍晚時在菜市上碰了她,又逢著下雨就過來說說話兒,這陣誰都沒有吃飯的。阮知非就直告罪,說演出完,工廠又宴請了吃飯。原本要走的,人家偏要拉他一塊吃,那麵子抹不過,隻好留下了。就呐喊樓上的一個演員,讓快去提飯盒到街上飯店買些吃的來。
吃了飯,阮知非看了改寫成的論文,自然是喜歡得了得,從家裡取了酒三人要喝。汪希眠老婆說她該回去的,莊之蝶也說要走,阮知非說等雨住了他叫兩輛出租車親自去送。酒喝過多半瓶,三人臉麵都浮著汗油,紅堂堂的,雨卻沒有住,反倒雷聲轟隆,更是頻繁。阮知非說:“這麼大的雨,為什麼偏要回去?這辦公室可以睡一個,隔壁房間沒人,也是乾淨床鋪,可以睡一人。”莊之蝶說:“我是可以,就看汪嫂。”汪希眠老婆說:“希眠不在家,我是獨來獨往慣了,隻是放心不下我那貓。”阮知非說:“這好辦,我給兩邊家裡打電話。牛月清是讓我拉之蝶出來的,我不怕她罵了我勾動了之蝶在外邊拈花惹草的。汪嫂那邊我讓伯母把貓經管好就是了。”汪希眠老婆說:“你告訴說一定夜裡要喂貓一頓的,冰箱裡有一尾魚,讓切成塊兒喂一半。”阮知非說:“哎呀,你把貓當汪希眠養哩!”說畢,上樓去家裡打電話了。
三人一邊說話,又喝了那半瓶酒,已是夜闌時分,阮知非頭沉重起來,說聲“早些休息吧”,去開了隔壁房間,問誰睡這裡?莊之蝶去看了被褥,說這邊比那邊的乾淨,嫂子睡在這裡。阮知非就告訴了廁所在哪裡,水房在哪裡,一一囉嗦過了,搖搖晃晃上了樓。樓道裡一時寂靜無人,莊之蝶去水房打了水,也給汪希眠老婆打了水過去,說:“你洗了睡吧,今晚天涼,能睡個好覺的。明日早上我來敲門,咱去老孫家酒樓吃羊肉泡饃的。”過來關了門在水盆裡擦洗了身子睡了。莊之蝶好酒量,雖然一瓶酒有一半讓他喝了,但並未頭重腳輕,反倒異常興奮。睡在床上聽了一陣雨聲,就作想汪希眠老婆。對於汪希眠老婆,十數年裡他一直好感,但不敢對人家有過多想法,隻道是內心深處的一個秘密的單相思。
聽了她剛才話,原來她對自己也是一副衷腸!咀嚼了女人說的讓他不要再說什麼,翻過身去便竭力不去想她,但不去想,偏要想!焉能不想?竟把這女人與牛月清比較,與唐宛兒比較,與柳月比較。三比較兩比較,身上憋得難受,下邊就直挺挺地豎起來。他並未拉燈點燭,隻穿衣下床,在房間裡踱了一會兒,開門站在樓道。樓道裡漆黑空洞,心裡惶惶,又去廁所小便,沒有什麼要解,走回來了就去敲那已經關嚴了的門。汪希眠老婆在裡邊問:“誰?”莊之蝶說:“是我。”黑暗裡閉了眼睛,身子伏在門上。女人說:“有什麼事嗎?等一下。”門上邊的糊了報紙的玻璃小窗亮了,聽見她走過來拉開了門閂,卻並未開了門扇,然後說:“你進來呀。”莊之蝶推門進去,女人卻已披衣坐在床上,下半個身子蓋著毛巾被。女人說:“你是不是也聽見樓上誰家的貓在叫,怕我想起我那貓的?”莊之蝶說:“我,我……”把門關了,走過去站在了女人的身邊,手腳卻一時無措。
女人明白了事體,低聲地說:“之蝶,你?”莊之蝶終於一俯身,抱住了女人的頭,喃喃道:“我睡不著的……我……”就將一張水津津的口噙了女人兩片薄嘴唇。女人在刹那間伸手也抱住了他,身子那麼扭動在空中,毛巾被就擁在了一邊,裸露了隻穿著一件窄小的粉紅色的褲頭的身子,樣子像一條美人魚。莊之蝶一下子就連鞋上了床去,女人卻瞬間裡冷下來,用手擋了,說:“之蝶,這不行的,這樣不好,你要對不住牛月清,我也對不住希眠。”莊之蝶還要動作,女人已裹了毛巾被,眼裡是一種懇求。莊之蝶就僵住身子不動了。女人為莊之蝶整好衣服,讓他重新在床頭坐好,說:“我以前愛過你,往後恐怕也難以不愛你,但我們不要這樣。這樣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如果你也愛我,等我們都老了,也不是我成心要詛咒,假若希眠死在我頭裡,月清也死在你前頭,那咱們再作一場夫妻;假若你我都死在他們頭裡,那也就是命了。命果真這樣,你我違不過它,也就不必拗來。否則你和汪希眠都是名人,況且你我也從此一夜夫妻百日恩,又各自要與各自的人生活下去,那就更沒個安生日子過了。
”女人說著,苦笑了笑,替莊之蝶抹下了欲掉的眼淚,從胸衣裡掏出一個線兒係著的銅錢兒,說:“你剛才也看見這枚銅錢了吧?我戴的是金戒指、金耳環、金手鐲,我卻沒有戴金項鏈,我不是沒有金項鏈,而是我舍不得這銅錢兒。這是我那次去你們家看牛月清,順手從你的窗台拿的銅錢兒。我想我已得不到你,卻要把你的東西戴在身上。這事汪希眠至今不知道,今日全給你說了,我再把它送你。這不是完璧歸趙,是它十幾年戴在我身上,它浸蝕了我的汗,我的油,我的體味兒,完全成了我的命魂兒,送了你也讓你知道我是怎樣一個女人。”女人把銅錢取下來給了莊之蝶,莊之蝶將係兒掛在了脖頸,銅錢卻含在了口裡,眼淚婆娑地要走出去。已經走到門口了,又停下,回頭看著女人,女人手按在了肚腹,臉上在苦笑。莊之蝶說:“你哪兒不舒服?”女人說:“肚子疼,我這是老毛病了,一激動胃就痙攣的,你睡去吧。”莊之蝶要想說:我給你揉揉。但他沒有說出口。手在懷裡解著什麼,抽出了孟雲房給他的那神功保健藥袋兒,說:“你戴上這個吧。”女人微笑著給他點點頭,接受了藥袋,看著他開門走了出去。
有雷雨的這個夜晚,雙仁府這邊的院子裡,牛月清、柳月和老太太各自早早地睡下了。不知什麼時候,嘎的一聲炸雷,柳月驚醒過來,總想象那雷是天上的一個火球,旋轉著就落在房頂上,一定是把房頂的琉璃屋脊全擊碎了。在陝北的老家,她是見過龍抓人的。那也就是這樣的打雷天,忽聽村人喊:東頭郝二娘被龍抓了!跑去看時,白臉長身的郝二娘在門前槐樹下倒著,槐樹被攔腰劈了,上半截跌在水塘裡還冒著煙。郝二娘卻隻是個三尺來長的黑炭柴頭,唯腳上的一隻鞋還完好,鞋是凡力士白鞋,才剛剛用白泥粉塗過。柳月見今晚的雷聲聲不離房頂的上空,就疑心這又是龍要抓自己嗎?就又揭了蒙在頭上的單子,拿眼看窗口,是不是有火紅的一個球似的東西撞窗而入,或是蛇一樣的白光就從外邊直來到她的身邊。她叫了:“伯母,伯母,你今晚睡得這麼死的,我要嚇死了!”老太太卻沒有吭聲,再叫了一聲,還是沒有吭聲。柳月恍惚裡覺得龍把老太太抓走了,一時間就全迷糊。覺得這一夜龍全來到了西京城裡,在同一時間裡抓走了汪希眠的老婆,抓走了孟雲房的老婆,抓走了景雪蔭,在抓走唐宛兒的時候,那女人正在浴盆裡洗屁股,那下身就先爛了,滿浴盆的血水……柳月哇的一聲就銳叫起來。
這銳叫在子夜裡十分恐怖。牛月清就跑出臥室把客廳的電燈拉亮,見柳月赤裸裸地已爬到了廳裡,直著眼兒對她說:“龍抓人的,大姐,龍要抓了人的,伯母已經不見了!”牛月清就去了那邊臥室,果然老太太棺材床上空著,又到了廚房、廁所、書房,仍沒個蹤影。牛月清說:“看看娘的鞋在不在?”鞋不在。兩人就瘋了一般開了屋門往院子來。院子裡還下著雨,閃電裡老太太卻跪在那裡的一塊石頭上雙手合十地祈禱哩。柳月還是赤身,一下子過去抱了那個跪著姿勢的老太太,進屋放到床上。牛月清攆回來忙把乾衣服讓娘換,也拿了單子披在柳月的身上,說:“娘,黑漆半夜你往外跑什麼,打雷閃電的要想著雷擊嗎?”老太太說:“天上鬨事哩,我怕他們鬨急了,鬨到城裡來的。
”柳月沒好氣地說:“天上鬨事,天上鬨什麼事?”老太太說:“一群魔鬼和一群魔鬼打仗哩,打得好凶喲!滿城的人都在看,缺德的隻是看熱鬨,沒人去禱告的。”柳月說:“現在街上有什麼人?是鬼看的?!”老太太卻說:“是鬼,滿城的鬼倒比滿城的人多!這人死了變鬼,鬼卻總不死,一個擠一個地紮堆兒。”柳月聽了,臉色又煞白。牛月清說:“不要接她的話,讓她越說越害怕的。娘,睡你的去,啥事沒有!”老太太就咕咕嘟嘟不服氣,脫了濕衣躺下去,卻仍要懷裡抱了那濕鞋。牛月清讓柳月也去睡,說:“柳月你也跟老太太學得神經了。老太太不在了,你就起來尋尋,她不在廁所就到院子去,她能到哪兒?你失聲呐喊龍抓人了,你是高中生,雷擊了人也是靜電導引的原因,怎麼是龍抓了人了!”柳月臉上有了血色,心裡雖然還駭怕著,卻也不好意思地說:“不知怎麼,我覺得是龍抓人的,抓了好多人的。”牛月清說:“你怕是做夢吧?醒過來一看沒見了老太太,就胡叫喊。”柳月說:“我也說不清了。”
後半夜雷聲漸漸息了。但老太太再沒有睡著,柳月才迷瞪了真要進夢境,就被她用拐杖伸過來捅醒了,說:“柳月,有人敲門哩。”柳月支了耳朵,說:“沒有。這個時候誰來?”老太太說:“真的敲門哩!”柳月起來去開大門,門外沒人,回來說:“沒人的。”睡了一會兒,老太太又喊柳月:“你聽,誰又在敲?”柳月起來又開門去看,連風兒也沒有,回來也不理老太太睡下了。約摸到了四點光景,老太太就又坐起來了,問:“誰?誰?”便再叫柳月,柳月裝著發鼾聲,老太太就用手捏柳月鼻子,說:“你睡得這麼死,有人敲門的!”柳月一骨碌坐起來說:“你沒瞌睡也不讓我瞌睡嗎?誰敲門,鬼敲門!”說完自己倒害怕了,蒙了單子又躺下,連頭都蒙住了。老太太說:“這哪兒是保姆,是小姐嘛,有人敲門也懶得開!”柳月卻不愛聽這話,氣咻咻去開了門,門外還是空的,就不再回臥室,隻睡在客廳沙發上。
天亮了,牛月清起來見柳月睡在沙發上,臉麵憔悴,眼圈發黑,先是吃了一驚。柳月說了原委,牛月清說:“我娘那毛病怕又犯了,你莊老師今日回來,他愛聽她說那些人鬼不分的話,讓他今晚和老太太睡去,你過來和我睡。”
半清晨,莊之蝶進的門,問牛月清人呢,柳月說去機關單位了。莊之蝶說今日禮拜天怎麼也去上班?柳月說是幫人處理剩饃的。將牛月清告知她的那個學生如何蒸饃,如何無法推銷,又如何牛月清明著是單位灶上買了饃,暗中送了那學生一筆錢,現在又去聯係把這四麻袋饃運到糨糊廠去的事一一說了,莊之蝶說了句:“她又做善事。”自去向老太太問安。老太太自然對莊之蝶嘮叨昨日夜裡事,莊之蝶來了興趣,詳細過問,又告訴柳月他要寫一組魔幻主義小說呀!柳月並不懂什麼是魔幻主義小說,隻去泡了一杯茶送到書房去。莊之蝶才寫了三頁稿紙,聽見老太太在喊柳月,說誰敲門了,柳月就要去開門,老太太卻說:“不要開的。
昨兒夜裡敲門,我真以為是誰個熟人來了。你說開了門沒人,這一定是天上那些魔鬼來了。這些東西儘敲咱家的門乾什麼?不要開的,死不要開的!”竟自己過去把她臥室的窗子關了,拉上了窗簾;又過來關了牛月清的臥室門,又讓柳月把廚房的窗子也關嚴。柳月要做飯,關了窗子熱,不去關,兩人就鬥起口舌。柳月又拗不過她,跑來書房給莊之蝶說。莊之蝶說:“娘,大熱天的不透氣,熱死人啦!”老太太悄聲說:“那東西敲不開門,不會隔窗進來?熱,有多熱?”手指蘸了唾沫就點了莊之蝶汗衫下的奶頭,又要往柳月身上點,柳月壓著自己的衣角,臉先紅了半邊。莊之蝶說:“大白天的,什麼也不用怕,咱們一塊去,看誰在敲門,若是妖魔鬼怪,我一劍砍了!”摘下牆上一把健身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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