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日,洪江抱了賬本來找牛月清結算前一段經營收入。算來算去,雖然沒有虧損,但盈利並不多的。洪江說了許多待聯係的項目,估計下一月會好些,就拿出一卷淡黃色的印有淺綠小花的杭綢、兩瓶郎酒、一包燕窩、一條日本七星香煙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說:“師母,中秋節我因去鹹陽了幾日,沒能過來拜望你們,今日來給補上。東西並不多的,我想那月餅點心罐頭一類你這兒不缺,送那麼些也沒甚意思,這包燕窩還是稀罕的,是貴州的一個書商朋友年初來西京,我幫他去弄了一個書號,他感激不過送了我的。我也吃不起這鮮物兒,給莊老師補補身子吧。”牛月清說:“你這是怎麼啦,開這個書店,你莊老師是甩手掌櫃的,我又不懂多少,哪一件不是你辛苦的!我們沒謝你,你倒逢年過節卻要送了東西來?好兄好弟的,這就見外了!”洪江說:“話可不能這麼說,我雖做生意比你們強,可沒有你們我乾什麼去,還不是要擺了烤羊肉串兒的小攤子?這些禮品也不僅是我的心意,還有一個人的。
”牛月清問:“誰?旁人更要不得這樣!你也知道,你莊老師是文人,能寫個文章另外還能辦什麼?結識的老孟他們,來了自個翻箱倒櫃尋著吃,這樣倒顯親近。如果是外人,必是要求他辦事的,他能給彆人辦什麼事?辦不了還要埋怨我的。”洪江說:“什麼事也不辦的,倒是請你們去吃飯。”牛月清就拿過杭綢看時,杭綢上有一個燙了金字的帖子,翻開了,上麵寫著:“我們經國家婚姻法允許,結為夫婦,百年交好。為感謝多年厚愛和關懷,敬請本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時光臨婚禮。”邀請人欄下,寫著:洪江,劉曉卡。
牛月清目瞪口呆,叫道:“洪江,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有老婆有娃嗎?什麼時候離的婚?這劉曉卡是誰?突然就結婚了!”洪江笑著說:“這事是太突然,一是沒敢為我的事打擾老師、師母,幾次我來話到口邊,見官司打得緊,你們心躁氣浮的,又把話咽了。你也知道,我和原來的老婆吵吵鬨鬨從沒安寧過,實在過不到一塊兒,兩人說分手吧,就分手了。我隻說離了婚再也不找了,過獨身呀,可幾個朋友說,你整日忙生意,跑前跑後,生活沒個規律,若不成個家,幾年裡身體肯定要垮,性情也會變態。再者,外人不知道還會說是你生理上有毛病,才使原來的老婆要和你離婚的。因此他們提說書店咱招聘的那個女子。我思來想去,那就結了吧,好賴她也在咱書店,互相照應著也好,就匆匆忙忙登了記。好處是曉卡是她家獨生女兒,又有房子,咱就全靠了人家。中秋節我們去鹹陽她外婆家,曉卡的舅舅在四川工作,正好帶了這兩瓶酒給我們,曉卡就一定說要把酒敬了師母的。
你喝不得烈酒,可這酒倒是要喝的。”牛月清說:“劉曉卡?書店裡三個姑娘,我倒搞不清哪一個?”柳月在一旁聽了,隻是嘻嘻笑,插嘴道:“我知道,是那削肩的、瘦瘦的那個!”就拿指頭羞洪江的臉。洪江笑著說:“柳月儘胡猜,是那個腿特彆長的高個兒。”柳月叫道:“又換了?!”牛月清說:“柳月你不知道也就甭胡說的,招聘的那幾個姑娘,個個都漂亮得我也分不開的。事情既然這樣了,我和你莊老師向你恭喜哩!隻是這麼一前一後兩宗大事,你倒捂得這麼嚴,我就要怪你了!”洪江說:“要不,紅帖兒第一個就寫給了你們!到那日你們可一定要來的。柳月也來,來了做個陪娘吧!”柳月撇了嘴說:“我才不當陪娘,也不去的。我這醜樣兒,你成心讓我去以醜襯了你那個美人兒?”洪江就說柳月才待了幾個月,說話越發有水平,趕明日出去,怕也會寫了書的。三人說了一會兒,洪江走了,臨走又一再叮嚀那日要去,老師、師母若不來,宴席就不開,死等了的。
洪江一走,牛月清問柳月:“你老師哪兒去了?”柳月說孟雲房叫去喝酒了。牛月清收拾了禮品,就獨坐了,思謀二十八日,真要去吃宴席,該準備些什麼賀禮。下午,莊之蝶喝得昏昏沉沉回來,在廁所裡摳了半天喉嚨,吐出許多汙穢,牛月清讓他睡了,沒提說洪江的事。晚上莊之蝶睡起去書房看書,她進去把門關了,才一一說了洪江結婚事體。莊之蝶也好不驚訝,說:“那個長腿女子,我恐怕也是見過一兩次的。當時他說要招聘店員,咱也沒在意,後來趙京五對我說他招得比招模特兒還嚴格,身高多少,體重多少,皮膚怎樣,還要符合標準的三圍。”牛月清說:“什麼三圍?”莊之蝶說:“就是胸圍、腰圍、臀圍。
那時他就有心給自己找意中人的!”牛月清說:“洪江那黃皮腫臉的,要離就離,要結倒能結。那女子怎麼就看上了他?!”莊之蝶說:“現在年輕人換家庭班子容易得很哩!你隻是老腦筋,哪裡理解!”牛月清說:“那原先的老婆人是俗氣,可也老實。一夜夫妻百日恩的,說不行就不行了?這我就是想不通!這事咱管不上,咱也不管,可現在我擔心的是這麼一來,書店不是要開了他們夫妻店?!”莊之蝶說:“你總不能把劉曉卡辭了?你以後多去那裡看看,讓把賬目一筆一筆弄清。這意思不要顯露出來,人家或許一片真心待咱,顯露了反惹不好。這場婚姻不論看法如何,你備一份禮送去,禮也不要太薄的。”牛月清就拿了一張紙說:“咱列個單兒。”莊之蝶就不耐煩了:“這些事也跟我商量?”牛月清嘴唇動了動,咽了一口唾沫走出去了。
牛月清第二天上街買了被麵和一套咖啡壺具,晚上回雙仁府那邊老太太處睡,翻尋存放在那兒的一隻電熨鬥。電熨鬥是莊之蝶一次去一家工廠講課時贈得的,一直沒用,牛月清想一並送了禮。但老太太知道了這事,說要送尿盆的,尿盆最重要,老一輩人誰結婚娘家不陪送了尿盆的;現在人是少了規矩,娘家人不陪,親戚朋友也不送。牛月清就想,真是送個搪瓷痰盂做尿盆,那豈不出奇製勝?人也常說,誰和誰能尿到一個壺的,這尿盆上輩人為啥講究,怕也取其夫妻百年合好的意思吧。但她知道現在痰盂在商場裡沒貨的,前幾日單位有人跑了全市商場沒買到,後來還是在西城門內的鬼市上買的。
於是隔了一天的清早,就去了鬼市,問了幾個攤主,說貨沒有了,你去洪江收購店看有沒有?牛月清聽了,倒生疑惑,怎麼有個洪江收購店?世上有人名叫洪江的,店名也有叫洪江的?就問:“這店名好怪,怎麼起這個字號兒?”那人說:“哪裡是字號,是叫洪江的開的店,人叫順了,就這麼叫開來的。”牛月清問:“那個洪江,是乾什麼的?”那人說:“開了個書店吧,聽說發財了,又來開收購店,更是發海了!你是查戶口的嗎?”牛月清趕忙走了,再問了彆人洪江店在哪兒開的,有人指點了,果然在前邊一條巷中間。店門是開了,裡邊有一個老頭在坐著。牛月清上去問:“這是洪江收購店嗎?”老頭說:“以前是,現在不是。”牛月清說:“那是怎麼回事?”老頭說:“怎麼回事,饑不擇食,窮不擇妻,溫飽了思淫。人家有錢了,看上鮮的嫩的了就離起婚。他老婆哪裡肯離,他就給了五萬元,又送了這個店。現在興掏錢離婚的。
”牛月清腦子裡就亂哄哄起來,趕忙回家對莊之蝶說了。莊之蝶道:“他能一直瞞了咱們,必是離婚時有糾纏的。”牛月清說:“我不是這意思。你不覺得這裡邊有事嗎?以前他窮成那樣,從沒聽說過他還有個收購店,怎麼能辦起個收購店?這一離婚,給了原先老婆這個店,還有五萬元,他這是哪兒的錢?”莊之蝶說:“你不是一月十天地就要過目一次賬麵嗎?”牛月清說:“彆人辦書店都發了,咱不是虧就是平平,我是疑心過,可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有經驗,你又過問過幾次?!”莊之蝶說:“這沒證據,你怎麼說他?”牛月清說:“那就咱養豬他吃肉了!?”莊之蝶說:“我還有畫廊的。畫廊和書店合為一體,生意就好了。”牛月清叫道:“你是讓趙京五出來監管了他?”莊之蝶說:“你不是又要一心把柳月嫁給你乾表姐的兒子嗎?”牛月清突然眉開眼笑起來:“哎呀,你還這麼鬼的!你是早就看出毛病來了!”莊之蝶說:“你以為你行哩?!”說得牛月清一臉羞愧。
二十八日,牛月清代表莊之蝶去參加洪江婚禮,禮品十分豐盛。洪江夫婦好不高興,特將禮品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宴席上第一個給牛月清敬酒,又當著眾人麵高聲說,莊老師今日有緊急會議不能抽身,師母既然是雙重身份,就要替莊老師再受敬一杯。牛月清便喝得麵紅耳熱,莊之蝶卻並未去開什麼會議,他找了趙京五催促畫廊籌建的事,得知畫廊基本上裝修完畢,隻是字畫作品少,一時還不能開張。莊之蝶提出去看看那些仿製名人字畫的人,趙京五說:“你還是不去為好,實話給你說了,這批活兒還是汪希眠在乾哩,他讓我誰也不告訴,包括你在內,怕的是有個疏忽說溜了嘴,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事情就壞了。”莊之蝶聽了,說:“你不說,我十有六七也猜出是他!西京城裡的畫家我差不多都認識,能仿製膺品的除了他,也再沒一個兩個。
前一陣聽說廣州香港那邊石魯的假畫很多,石魯的家屬到處查訪,已經風言風語說到了他,他也不縮縮手腳?”趙京五說:“這我知道,石魯那批假畫原本是給咱們畫廊的,說好畫廊售出咱拿四成,他得六成,可旅行社的一個餘導遊卻不知怎麼和他談的,竟把那批畫全拿了去廣州出手。這些假名人字畫靠國內市場是不行的,主要是騙海外人。外賓來了,他們哪兒知道在哪兒賣字畫,全憑導遊引團。為這次教訓,我已去旅行社新交了幾個哥兒們了,答應咱的畫廊開張,就領外賓來買畫,咱隻給他們吃些回扣罷了。汪希眠現在手下有三個學生,專協助了他為咱畫廊仿一批古畫,譬如鄭板橋的風竹呀,齊白石的蝦呀,黃賓虹的山水呀。石魯的畫不敢多弄的,但石魯的畫眼下搶手,少也要弄出個二三幅的。前幾日我去看了,汪希眠已仿製了石魯早期的一張《 牧牛圖 》,還有一幅石魯病後的《 梅石圖 》。真了不起的,昨兒夜裡我拿了《 梅石圖 》去讓石魯的女兒看,她也沒看出假來,還問哪兒得來的?我說是從一個小酒館的師傅那兒買的。
她說:我爹病了以後,常常這些人讓他去喝酒;喝了酒,老爺子沒錢,提筆就給人家畫一張的。”趙京五說完,哈哈大笑。莊之蝶也笑著說:“汪希眠不讓我知道,可他哪裡卻知道這畫廊是我在辦的?!其實他那老婆與你師母親得如姐妹,汪希眠乾什麼事她不給我說?”就掏出旱煙鬥兒來裝了煙吸。趙京五瞧見煙鬥,說:“哪兒得的,這煙鬥年代不新,還是個古董貨哩!”莊之蝶笑而不答,隻說:“龔靖元的那幅毛澤東的字怎麼樣?還是不行嗎?”趙京五說:“我正要對你說這宗事的。等那件作品弄到手了,咱畫廊就可以開張,到時候開個新聞發布會,畫廊不愁生意不好的。龔小乙那邊,我已治住了。”莊之蝶說:“怎麼個治住了?”趙京五說:“他是煙癮不發,什麼都精明能算計;煙癮發了,你讓他叫爺也十聲八聲叫的。上次我對他說我能讓柳葉子壓了價供他的大煙,當然了,我就也可以讓柳葉子提了價供他大煙,或者金山銀山的拿來都不供他大煙的!我已經給柳葉子說了,不管怎樣,十天裡不能供給他一包煙的,除非他把那幅字拿來。
”莊之蝶說:“這柳葉子是什麼人,和販煙土的人打交道你可要小心,這是要犯法的。”趙京五說:“這我知道。我一不吸,二不參與分錢。柳葉子是我小學的同學,她和她丈夫乾了幾年販煙的黑道兒了,龔小乙也隻有她這一個買煙土的渠道。”莊之蝶說:“做那黑道生意的唯錢是命,她哪裡就肯聽了你的去逼龔小乙?”趙京五說:“我一說你就明白了。去年她把一批煙殼子賣給東羊市街一家姓馬的,姓馬的開的重慶火鍋飯店,湯裡就放著煙殼,顧客盈門,都說馬家火鍋香,已饞得許多人每日都去吃一次,不吃心就發慌。有人懷疑那湯中有煙殼兒,暗中觀察,果然有,就報告了派出所,派出所封了火鍋店,追問煙殼哪裡來的?姓馬的供出了柳葉子,柳葉子在派出所謊說是前年她爹患胃癌,鄉裡醫生給開了一包煙殼讓熬湯喝,她爹去世了,煙殼沒用完,她覺得丟了可惜,賣給姓馬的。派出所怎麼能相信?那所長是我一個哥兒們,我便去說情,事情就按柳葉子說的那樣作了結論,把她才放回來。你想想,柳葉子哪裡能不聽我的?你今日沒事,咱去柳葉子家去看看,興許那幅字已經放在她那兒了。”
兩人搭了出租車到了一個四合院門口,莊之蝶卻不想去了,說他還是不認識柳葉子為好。趙京五想了想,就讓他去巷口小酒店等著,自個去了。沒想柳葉子夫婦都在,一見他就悄聲說:“龔小乙正在樓上過癮哩,他今日把那字拿來了,怕我還是不供煙,說過了癮,又能買到一批煙了才一手拿煙一手給字的。你不要驚動他,到小房喝茶吧。”趙京五卻不放心,躡手躡腳從樓梯上到二樓,隔門縫往裡看了,龔小乙是睡在床上,人已瘦得如柴,身邊真的放著那卷字軸兒,便笑著下來喝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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