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2019-04-25 作者: 賈平凹
第44章

牛月清說:“哪兒養了貓?我不喜歡貓呀狗呀的,這是隔壁養的貓,討厭得很,過一段時間就招引一群野貓來叫喚。”莊之蝶便叫道:“哎呀,下午我揭了涼台上的鹹菜甕蓋兒讓曬曬太陽的,倒忘了夜裡要蓋蓋的!”就跑到涼台上去,遂又在涼台上喊柳月:“你來幫我把甕挪一挪,彆讓貓抓了菜去。”柳月就來到涼台。莊之蝶卻閉了涼台門,悄聲說:“你哪兒拿的銅錢?”柳月說:“我在浴室裡發現的,覺得好玩,拴在鑰匙串兒上的。”莊之蝶說:“那是我的,快給了我!”柳月說:“你的?銅錢上還有個係兒的,我怎麼沒見你以前在脖子上戴過?”莊之蝶說:“我戴了好些日子的,日夜不離身的,你哪裡知道?”柳月說:“一個大男人家戴一個銅錢,我還是第一次見的。瞧你那急樣兒,莫非這些日子,我們在雙仁府那邊,什麼女人送了你的情物?”莊之蝶說:“你彆胡說!”把柳月雙手捉了,去她口袋裡掏,掏出來了,柳月偏又來搶,莊之蝶把銅錢就含在了口裡,一臉的得意。這邊三人洗了牌又壘好擺兒,遲遲不見莊之蝶過來,孟雲房就粗聲說:“挪個菜甕就這麼艱難?之蝶你還打牌不打?”莊之蝶立即從涼台上回來,銅錢已經在口袋裝了,說:“雲房,今年鹹菜做得好,你要喜歡吃,一會兒給你帶一塑料袋兒。”

到了子夜時,趙京五和周敏回來了,說是找到了白玉珠,白玉珠沒有接手這個案子,但他已經知道本院收到了這一份起訴書,整個法院內部議論紛紛,自然是有說東的,也有說西的。起訴書原本是呈交給刑事庭的,因夠不上刑事案件轉入了民事庭。民事庭接手此案的庭長和審判員司馬恭都是他的朋友,他是能溝通他們不要立案的。這白玉珠態度極好,主張先不必找庭長,而主要找司馬恭,當即就領了他們去見了那姓司馬的。司馬審判員不冷不熱,他們就說了莊之蝶老師原本晚上來拜見他的,因走到了半路上害肚子疼,來不了了,讓他們代表了來拜見,並送了一本書作個紀念的。這本書是周敏多了個心眼,在夜市書攤上買的,並由周敏模仿了老師的筆體簽的名。

他們從司馬恭家出來後,又去了白玉珠家,白玉珠說莊老師這麼大的名氣,早想結識隻是沒機會,能有這事而交個朋友他很高興,就談了莊老師的書如何好看,他的兒子更是喜歡讀,兒子是軍人,在師部搞通訊報導,還寫散文隨筆一類文章,也算個小作家的,還望莊先生以後多教導。說到這兒,牛月清就說:“彆的要求咱不行,這一點咱是能辦到的,那孩子寫了東西,你們都可以幫他發表的。”趙京五就掏出四篇文章來,說:“正是這樣,白玉珠取了兒子四篇文章,說兒子的部隊有個規定,在省市報刊上發五篇文章出來可以立三等功一次,在全國性報刊上發三篇文章可以立二等功一次。兒子寫得很多,給他也寄了四篇,讓他想法兒在西京的什麼報紙上發發,他正愁著不認識人的。我們就把稿子全帶回來了,拍腔子給人家說了大話。”莊之蝶說:“那好嘛,你們給想想辦法發表吧。”趙京五說:“我們有屁辦法,這還不是要你出麵嗎?”莊之蝶笑著說:“你放在那裡我明日看看。

還有什麼要求?”趙京五說:“白玉珠說了,司馬恭是個怪脾性的人,平日不苟言笑,不吃煙,不喝酒,也不搓麻將,他是完全可以把此人說通,但工作比一般人要難一些。不過司馬恭有一個嗜好,就是特彆喜歡書畫,家裡有許多收藏,你們有條件的,能不能弄一幅什麼好的字兒畫兒送他呢?他這麼說了,我也應允了,咱不妨什麼時候去找龔靖元的兒子,把毛澤東的那幅字搞了來給他,這事十有八九就成功了。

”如此這般又商量了半天,最後決定讓周敏這幾天多跑白玉珠家聯絡感情;莊之蝶看稿子,想辦法儘快發表出那四篇文章;趙京五和莊之蝶再及時去找龔靖元的兒子小乙弄來毛澤東的書法手卷,一弄到手,莊之蝶親自出馬去見一次司馬恭,如果能把白玉珠和司馬恭叫出來吃一頓飯最好,這事由周敏去與白玉珠交涉。方案既定,莊之蝶說:“咱這麼策劃於密室,看看桌子下安沒安竊聽器?!”眾人就笑了。孟雲房說:“搞政變可能就是這樣吧!?”莊之蝶說:“中央政治局會議恐怕也是這樣,幾個人在誰家這麼商量了,一項國策就定下來。我看過一篇文章,說是毛澤東當年常召了周恩來、***在家商談國事,一談談到半夜,就吃一碗龍須麵的。柳月,你現在也給我們一人做一碗龍須麵來吃吃。”柳月應聲去了廚房,不一會兒果然端上來七碗,大家吃過方一一回去。

莊之蝶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來,看了那四篇文章,卻大罵狗屁文章,光錯彆字就讓他看得頭疼,揉作一團就扔到便桶裡去。牛月清忙去便桶撿,紙已經被尿弄臟,讓柳月快拿了去涼台上晾,莊之蝶一笤帚把涼台上的稿紙掃到樓下去了。牛月清瞧著莊之蝶發瘋的樣子,嚇得哭腔都出來,說:“那又不是你的文章,隻要發表出來,你管他水平高低?”莊之蝶說:“這文章鬼去發表的?”牛月清說:“那你不想贏官司了?”莊之蝶坐在那裡直出長氣。末了,還是找了兩篇自己的未發表的散文說:“我找省報文藝部去,換了他的名先發吧。我這當的什麼作家,什麼作家嘛!”踉蹌出門,把門扇摔得山響。

三天後,兩篇文章發表了。周敏買了報紙送給了白玉珠,白玉珠高興萬分,又問那兩篇什麼時候發表?周敏回來說了,莊之蝶大發雷霆,罵道:“發了兩篇還不行嗎?不發了,堅決不發了,官司就是贏了,我也是輸了!”周敏不敢言傳。牛月清多說了幾句,又挨了一頓罵,自然也沒有回嘴,回過頭來又安慰周敏。自己又跑去找孟雲房,央求孟雲房給莊之蝶勸說。再還是日夜擔心這事要氣傷丈夫的。數宗委屈、熬煎、害怕,苦得她背過人處哭了幾場。

柳月自然是在這邊做了飯,一日兩次又得過雙仁府那邊給老太太做飯。老太太的舊毛病又犯了,不斷地嘮叨著說門越來越厚,印在門上的那些影子,每晚每晚都在活著,她要莊之蝶過來幫她燒掉這些東西。柳月推說莊老師太忙,抽不開身,她就和柳月吵,說莊之蝶是她的女婿,柳月你倒管住了他,你是他的老婆嗎?氣得柳月飯也做得不好,恨她老而不死,幾次想哄她服安眠片安靜睡一天兩天,但又怕服出亂子來。老太太竟親自拄了拐杖去了文聯大院,硬把莊之蝶叫了過來。兩人從街上往雙仁府這邊走,當時街上人並不多的,老太太卻說人擠得走不動,指點著說那三人太瘦了,睡在那裡肋骨一條一條看得清楚。莊之蝶朝她手指的地方看,那地方什麼也沒有,就說:“娘是看見鬼了!”老太太說:“我也分不來是人是鬼,可能是鬼吧。”又邊說邊用拐杖撥動,真好像在人窩裡擠著似的。

莊之蝶就想,老太太說的或許有可能,人如果死了都變成鬼,那從古到今,世上的鬼不是最多的嗎?回到雙仁府家裡,老太太就讓莊之蝶拿刀剝門上的影痕。莊之蝶沒辦法剝,老太太就說:“你站在這兒,你是名人,火氣大的,誰都怕你的,你給我壯膽了我剝!”拿刀就在門上刻,刻一會兒,說揭下一頁,刻一會兒說又揭下了一頁,一共揭了十二次,手作了抱狀到廚房,劃了火柴來燒,問聽見了嗎,燒得劈劈啪啪油流皮爆地響哩。忽然驚叫有一雙人腳跑了,這腳是她用刀從一條牛腿上砍下的,牛是長了人腳的,砍下來卻跑了,便在房子裡攆著趕,終於攆出了房門,方一頭大汗,上床安然入睡。這天夜裡,莊之蝶怎麼也睡不著,恍惚間似乎覺得滿屋裡有人腳在走,走著各種花步,那腳印就密密麻麻在地板上、四壁上、天花板上,組合一幅圖案。又似乎他是順了這圖案從外層往裡層走,腳印兒竟變化莫測,走到裡層了無論如何卻再走不出來。不覺驚醒,已出得一身大汗。拉燈看地上牆上,並沒有什麼腳印。想:是自己聽老太太的話而做夢吧?卻再不能睡去,拉燈守坐在老太太臥室門口吸煙,看著老太太懷抱了那一雙小腳鞋睡得正香。而幽幽的塤聲卻傳來,如鬼哭狼嚎。

莊之蝶在雙仁府那邊住過幾天,牛月清不敢過來叫他,和孟雲房商量。孟雲房的意思是讓他陪老太太就住在那兒吧,至於那兩篇文章由他來寫,由他找報紙發表了事。等莊之蝶緩過氣來,還指望他去找小乙弄書畫的。牛月清就每日在家等待周敏,了解隨時發生的情況,又得招呼一日來一次的趙京五和洪江。更令人頭痛的是周敏把白玉珠叫來過一次,白玉珠此後常常吃飯時間或夜裡十點了來閒聊天,甚至領了一大幫愛讀書的和崇拜作家的男女來聊。牛月清則一一笑臉相陪,沏茶敬煙。等人一走,就張嘴打哈欠,累得一絲力氣也沒有了。柳月一邊打掃地板,說這些人煙頭不往煙灰缸裡扔,偏要扔到屋角;說他們吐痰,吐了痰又要用鞋底蹭蹭;說來個人沏杯新茶,往往喝一口兩口,又來了人又得重沏,茶葉都浪費了;說廁所馬桶沿上有撒的尿。

周敏明顯地人瘦了許多,胡子也數日不刮,白淨的臉麵像了個刺蝟,不斷地訴苦說白玉珠問了幾遍關於字畫的事了,牛月清也就催孟雲房和趙京五勸說莊之蝶快去找小乙。莊之蝶沒了辦法,一個夜裡和趙京五去了麥莧街二十九號,幸好小乙在家。龔靖元就這麼一個兒子,父子關係卻不好,龔靖元掏錢買了一個單元樓房讓小乙單獨住在麥莧街,為的是眼不見心不煩的。莊之蝶和趙京五進了門,小乙自然不敢慢怠,取煙沏茶,說叔你怎麼來找我了,我屋裡臟亂,你尋乾淨地方坐吧。說著拿一張報紙蓋在了床下一個便盆上。屋裡確實亂如狗窩,散發著尿臊味,莊之蝶就過去把窗子打開,在床沿上落身坐下。小乙先是坐在藤椅上與他們說話,歪腳倒頭的,幾次想坐得端正,不覺一分鐘就又蜷一堆窩在那裡,又是張嘴流眼淚,說:“叔你喝茶,我上廁所去。”上了廁所老半天不出來。莊之蝶和趙京五就聞到一股香氣,見花架上那盆蔫了葉子的花草也精神了起來。兩人對視了一下,沒有言傳。小乙從廁所出來,判若了兩人,眼睛裡幽幽有光。莊之蝶說:“小乙,你又吸大煙了?你拿些大煙來讓叔瞧瞧,叔還沒見過這玩意兒。”小乙說:“叔也知道了?叔也不是外人,我拿了你看。

”拿出來的是一小疙瘩黑泥一樣的東西,說這煙膏他是放一丸在香煙裡吸的,他這兒沒有白麵兒了,白麵兒好。便讓莊之蝶和趙京五抽,兩人說不抽的,留給你吧。小乙就說:“叔你是寫文章的人,你能不能給什麼部門反映反映。”莊之蝶說:“什麼事?或許我能說上話的。”小乙說:“現在社會上假冒商品太多,坑害消費者利益,這白麵兒作假的就多啦,許多人抽了渾身起皰疔,頭發都落光了。”莊之蝶說:“你寫個東西,我送公安局讓他們查去。”小乙就笑了,說:“叔還給我開玩笑的。”莊之蝶說:“小乙,叔給你說一句話,這話或許你也聽得多了,你什麼吃不得喝不得,偏要抽這玩意兒?你爹給我說過你,他為你頭疼,周圍人另眼看你,這又花錢又傷身子,主要是傷身子,你年輕輕的,還要找媳婦不?”小乙說:“叔你說我不生氣,我知道叔是為我好的。可叔你哪裡知道抽煙的妙處?抽過了,你想啥就有啥,想啥就來啥。說實活,我恨我爹,我爹那麼多錢,他可以一夜打麻將輸二千三千,他就是不給我多餘的子兒。

我恨小麗,小麗是和我談了五年的戀愛,她都和我睡過了,說走她就走了?!我恨我單位那領導,他到處散布我的壞話,為了那份工作,他得過我爹十幅字的,他竟能把我就開除了?!我知道越抽越戒不了煙癮,可我那些抱負,那些理想,也隻能在抽了煙後才能實現啊。叔你不要勸我了,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你怕是和我爹一樣的,說起來聲名在外,天搖地動的,可你們倒還沒我活得自在的。有一點叔你相信,我不會成為社會害蟲的,我不去街上偷人,我不去真的搶劫,真的強奸婦女,也不去真的殺人,我不妨礙任何人。我是我爹的兒子,他再煩我,但我畢竟是他兒子,我爹的字畫夠我今輩子抽的。”趙京五就說:“這是當然的,小乙有福就福在這裡。

小乙,我知道你手裡有你爹的字畫作品,也聽說漢中有人還給了你一件毛澤東的書法長卷,有這事嗎?”小乙說:“趙哥你行,我什麼事你都知道,你對我爹說過了?”趙京五說:“咱哥兒們,我幾時出賣過你,給你提供大煙的小柳葉和王胖子人家老早就不想給你供煙了,怕你爹知道了告他們,是不是我去勸說的?”小乙說:“趙哥是堅鋼朋友。毛澤東的那幅字寫得好哩,一看就有帝王之氣,這東西是在我手裡。”趙京五說:“這就好了!話明著說,我和你莊叔今日來,是想見識見識那幅字的。你莊叔是作家,什麼字都不稀罕,隻是要寫一篇關於毛澤東詩詞書法方麵的文章,就想能得到一件實物。他給我說了,我說這好辦的,小乙那裡有一幅,小乙是義氣人,他留那乾啥,會送了你的。”莊之蝶說:“我哪能白要?小乙到我家去,看上什麼玩物兒你去拿一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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