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裡,柳月在家裡呆煩了,她對大正說她要工作,大正說已經派人去辦理她的城市戶口了,一時還沒有辦好,到哪兒去上班呢?柳月說這她不管,她要工作。大正就把柳月的要求告訴了母親,夫人想來想去,便給阮知非打了電話,要求把柳月安排在他們的歌舞廳。柳月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柳月不會歌舞,柳月卻有好臉好身材,柳月就跟著時裝模特隊學走台步。模特隊都是些長腿細腰的女子,漂亮很漂亮,但一臉的沒文化。柳月讀的書多,氣質好,知道怎樣展示自己的風采,竟在很短的時間裡成為模特隊最出色的一個。這個城市的人欣賞時裝模特表演,並不是來欣賞時裝,而要看的是模特。或者說,不管你設計師設計了什麼樣的服裝,在他們看來,台上的模特都是赤身裸體的。說這個臉好,臀部卻大;說那個太瘦,胸部未隆。末了,覺得最迷人的最有性感的還是那個叫柳月的。柳月每一次出場,下邊都是噢噢噢的叫喊和口哨聲。一時間,阮知非那兒有個好模特的話就傳開來,歌舞廳的生意倒十分地紅盛。
這一日中午,孟雲房牽扯了北郊有《 邵子神數 》孤本的老頭和新疆來的那位大師相見,長虹飯店的經理免費提供了食宿,兩位奇人為了感謝經理,也是為了各顯了本事讓對方瞧瞧,就為經理發功治病,又為飯店預測生意,直折騰了一天。這經理當然也念孟雲房的好處,贈了他一副老式蓮花銅火鍋,又給了五斤切好的羊肉片和三色調料。孟雲房高高興興接受了,在家來做,就把莊之蝶和趙京五召來享用。莊之蝶情緒不佳,吃得並不多,隨手打開電視機,電視裡正在播映一部五十集的外國槍戰片連續劇。劇前是阮知非歌舞廳的廣告。孟雲房就說:“之蝶,你知道不,柳月現在就在歌舞廳裡上班,她當了時裝模特,好紅火的!”莊之蝶說:“這就好,柳月適宜於那份工作。
這你怎麼知道的?你常去跳舞嗎?”孟雲房說:“我哪裡去過!”夏捷說:“他沒去,他兒子倒常去!”莊之蝶說:“孟燼那麼小的去什麼,他有錢買門票?”夏捷說:“問題就在這裡!大前日阮知非見了我,說你那兒子真聰明,隔三岔五領了同學去舞場玩,檢票人要票,他說阮知非是我叔叔,柳月是我姐姐,就進去了。檢票人後來問我有沒有個侄兒的?我出來看了,見是孟燼,這小子行的,將來和老孟一樣,是個人物!我回來給老孟說了,讓他好好教育教育,他卻一臉的不高興!你瞧瞧,臉又黑封起來了!”孟雲房黑起來的臉就又尷尷尬尬地笑,說:“我哪裡黑封了臉?之蝶,幾時咱們去那裡看看柳月去,彆讓柳月覺得嫁出的女潑出去的水。”莊之蝶說:“行的嘛,你給咱聯係聯係。”孟雲房說:“那有什麼聯係的?吃過飯,我去宣傳部一趟,部長昨兒來電話讓我今日下午去一趟的。
那有什麼事!還不是讓孟燼的師父給他老婆發氣功排膀胱結石?我今日去不治的,隻約個時間。”夏捷說:“瞧你多積極,一會兒要去看望市長的兒媳,一會兒要去給部長老婆看病,把作家就擱在這裡不理不睬了?!”孟雲房說:“你這一說,我成什麼勢利小人了?我去部長那兒要不了半個小時的,你們在這兒坐著聊吧,四點鐘,咱們都準時在歌舞廳會麵。”趙京五說:“要去你們去,我是不去的。”孟雲房說:“京五你就小家子氣了,柳月沒做你的老婆你就不敢見她了?不敢見的倒是她柳月!你要不想見,你可以不見,你就在舞廳裡跳舞吧,說不定在舞廳碰上一個中意的!”夏捷說:“你要走你就快走,囉囉嗦嗦地煩人!雲房,我可告訴你,今日要去那裡散心就好好散散心,彆又帶了孟燼讓舞廳檢票人說閒話,我可再丟不起人哩!”孟雲房發了一聲恨就走了。夏捷趕忙收拾了碗筷,也不洗的,叫了隔壁一人,圍桌搓起麻將來。
孟雲房去宣傳部,並不是部長讓給他老婆排結石,卻說出了一件關係到全城人的大事。原來市長為了進一步以文化搭台讓經濟唱戲,當得知北京動物園贈送了西京動物園三隻大熊貓的消息後,忽然靈機一動,設想能否舉辦一個古城文化節,而且也想好了這個節的節徽就是大熊貓。市長召集了宣傳部、文化局有關人開了個會,大家一致叫好,說這是一個好主意,一是向外擴大本市的宣傳,二是以此搞活經濟,這在全國也是一個創舉。於是,一個龐大的籌備委員會就成立了。部長把孟雲房叫去,就是征求孟雲房對文化節內容的意見的。孟雲房聽了,首先就提出這事得莊之蝶參加吧,部長說那是當然,但莊之蝶是作家,一般事不必麻煩他,隻等將來的許多文稿由他起草就是了。孟雲房看了足足三頁的文化節的設想項目,一時覺得若這麼談下去,談到天黑也談不完的,就說這是大事,讓他帶了這些項目表回去好好思謀,明日下午來具體談自己的想法好了。忙脫開身子,急急就去了歌舞廳。
歌舞廳裡的營業演出剛剛結束,舞會卻才開始。跳舞的人非常多,都是一對一對貼得緊緊地在那裡晃,旋轉的播撒著碎點的燈光,使所有人如同幻影和魔鬼,無法辨清那是誰和誰。孟雲房聽孟燼說過,柳月總是陪人跳舞的,就坐在旁邊的一張桌前,極力於人窩裡尋找柳月。但他的右眼已經壞了,左眼的視力也開始不好,他看每一個女的都奇裝異服,美貌非常,似乎就是柳月,可一支樂曲終止,從舞池下來的女的卻沒一個是柳月。沒見柳月,尋阮知非的身影吧,樂曲又起,男男女女又都擁進舞池跳起來了,一切又都分辨不清。孟雲房這時倒叫苦沒事先聯係好,若莊之蝶他們來了,見不到柳月和阮知非,又該笑罵他了。正發急著,突然有人在說:“你是孟先生嗎?”孟雲房扭頭看時,聲音就在旁邊,同桌對麵坐的一個俏麗的女子正雙手支了下巴在端詳他。孟雲房說:“是你在問我嗎?我姓孟,你是誰?”女子手伸過來,孟雲房當然接受了去握,又說了一句:“麵怪熟的,我這腦子不好,一時記不起了,實在抱歉。
”女子說:“不用的,咱們其實從未見過麵,我隻是看你的形象問的,果然就是孟先生了!”孟雲房說:“你是瞧著我一隻眼的?!”女子就笑了,說:“聽說孟先生有趣,果真有趣。可我是個沒趣的人,我在檢察院工作,你一定會知道是誰了?還想不出嗎?景雪蔭是我的二嫂。”孟雲房簡直是吃了一驚,他幾乎要起身而去,但他立即就笑了,說:“知道了,知道了,你哪是沒趣的人,在這兒碰著你實在讓我榮幸的。
我是認識你二嫂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到一家去,你和她長得有些像哩!你二嫂好嗎?”女子說:“她能好嗎?你的朋友一場官司幾乎要讓她去上吊了!”孟雲房說:“話可不能這樣說,這場官司我大約知道一些,依我之見,何必鬨到這一步呢?先前都是多好的朋友!莊之蝶現在家裡害愁苦,怨恨周敏惹禍,把好端端一個朋友就變成了仇人!”女子說:“他要真顧惜往日的友情,那為什麼要提供他和我二嫂的隱私呢?他為了自己的名聲而損害一個過去的朋友,這也就太不道德了!”孟雲房說:“事情絕不是你說的這樣!好了,咱倆不要說這些了,好賴這場官司也算結束了。”女子說:“孟先生不懂法律,中院判決了並不是案子的終了,還要允許向高院申訴的哩。
”孟雲房說:“還要申訴?這何必嘛?”女子說:“無論怎麼說,我二嫂是咽不了這口氣的,她既然打這場官司,投入了全部身心,她就得把官司打到底呀。你明白我的話嗎?”孟雲房說:“當然明白,甭說你二嫂身後有人,單是身前有你這麼一個小姑子,也會心想事成的。”女子笑了一下,說:“那我也就不說了,先生能賞臉,讓我陪你跳一場嗎?”孟雲房說:“實在對不起,我一點也不會跳舞,我這是第一次到這地方來,要找一個人的。”女子說:“這就遺憾了,那我隻好邀請彆人了。”就招手叫來服務員,付過了錢,說:“給這位先生來一杯可樂。”自個卻揚頭走了。孟雲房兀自覺得受辱,就問服務員柳月是在哪兒的?服務員說:“今日她沒來舞池,恐怕在她的房間吧。你從這裡過去,出那個門,靠右手是樓梯,第三層十八號是她的辦公室。”孟雲房謝了,卻從口袋裡掏了錢給服務員說:“等會兒你把可樂錢還了那位女的,就說我說了,約情人出來玩玩,怎麼能讓情人付錢?!”
孟雲房在三樓十八號按了門鈴,房間裡並沒有動靜,又按了幾下,聽見是柳月在問:“誰呀?”孟雲房說:“是我。”柳月說:“有事到營業廳吧,我現在有重要客人。”孟雲房趕忙說:“柳月,我是你孟老師!”門開了,柳月濃妝豔抹,幾乎讓他都不敢認了,叫道:“柳月,現在這麼難見的!你身上灑的什麼香水,就像洋人身上的味兒一樣,怪難聞喲!”柳月趕忙使眼色,悄聲說:“我這裡就有個老外的。”然後拿嘴努努那套間,套間門掩著,讓孟雲房進去了。大聲地說:“孟老師,把我出嫁了,你們就誰也不來看我了!今日是陪誰來跳舞嗎?”孟雲房說:“我瞎眼笨耳的,能陪了誰來?你莊老師近來心緒糟糕,我們就一塊出來看看柳月嘛!”柳月說:“來散心就散心,卻偏要說看我?莊老師他有什麼事心緒糟糕,柳月一走倒省他多少心呢!”孟雲房說:“你這沒良心的小猴精!”就把唐宛兒怎麼丟了,牛月清又如何走了,莊之蝶孤零零的一個人怪可憐的說了一遍。
柳月聽了,眼圈倒紅起來,問:“莊老師人呢?”孟雲房說:“我們約好四點來這裡的,我在下邊舞廳裡怎麼也找不著你,等會兒他來了,你好好安慰安慰他,也勸他去你大姐那兒低個頭認個錯,重歸於好。”柳月說:“過了門我隻忙著到這裡上班,總說去看看他們卻是沒空,好賴在這裡不被人下眼看了,還思謀著請了他們和你一塊來看看我的表演,沒想阮知非卻遭了人打,將這一攤子臨時交了我來張羅,才沒個空兒去文聯大院,他那裡竟出了這等事來!”孟雲房說:“你說什麼,阮知非遭人打了?”柳月說:“這事你不知道呀?阮知非是每天晚上營業完了來收款的。前日晚上突然一個人把他堵在樓梯口,問,你是阮先生嗎?阮知非不認識這人,來人說他是太平洋公司的秘書,公司要慶典,希望時裝模特隊前去助興演出。阮知非說這裡是正常營業,不外出演出的。
來人就說他們經理在樓下的車裡,能見見嗎?阮知非便走下去,那小車裡果然坐有三個人,其中一個胖子伸出手來和阮知非握,手剛一觸到,阮知非就被拉得身子站不穩,那稱做秘書的就勢在後邊一掀,阮知非就進了車去,車嘟地駛走了。阮知非知道不好,抱了錢箱問人家這是乾什麼,那胖子一拳就打在他的眼睛上,墨鏡破碎了,鏡碴兒紮在他的眼裡,血當下流出來。那胖子說就是乾這個的,姓阮的,知道你是發了財了,可總不能讓我們餓肚子吧?向你借,你是不肯的,實在抱歉啊,隻好這麼辦了!阮知非還在說,你們大白日搶劫,柳月可是我們歌舞廳的,你們知道柳月嗎?胖子說知道她是市長的兒媳怎麼樣?你錢已經掙夠了,留著這左眼再認我們嗎?一拳就又打在阮知非的左眼上。車開到南環路,他們把阮知非放在路上,逃得沒蹤沒影,虧得一個菜客發現了送到醫院,那兩隻眼睛就全放了水了!這事搖了鈴似的,你竟還不知道?大正爹也是發火了,要求公安局緝拿罪犯,公安局自然在城的四個門洞加派哨位檢查過往車輛,但沒有可疑的人。問阮知非,他也說不清那三個人的模樣。隻提供到有一個胖子,小車是紅色的車。
”孟雲房聽得毛骨悚然,柳月還在說公安局現在四處緝拿罪犯,但哪兒就能很快破案?他不關心這些,忙問阮知非是住在哪個醫院,傷勢治療如何?柳月說是西醫學院的附屬醫院,具體怎麼治療,她走不開,沒有去的。孟雲房說:“這阮知非讓你臨時經營這裡倒是明智的,可你也得小心,這裡不比得當保姆。”柳月說:“流氓地痞要連市長都不怕了,就讓來吧,來了要多少我給多少,我才不像阮知非要錢不要命的。”孟雲房就笑了一下,拿眼示意套間屋,低聲問:“這老外是哪國人?你們歌舞廳還和老外做生意?”柳月說:“他是外語學院聘任的教師,能說幾句中國話,常來跳舞,我們就認識了。這美國小夥,你是不是見見?”孟雲房說:“我聞不得老外身上的香水味。他坐了多久了,怎麼還不走?”柳月說:“他沒事來聊聊的,美國人隨便哩。你是不是有什麼懷疑了?”孟雲房說:“你現在不比是小姑娘,是市長的兒媳了,多少人眼睛在看著你的。”柳月說:“我這麼大了,我是不會受騙的。”孟雲房看了一下表,已經四點了,就說他到樓下門口去等莊之蝶他們,等會兒一塊上來再說話吧。柳月就說她就不去接他們了,她很快打發老外走了,就騰出空來好好陪莊之蝶跳跳舞呀。孟雲房就從樓上直去了樓下門口。
但是,孟雲房在大門口等了半天,沒有莊之蝶他們的影兒,柳月送走那個老外也下來等,還是沒有見來。孟雲房心裡就操心了阮知非,提出他到醫院看看去,但叮嚀柳月,一旦莊之蝶他們來了,不要告訴阮知非挨打的事,免得大家又都玩不好,等他過會兒從醫院回來,打探個病情究竟了,再商量個日子,一塊去探視好了。柳月倒感動孟雲房的好心,也不敢到彆處去,一直在歌舞廳等到天黑,莊之蝶沒有來,也沒有見孟雲房從醫院再回來,心裡就惶惶不安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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