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2019-04-25 作者: 賈平凹
第65章

過了十天,慢慢緩過勁來,莊之蝶突然覺得已是許多天沒有吃到新鮮牛奶。問柳月,柳月也說沒有見到劉嫂的。一日,莊之蝶悶著無聊,約了唐宛兒去郊外遊玩,不覺竟到了一座村子。莊之蝶說:“哎呀,這不是貓窪村嗎!劉嫂家就住在村南頭,多日沒有喝到鮮牛奶,莫不是她病了,去看望看望吧。喝了那麼長時間牛奶,若說吃啥變啥,我差不多也會變了牛的。”婦人說:“你就是有牛的東西哩!”莊之蝶挽了袖子,說:“你是說我胳膊上汗毛長嗎,還是指脾氣拗?”婦人說:“你有牛犄角哩!”莊之蝶不解,婦人卻說她講一個民間故事吧。於是講:從前,有母女倆開店,幾年間就暴發了。原是這店裡有條黑規定,但凡過路商販來住宿,夜裡母女倆都要陪睡的。如果商販最後支持不住了,天明空手走人;如果母女倆吃不消的,商販願住十天半月也不收飯錢床鋪錢。結果沒有哪個商販不放下行李貨物等空手羞愧而去的。

這就有一漢子憤憤不平,挑了貨擔投宿此店。這漢子自恃身強力壯,偏要為男人爭一口勇氣,但心底畢竟生怯,臨去時以防萬一,還暗揣了一個牛犄角。這一夜到四更天,漢子果然也力有不支,便黑暗中拿牛犄角捅去,母女倆就敗了。漢子當然心虛,哪裡敢繼續吃住?天不明就一逃了之。第二天早上母女收拾床鋪,一揭枕頭,枕頭下骨碌碌滾出個牛犄角來。母女並不知這是牛犄角,做娘的就對女兒說:“嚇!怪不得咱娘兒倆吃敗仗的,你瞧瞧,不知那東西怎麼長的,光蛻下的殼就這麼大呀!”莊之蝶聽了,樂得直笑,一邊用土塊兒擲婦人,一邊罵:“你在哪兒聽的這黃段子?就是牛犄角你也是不怕的!”卻突然蹲下來,讓婦人給他掏掏耳屎。婦人說:“耳朵怎麼啦?”莊之蝶說:“你一說那故事,我就不行,走也走不成了。掏掏耳朵,注意力在耳朵上一集中才能蔫的。”婦人說:“我才不管的,硬死著你去!”一路先跑進村子裡去。

待兩人尋到劉嫂家,劉嫂正在門道處安著的布機上織布,天也太熱,穿著個背心,褲腰四周還夾了許多核桃樹葉。哎呀一聲,忙不迭下來,隻是叫嚷:“天神,你們怎麼來啦!他大姐怎麼也不來鄉裡散散心的!多日沒去城裡,直想死我了,剛才就腳心癢癢的;腳心癢見親人的,我尋思這是誰要來呀,不是我娘我舅的,倒是你們!”莊之蝶說:“你隻是想我們,可我們走得乏乏的卻不讓坐,也不讓喝口水的。”劉嫂噢噢叫著就拍腦門子,拉進屋坐了,就燒開水,就煮荷包蛋。端上來,婦人不吃,說吃不下的,隻喝水;劉嫂讓不過,在另一個碗裡夾了,端出去銳聲叫小兒子吃。莊之蝶卻把自個碗裡的兩顆撥在婦人碗裡,說:“你要吃的,你看這像不像那兩件東西,你怎不吃?”婦人低聲說:“這裡可彆騷情,人家把你當偉人看的!”劉嫂返身進來,看著他們吃了喝了,又說了許多熱煎的話。

莊之蝶問:“好些日子咋不見了你?沒牛奶喝,這身子都瘦了。”劉嫂說:“今早我還托去城裡賣菜的隔壁吳三,說要走過你家那兒了,就捎個話兒過去,告訴你牛是病了。”莊之蝶說:“牛病了?!”劉嫂說:“已經許多天不吃不喝的,前三日我還拉著它溜達溜達,昨日臥下就立不起了身。可憐這牛給我家掙了這麼長時間的錢,我真害怕它有個一差二錯的!讓一個牛醫看了,人家說看不來得了什麼病,或許過幾日會好。好什麼呢?還是不吃不喝。孩子他爹去前堡子請焦跛子了,焦跛子是名獸醫。”莊之蝶就往牛棚去,隻見奶牛瘦得成了一副大骨頭架子,不禁心裡一陣難過。奶牛也認識了來者是誰,聳著耳朵要站起來,動了動,沒能站起,眼睛看著莊之蝶和婦人,竟流下一股水來。婦人說:“可憐見的,真和人一樣傷心落淚!瞧瞧這奶囊,身子瘦了,隻顯得奶囊大。”三人蹲過去,揮手趕起那蚊子和蒼蠅。

說話間,院門環響,兩個人就走進來。劉嫂的男人莊之蝶見過一麵的,身上背了一個皮箱,後邊相跟著是一個跛子,便知道是獸醫了。相互寒暄了數句,跛子就蹲在牛身邊看了半天,然後翻牛的眼皮,掰牛的嘴,掀了尾巴看牛的屁股,再是貼耳在牛肚子上各處聽,末了敲牛背,敲得嘭嘭響,臉上卻笑了。劉嫂說:“它是有救?”跛子說:“這牛買來時多少錢?”劉嫂說:“四百五十三元,從終南山裡買來的。這牛和咱真有緣分,來了就下奶,脾氣又乖,是家裡一口人一樣的。”跛子又問:“賣奶有多長時間啦?”劉嫂說:“一年多天氣。可憐見的,跟我走街串巷……”跛子說:“那我得恭喜你了,不要說這賣了一年的奶已撈回了買牛的錢,這將來上百斤牛肉,一張牛皮,它還要再給你幾千元錢的。它是得了肝病,知道嗎?人得肝病牛也得肝病,可牛的肝病是牛有了牛黃,牛黃可是值錢的東西!彆人想方設法在牛身上培育牛黃,你家這是銀子空中來,你愁個什麼?”劉嫂說:“你這說哪裡話,我不稀罕那牛黃不牛黃的,我心那麼狠,為了得牛黃就眼睜睜看著它死?它也是我們家一口人的。

你就開了藥方,讓它吃了藥好好休息。”跛子說:“你這樣的人我還是第一遭見的,心好是心好,可我告訴你,要治好我是治不了的,恐怕也沒人能治得好。聽我的話,明日讓人殺了還能剝些肉來,若殺得遲,命救不下來,一身肉也熬乾了!”劉嫂就轉身去屋裡哽哽咽咽哭起來了。劉嫂的男人叫給跛子做飯,她不理,還是哭。男人就有些氣躁了,罵道:“是你男人死了,你哭得這麼傷心?!”罵過了,看看莊之蝶和婦人,倒有些不好意思,說:“我這婆娘天地不醒的。你們坐呀,讓她過一會兒給咱們做飯吃。”莊之蝶說:“劉嫂養這牛時間長了,總是心上過不去的,甭說她,我是吃過牛奶的,聽了也好難過。”屋子裡就一陣水和盆響,男人說:“你在和麵嗎?那就做些擺湯麵。”過了一會兒,劉嫂端著一個盆兒出來了,盆裡卻是綠豆糊糊湯,放在了牛的嘴邊讓牛吃。跛子就臉色難看說:“我就不多待了,前村還有人叫我去看牛的。你付了出診費吧,牛是保不住了,我也不向你多要,隨便給十元八元的。”男人留他沒留下,把錢付了,送跛子出了門。莊之蝶和婦人見劉嫂難過,也就要走,告辭了走到院門口,聽見奶牛哞地叫了一聲。

出來,莊之蝶直搖頭,說:“這一個時期不知怎麼啦,儘是些災災難難的事,把人心搞得一儘兒灰了!”婦人說:“你後來還和柳月在一起沒?”莊之蝶說:“說正經事兒你也要往那上邊扯?”婦人說:“你們在一搭了當然就災災難難的要來了;你要再下去,說不定不是你就是我有個三長兩短的!”莊之蝶罵句胡扯淡,心裡卻咯咯噔噔起來,暗暗計算時間,倒也有些害怕了,就說:“我哪裡還和她來過,她現在和趙京五戀愛的,那趙京五咋甚事沒有?”婦人說:“那是時間沒到的。”兩人上到環城路,莊之蝶要擋一輛出租車來坐,婦人說走著說話好,莊之蝶不知怎麼突然間想起阿蘭來,問她願不願意去精神病院看看阿蘭的?阿蘭和阿燦的故事,莊之蝶老早給婦人說過,隻是隱瞞了與阿燦的私事。

這陣提出去看阿蘭,婦人倒不高興,說:“你是不是常想阿蘭,後悔和阿蘭沒及時相好?我和你在一起,你也能想到她,真是吃不到的都是香的,香的吃多了就煩了!”莊之蝶說:“這條路往東去是可以通往精神病院的,所以我想到她,你就生出這麼多醋來;她要不是個瘋子,不知你又該怎樣啦?”婦人說:“我該怎樣啦?滿足你,去病院。讓我也瞧瞧阿蘭是怎麼個美人兒,隻怕你去看她反倒更傷害她的心,她是一個人在柵欄門裡,你卻是挎一個佳人在柵欄門外。”莊之蝶聽她這般說,便也猶豫了,說:“這樣我就不去了。她是瘋子,恐怕也認不得我是誰的。”婦人就說:“可是你不願意呀?!”眼睛著,眯眯地笑。莊之蝶掐了一根草去拂她,她跳躍著走到路邊一個坎下,說要尿的。一片半人高的蒿草裡,人在草裡走著,頭發在草梢飄著,忽隱忽現,撲朔迷離,情景十分地好。莊之蝶說:“往下蹲,路上過車,甭讓車上人看見你那屁股了!”婦人說:“他看見了個白石頭!”就輕輕哼一支曲兒。

婦人還從來沒有唱過民歌,唱了幾句,莊之蝶就想起柳月曾經唱陝北民歌的那一幕,就說:“宛兒還能唱嘛!”婦人說:“我什麼不會?”莊之蝶說:“這是什麼歌子?”婦人說:“陝南花鼓。”莊之蝶就高興了,說:“你再唱唱,好中聽哩!”婦人也就看著尿水衝毀了一窩蟻穴,一邊輕聲唱道:

口唇皮皮想你哩,實實難對人說哩。

頭發梢梢想你哩,紅頭繩繩難掙哩。

眼睛仁仁想你哩,看著彆人當你哩。

舌頭尖尖想你哩,油鹽醬醋難嘗哩。

莊之蝶在路邊聽著,又擔心怕過路人也聽到了往這邊看,前後左右扭著脖子瞭哨。先是一隻野兔從路的這邊躥向路的那邊,迅疾若一隻影子,後又見前邊千米左右站了四五個人,忙壓聲兒說:“好了,彆唱了。”卻見那些人並沒走過來的意思,明白那裡是個停車站的,就放心地取一支香煙來吸。偏這當兒一輛公共車開了停在那裡,車上就下來一個人朝這邊走,就忙焦急問婦人好了沒有。再看那來人,不覺大吃一驚,竟是阿燦。莊之蝶叫了一聲,阿燦是聽見了,抬頭看了看,迎麵的太陽光似乎照得她看不清,手遮了額看一下,猛地呆住,遂轉身卻往回跑。上車的人已經上了車,車門已關,她就使勁敲車門,大聲叫喊;車門開了,便一個側身衝擠上去。莊之蝶剛剛跑到車門下,門呼地關了,阿燦的上衣後襟就夾在車門縫裡,車開走了。莊之蝶揚著手叫道:“阿燦!阿燦——!你為什麼不見我,你為什麼不見我?你是住在哪兒的啊——?!”就攆著車跑,跑過來又到了剛才站著的地方,車已經走遠了,一撲遝坐在草地上。

婦人在草叢中小解,無數的螞蚱就往身上蹦,趕也趕不走,婦人就好玩了這些飛蟲,捉一隻用頭發縛了腿,再捉一隻再縛了,竟縛住了四隻。提著來要給莊之蝶看,就發現了這一幕,當下放了螞蚱出來,見莊之蝶傷心落淚,也不敢戲言,問:“那是阿燦?”莊之蝶點點頭。婦人說:“今日真是怪事,說阿蘭,阿燦就來了!她怎麼見了你就跑?”莊之蝶說:“她說過不再見我,她真的不見我了。她一定是去病院看了阿蘭回來的,就住在附近,看見我又不讓我知道她住哪兒,才又上了車的。”婦人說:“這阿燦肯定是愛過你的。女人就是這樣,愛上誰了要麼像撲燈蛾一樣沒死沒活撲上去,被火燒成灰燼也在所不惜;要麼就狠了心遠離,避而不見。

你倆好過,是不是?”莊之蝶沒有正麵回答,看著婦人卻說:“宛兒,你真實地說說,我是個壞人嗎?”婦人沒防著他這麼說,倒一時噎住,說:“你不是壞人。”莊之蝶說:“你騙我,你在騙我!你以為這樣說我就相信嗎?”他使勁地揪草,身周圍的草全斷了莖。又說:“我是傻了,我問你能問出個真話嗎?你不會把真話說給我的。”婦人倒憋得臉紅起來,說:“你真的不是壞人,世上的壞人你還沒有見過。你要是壞人了,我更是壞人。我背叛丈夫,遺棄孩子,跟了周敏私奔出來,現在又和你在一起,你要是壞人,也是我讓你壞了。”婦人突然激動起來,兩眼淚水。莊之蝶則呆住了,他原是說說散去自己內心的苦楚的,婦人卻這般說,越發覺得他是害了幾個女人,便伸手去拉她,她縮了身子,兩個人就都相對著跪在那裡哭了。

終於返回唐宛兒家來,周敏沒有在,桌子上空空放著那隻塤,塤的黑陶罐口裡插了一支小野黃菊。莊之蝶瓷呆呆看了一會兒,沒有敢動。婦人熱水讓兩人燙腳,叫嚷莊之蝶的腳趾甲太長了,說:“她也不給你剪剪?”取了剪刀來修。莊之蝶不讓,但還是修剪了,幫他穿好鞋,卻將自己的一雙小腳放在莊之蝶懷裡,說:“我倒讓你給我揉揉,我為你穿了一天的高跟鞋了,好酸疼的!”莊之蝶就揉著,婦人哧哧地笑,乜了眼說:“我不行了。”莊之蝶說:“不敢的,到下班時間了。”婦人說:“他每天回來都是天黑。你今日心緒不好,要鬆弛隻有我哩。你要怎麼著你就怎麼著,隻要你能高興。”說著把頭上挽髻的卡子拔了,烏雲般的長發就撲嚕嚕披散下來。院門外偏有了車子響,婦人立即把散發攏後紮了一個馬尾巴狀,雙腳抽下來去穿皮鞋,口裡叫道:“誰呀,誰呀?”跑去開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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