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2019-04-25 作者: 賈平凹
第50章

孟雲房連忙從中調解,說都冷靜考慮,改日再談,就拉了莊之蝶出來,說:“什麼大不了的事,紅脖子漲臉!官司就是輸了,又會把你怎麼樣?你是靠你的作品出名的,作品不倒,聲名能壞到哪兒?要我說,隻是可惜多年交識的女相好沒了!你是不愛女人的人,若要喜歡,十個八個我給你拉皮條好了!這些天跑了許多熱鬨處,你也該知道了彆人過得多快活,你也不快活快活?今日我領你去一個你準沒去過的地方,給你開開眼界!”莊之蝶說:“哪裡我沒去過?隻有火車站周圍的小旅館裡沒去會過那些暗娼罷了?!”孟雲房說:“一個官司把你打靈醒了?你真的想去會會?!”莊之蝶說:“你那一張臭嘴,說起來天下的事沒有你不知道的,你能行,你給我叫一個來?!”兩人到了孟雲房家,孟雲房讓夏捷去叫了唐宛兒一塊到牛月清那兒玩牌去,夏捷說:“我正愁著在家煩哩。可我有話在先,我一走,你卻不能把孟燼領回來!”夏捷換了衣服,裝了一卷錢票就走了。莊之蝶說:“夏捷不讓孟燼進這個門?”孟雲房說:“為這事我們沒少吵過架。孩子是我的孩子,天下哪有老子不愛自己兒子的?何況孟燼聰明過人,聰明的孩子勢必又調皮,他母親又管不住,怕萬一在外邊學壞了,來讓我多管教他。可孟燼一進這個家門,夏捷就指桑罵槐,拿難看臉給我瞧!”孟雲房說起來氣咻咻的,趴在水龍頭下喝了一氣兒涼水,說:“不說了,讓你來散心的,倒給你說煩心事!你在這兒睡一覺,我出去找洪江談個事,門不要關啊。”

莊之蝶迷迷糊糊正睡過一覺,就聽見有人在敲門,以為是孟雲房回來了,說:“門沒關的,你進來嘛。”進來的竟是一個滿臉厚粉的女人,眼睛極小,眉毛卻畫得老粗,在四顧了房間後,問:“這裡有個姓孟的嗎?”莊之蝶疑惑:“你是誰?哪兒來的?”女人說:“你就是?”就笑了,眼睛乜斜起來,一閃一閃地進了門就坐在他的床沿。莊之蝶趕忙要起來穿衣,女的按了按他,自己開始脫衣,說:“你真有福,自己也不跑路,在家等著,我還以為是個瘸子跛子!”衣服就脫光了,小腹上還戴了個魔力牌保元袋兒。莊之蝶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了,罵天殺的孟雲房真的從火車站那兒弄來了個暗娼!他瞧了這女的,身條兒一般,但屁股豐腴,那一條三角褲頭極小極窄,後邊甚至是一條線兒夾在肉縫裡看不見的,而前邊的中間卻繡著一朵粉紅蓮花。

女的並沒有脫了那褲頭,說:“你怎麼不抱了我上去?說的是一個小時,到了時間,你完沒完我可是就完了的。”說著一揭被兒坐進來,在被窩裡脫褲頭。莊之蝶一時也不知怎麼個處理,便說了:“你那褲頭上繡這麼紅的蓮花,讓我瞧瞧。”也揭了被子。女的已脫了赤光,卻把雙腿緊緊夾住。莊之蝶想:這種女的也知道害羞的。倒生出邪勁兒來,要掰那雙腿,掰開了,她說:“你不要看,快來吧!”莊之蝶還是看了,一看卻傻了眼,女的那裡生滿了許多小瘡疔,幾乎有一處已經潰爛,立即猜想這是患有那種性病的嗎?心裡頓覺恐懼,就把她掀下床去,讓她把衣服穿了,拿三十元扔過去,說:“好了,你還有生意的,你去吧。”女的卻無聲地掉淚,拾起了三十元,看了看,又把三十元放在了床沿,說:“錢已經有人給了。我原本路上想好還要向你再要錢的,來見了你,你是我遇到的最動心的人,我心裡說今日我才不一個小時就走的,我和你玩兩小時三小時錢也不要的。誰知你看不上我,還要付我錢,我不要的。”說完穿好衣就走出去了。

莊之蝶再也睡不著,倒覺得這女的可憐了。不一會兒孟雲房進來,說:“就這麼快的,那女的怎麼哭哭啼啼的?”莊之蝶罵道:“孟雲房,你這個大嫖客,你怎麼真的就能叫了一個來見我?”孟雲房笑著說:“解解你的煩嘛!我是沒那個勁頭了,也沒多餘錢,煩惱也沒你多。你瞧瞧,那個王主任有拳擊手套、沙袋,我也有了一套,這就夠了,現在人有了錢,誰不去玩玩女人的,這類街頭上碰著的娼姐兒不讓你投入感情,不影響家庭,交錢取樂,不留後患,你倒來罵我?!”莊之蝶說:“你也沒看看她成什麼樣了?爛成那麼一片,你要我得性病嗎?!”孟雲房連呼可惜四十元了,隨後哈哈大笑,說莊之蝶沒那份命。偏偏一次,一次就遇上個爛貨!莊之蝶說:“你讓她把我的覺耽擱了,心也弄亂了,你就得再陪我。你說有一個我沒去過的地方,現在我要去看看。”孟雲房說:“哪兒有你沒去的地方?去火車站旁邊的小旅館吧,你又不去;去中南海吧,我又沒那個本事!”卻突然叫道,“當子,你知道不?!”莊之蝶說:“什麼當子?”孟雲房說:“我說你沒去過,真的沒去過!咱們就去玩玩吧。”

孟雲房並不騎自行車,坐了莊之蝶的“木蘭”,指點著路,一直往城北角去。那裡是一個偌大的民間交易場所,主要的營生是家養動物珍禽,花鳥蟲魚,包括器皿盛具、飼養輔品之類。趕場的男女老幼及閒人遊皮趨之若鶩,挎包攜籃,戶限為穿,使幾百米長的場地上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好一個熱鬨繁華。莊之蝶大叫:“這就是當子呀?!”孟雲房說:“彆叫喊出來讓人下眼瞧了,你好好看吧。這裡當子俚尚詭詐,撲朔迷離,卻是分類劃檔,約定俗成的。三教九流,地痞青蛇,販夫走卒,倒家裨客,什麼角色兒都有。”兩人就走了進去。果然商賈掮客及小販攤主呼朋引類,恪守地盤,射界之內,你打鼓我吹號,絕少瓜葛。他們先進的魚市,每個攤前橫列了碩大的玻璃缸,缸儘為金邊鑲條,配著氣泡裝置,彩燈倏忽閃爍,水草交映生輝,肢體飄逸的熱帶遊魚細鱗披銀,時沉時浮。

莊之蝶看了幾家,喜歡地說:“這魚倒快活,它不煩惱哩!”孟雲房說:“買不買?買一缸回去,你人也會變成魚的。”莊之蝶笑了笑,說:“人在煩囂中清靜,在清靜中煩囂。在這兒看魚羨魚樂,待買幾尾回去,看著人不如魚,又沒個分心賣眼處,那才嫉妒得更煩的。”從魚市過來,便是那蟋蟀市。莊之蝶家裡是有著上輩人留下的幾個蟋蟀罐兒的,他也曾在城牆根捉過幾隻玩過的,但從未見過還有這麼多講究的瓦罐。揀一個蟹青色的罐兒在手裡看了,罐圍摳花刻線,嵌有“金頭大王”、“無敵將軍”字樣,迭聲叫絕。賣主笑臉相迎,直問“來一個吧”。兩人隻笑而不語,賣主就平了臉麵,撥了手道:“二位讓了地方,不要誤了生意招人嫌棄。”遂又拱手作揖問候新來的兩位漢子,且捧了一罐,口喚:“天賜神蛩!”那兩位果然俯了身去,揭頂觀貌,喜皮開顏。問其價碼,賣主卸下草帽,兩隻手便伸了下去。那黑臉漢子瞠目結舌。賣主就說:“你再看看貨色嘛!”把虎賁梟將不偏不倚撥入碗大鬥盒。

莊之蝶和孟雲房也頭歪過去,一時眾人屏聲斂氣,霎時“篤”聲頓起,兩下鉗咬在一起,退進攻守頗循章法。一隻狡黠非常,佯敗詐降,卻暗度陳倉,奇襲敵後。看得莊之蝶一儘兒呆了。孟雲房扯了他衣襟說:“你倒迷這玩意兒?”莊之蝶說:“你知我剛才想什麼了?”孟雲房說:“想什麼?莫不是可惜那女人是生了爛瘡……”莊之蝶說:“我想人的起源不是類人猿,而是蟋蟀變的,或許那蟋蟀是人的鬼之鬼。”孟雲房說:“那你沒問問那條勝蟲是幾品銜的?”兩人又逛了狗市,莊之蝶倒看上一隻長毛獅兒狗的。這狗兒豹頭媚目,儀態萬方,一見他們倒坐了身子直用兩隻前爪合了作揖。莊之蝶不禁說了一句:“瞧這眉眼幾分像唐宛兒的。”孟雲房笑說:“你喜歡唐宛兒的,怎不買了送她?但若要我說,男不養貓,女不養狗的,不如到花市去看看,買一盆美人蕉送她。

她家怎麼連一盆花也沒有?”莊之蝶說:“彆提花的事,讓我又害頭痛了!咱以前那麼好的一盆異花都沒保護得住,還買什麼美人蕉不美人蕉的?況且我也問過她怎麼家裡不栽些花,她說她凡是栽花,花都活不長,是花嫉妒她,她也嫉妒花的。”孟雲房說:“這小騷精就愛說這類話顯誇自己?女子都有這毛病,夏捷常對我說某某對她有意思的,某某又給她獻殷勤了,全是在向我暗示:你不愛我可有人愛呀!我就說,那好嘛,誰要再給你針眼大一個窟窿,你就透他個碗大的風進去!她就氣得抹眼淚水兒。”莊之蝶笑了笑,卻轉了頭四處張望,問:“這裡有沒有鴿子市?”孟雲房說:“你要養鴿子?”莊之蝶說:“飛禽裡邊我就愛憐個鴿子,倒想買一隻送唐宛兒。”孟雲房笑了:“我知道了,這一定是她的意思。”莊之蝶說:“怎麼是她的意思?”孟雲房說:“她家沒有電話,你們要用鴿子傳遞消息的。”莊之蝶說:“就你才有這鬼點子!”孟雲房就領了莊之蝶去了最南頭的鴿子市上,挑選了好多隻,捏脖頸,捋羽翅,觀色澤,辨腳環。孟雲房說:“你這是為她買鴿子的,還是給你選妃子的?!”終選中一隻,歡天喜地回來。夜裡就還睡在孟雲房家,沒回文聯大院去。

唐宛兒得知了周敏和莊之蝶意見鬨翻,心裡恨著周敏卻又不能惡聲敗氣地罵他,隻是勸說周敏不必為此事傷了和氣,就是莊老師不顧及了你,使你不能再在雜誌社待下去,飯碗丟了,這飯碗也是人家先頭給你的,再說人家樹大根深能與景雪蔭抗衡,若惹得他生分開了,這官司是贏官司也必要輸的。說得周敏心氣安靜,沒有一句可反駁的,卻隻是拿出塤來低低地吹。周敏是打開一個筆記本,一邊看著上邊,一邊吹的,吹出奇奇怪怪的音調,唐宛兒聽不懂。等周敏吹累了,出去街上溜達了,唐宛兒翻了筆記本來看,筆記本上並沒有曲譜,而是一首周敏所作的詩:

我走遍東西,尋訪了所有的人。我尋遍了每一個地方,可是到處不能安頓我的靈魂。我得到了一個新的女人,女人卻是曾和彆人結過婚。雖然棲居在嶄新的房子裡,房子裡仍然是舊家什。從一個破爛的縣城遷到了繁華的都市,我遇到的全是些老頭們,聽到的全是在講“老古今”。母親,你新生了我這個兒子,你兒子的頭腦裡什麼時候生出新的思維?

唐宛兒這才知道周敏是看著這詩而胡亂地吹他的塤,不免也替他浩歎一聲,落下一顆大的淚珠來。但她不滿了詩中的“我得了一個新的女人,女人卻是曾和彆人結過婚”的話,心想:你現在竟嫌棄了我是結過婚的,難道我結過婚的事你先前不知道嗎?我為你把那一個安穩的日月丟了,你卻一直心裡對我這個看法?!越想便越生氣,要等著周敏回來論說個明白。這麼氣咻咻在窗前坐了,卻又想:罷了,罷了,我既然已從心上沒了他,何必和他致氣論理,若我們鬨翻,他要破罐子破摔,就也全不顧了這場官司,說不定在法庭上要胡亂說一通,豈不把莊之蝶就壞了?想到這裡,這婦人便把那筆記本藏了起來,要等著某一日時機成熟,或是他周敏發覺了她與莊之蝶的事,兩人最後鬨分裂了,拿出筆記本來就是她反擊的一個口實的。

於是,就偏又將那麵放置在床頭櫃上的銅鏡子鏡鼻上拴了頭繩兒,高高懸掛在客廳的正牆上。但是,為了目下安穩住周敏,她就去找了孟雲房來說道理。孟雲房答應得很爽快,且抱了鴿子來,也就對周敏說:“莊之蝶哪裡是生氣了,他講那番話還不是為了把官司打贏?他平白無故卷進這場官司,是彆人早站出來要告你的了。現在人家和你站在一起,把一個好端端的情人也成了仇敵,你還生什麼氣?你瞧瞧,他哪裡是你這小心眼,他還買了鴿子來送你們。”唐宛兒抱了鴿子,就把鴿子貼在臉上。鴿子的白羽正好和那臉色相配,襯得她的一雙眼睛越發黑幽,鴿子的一隻紅嘴越發豔紅。婦人說:“孟老師,你說我白還是鴿子白。”孟雲房說:“你知道我是一隻眼,我能看了什麼?改日你莊老師來了讓他瞧瞧,他眼毒哩!”婦人臉就微醉,卻說:“孟老師,你剛才說的,景雪蔭真的是莊老師的情人?”周敏就說:“你好囉嗦,問那麼多乾啥?!”

婦人得了鴿子,明白是莊之蝶專為她買的,又得知在當子裡給誰也沒再買什麼,就心花怒放,沒人時想許多好事,自此更每日立於穿衣鏡前打扮自己,打扮打扮了,自己就衝自己一個媚笑,輕聲喚道:莊哥,我給你笑哩!便不能自控,用手滿足一番。周敏這期間也向她要求過,她總是推托身子不舒服,等到實在沒法推托,隻催促周敏往快些,然後用水反複去洗。周敏說:“你越來越沒性欲了?”婦人說:“年紀大了嘛。”周敏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哩,你才多大年紀?”婦人笑笑,卻說:“我倒有個建議給你說的。你和莊老師有了那場不愉快,咱是不是請了他過來吃吃茶飯,人心都是肉長的,你低個頭主動些,莊老師就不會計較你了。”一句話說得周敏又陷入官司的愁苦中,支支吾吾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坐到院中扇扇乘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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