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去了雙仁府,雙仁府卻人去屋空,推土機正在推倒著隔壁順子家的土房子,知道牛月清和老太太已經搬遷到彆的地方了。她獨自站在院中的那棵桃樹下發了半日的呆,才怏怏去了文聯大院的樓上。莊之蝶是接納了她,但莊之蝶嘮叨不休地給她說唐宛兒被抓回潼關後如何受到性虐待。柳月就不敢與他多說,隻去要給他做飯,看著他吃了便匆匆離開。自後十多天裡,柳月見天來一趟,後來歌舞廳的事情多,她就在文聯大院門前左邊巷口的一家山西削麵館裡委托老板娘,讓一日兩次去送飯。老板娘先是不願意,柳月就掏了一把美元,說:“我給你用美元付勞務費還不行嗎?”
一日,柳月和那個美國小夥去了鼓樓街新開設的一家西餐館吃完飯,有心領了老外去莊之蝶那兒,兩人已走到文聯大院的那條街上,她卻讓老外搭車回學校去,獨個來見莊之蝶。才上樓到了門口,門口的牆根蹲著一個人,已經睡熟了,看時卻是周敏,搖醒了問:“周敏,你夜裡偷牛了?怎麼在這兒瞌睡?”周敏見是柳月,忙擦了口邊流出的涎水,說:“我到處尋莊老師,到處尋不著,估計他就在家裡,敲門卻是不開。我就蹲在這兒等著他,總要開門出來吧,沒想太乏了,就睡著了。現在幾點了?”柳月說:“四點。”周敏說:“那我這一覺睡過了兩個小時?!”柳月就開始敲門,敲得咚咚地響,並且大聲喊:“莊老師,開門,我聽見你在輕輕咳嗽了;我是柳月,柳月你也不見嗎?”屋裡就有了腳步聲,門開了。莊之蝶臉色蠟黃地出現在門口,說:“周敏你也來了?”周敏說:“我在你門口睡了兩個小時了。”莊之蝶說:“有什麼事,你肯下這麼大功夫?”周敏說:“要是沒緊事,我絕不乾擾老師的。
昨日我去司馬恭那兒,他告訴我,高院已通知他們要最後定案了,是全部推翻中院的結果,要改判為侵犯了景雪蔭的名譽權。據說這是景的一個什麼小姑在其中施了美人計,和具體複查的人做的鬼……咱們沒立即行動去尋高院院長。我早讓你去找院長,後來才知道你沒有去,現在再不抓緊,黃花菜就全涼了!”莊之蝶說:“是嗎?”就去沏茶水,說:“改判吧,怎麼判都行,判輸是輸,判贏其實也是輸了。你喝水。”周敏不喝,發急地說:“那咱們就這麼讓人宰了?改判的第三條是寫著要把結果在報紙上公開報道的呀!”莊之蝶回坐在沙發上,沙發後的牆上已經沒有了字畫,掛著一張巨大的牛皮,說:“那有啥,讓他去報道嘛。你要找院長,你去,我是不願再去求任何人了。”周敏眼淚就流下來,說:“莊老師,我去能頂什麼用呢?我求求你還是再去一趟吧,咱苦苦巴巴爭鬥了這麼長時間,最後就惡心地落到這步田地?!”莊之蝶說:“周敏呀,讓我怎麼說你呢?你也饒饒我,不要再說這事啦行不行?我要寫書呀,我是作家,我得靜下心寫我的書呀!”周敏說:“那好吧,我就再也不求莊老師了。你寫你的書吧,出你的名吧,我也是活該讓你這名兒毀了!”周敏走出去,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省高級人民法院果真在七天後批發了最後的審判結果,而城內的各家報紙又幾乎在同一天刊登了消息。周敏幾個晚上尾隨著下班回家的景雪蔭,窺探好了她家的地址,終於在一個下雨的夜晚,藏在一個拐角處,發現了景的丈夫從家裡出來,騎車匆匆往東行走,他狼一樣地撲過去,一腳把那男人連同自行車蹬倒在馬路邊,惡狠狠叫道:“劉三拐,你欠我朋友的錢為什麼不還?!”景的丈夫倒在地上,而雨披正好覆蓋了頭,聽到了罵聲,說道:“哥兒們,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劉三拐,我從不欠什麼人的錢!”周敏心中暗喜,又罵道:“你好漢做事倒不敢認好漢,你不是劉三拐是龜孫子?!你彆怪我下手狠,我得了人家的錢就得替人家辦事,你欠款不還就拿那些錢去看病吧!”抬起腳來,照著那瘦瘦的一條小腿脖兒踩去,聽得咯吧一聲,知道起碼是骨折了,騎車飛一般駛去。
第二天一早,周敏喝得醉醺醺出現在雜誌社辦公室,雜誌社的人都在議論景雪蔭的丈夫被人打傷了,現在住進了骨科醫院,說是惡有惡報,恐怕官司新贏的六百元的名譽損失賠償費絕對付不了這筆藥費的。周敏說:“這是誰乾的?咱們應該把這人尋出來,要好好謝謝他的。那男人怎麼就遭人打了?”李洪文說:“說是有人錯認了人誤打的。嗨,哪有認不得人就動手的,必是乾什麼壞事去了,遭人家打的吧?周敏呀,你要是有能耐,雜誌社掏錢,你代表雜誌社買了禮品去醫院看看他怎麼樣?”周敏說:“如果我還在雜誌社乾,我肯定是要去的,可我現在不是雜誌社的人了。”李洪文說:“廳裡要辭了你?”周敏說:“辭是遲早要辭的,今日我卻是先來自辭的。”說罷,從挎包裡取出一條香煙,一人一包散了,說:“蒙各位關照,在這裡待了一段時間,遺憾的是沒有給雜誌社出什麼力,倒添了許多麻煩。現在我走了,請各位煙抽完就忘了我,我就是燃過的煙灰,吹一口氣就什麼都沒有了!”大家麵麵相覷。李洪文說:“可是,周敏,這每一支煙都是抽不完的,總得有個煙把兒。這麼說,我們還是忘不了你。”周敏說:“煙把兒那就從嘴角唾棄在牆角垃圾筐裡吧!”笑著,走出辦公室門,又揚了揚手,很瀟灑地去了。
各家報紙刊載了莊之蝶官司打輸的消息,西京城裡立即便是一片風聲。那些以前還並未知道這場官司的人到處又在尋找刊登周敏文章的那期《 西京雜誌 》,李洪文就暗中將雜誌社封存的那期雜誌高價賣給了一家個體書商,書商又提價批發給街頭的書攤小販,更有那些小報小刊就采訪雜誌社和景雪蔭,撰寫了許多談這場官司的文章,以增加其發行量。一時間街談巷議,說什麼話的都有。莊之蝶的家門每日被人敲響十數次,他仍是不開,而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來,有問情況到底怎麼樣的,有安慰的,有憤憤不平的,也有責罵的。莊之蝶就把電話線掐斷去。在家裡無法待下去,一個人戴了墨鏡來到了街上,原本想到一個地方去,譬如孟雲房家打牌,譬如去找了趙京五或洪江,取些錢來花銷,譬如精神病院裡探望阿蘭,但是,莊之蝶一來到街上的十字路口,他卻拿不定了主意該往哪裡?迎麵的一輛自行車駛過來,他趕忙往左邊讓,自行車也在往左邊讓;他又往右邊讓,自行車也又往右邊讓。那人“啊,啊”叫著,人與車子就讓在了一起摔倒了。莊之蝶爬起來,看街上人都瞅著他笑,慌慌順了街就走。
那騎自行車的人把車子騎過來,駛過他的身邊了,扭頭還罵一句:“眼窩叫雞啄了?!”莊之蝶一時噎往,倒傻呆呆立在那裡不動。那人騎車前去了,卻又騎著折過來再次經過莊之蝶身邊,一邊慢蹬,一邊說:“莊之蝶?”莊之蝶認不得他,他一臉粉刺疙瘩。那人說:“有些像。不是,不是莊之蝶。”車子騎過去了。莊之蝶心想:多虧他沒認出我來,要麼多難堪的!就往前無目的地走,卻想:他就是認出來,我也不承認是莊之蝶!於是無聲地笑笑。
瞥見旁邊的小巷裡有一麵小黃旗兒在一棵柳樹下飄晃,小黃旗兒上寫著一個“酒”字,走過去果然見是一家小酒館,就踅進去要了酒坐喝。莊之蝶喝下了一杯燒酒後,才驀然認得這個小酒館曾是自己來過的,那一日喝酒的時候看到過出殯的孝子賢孫,聽到過那沉緩優美的哀樂的,一時便覺得這小酒館十分親近,就不再去孟雲房家打牌,也不想去找趙京五和洪江,於鞋殼裡又摸出一張錢來買下了第二杯酒。這麼默默地喝過了一個小時,桌子上的陽光滑落了桌沿下去。莊之蝶偶爾向窗外一望,卻見一個人匆匆走過,似乎是柳月,叫了一聲,但沒有答應,走出來倚在門口往遠處張望,前邊行走的正是柳月。就又喊了一聲:“柳月!”一股風灌在口裡,人往前跑出十米,噗地竟醉倒在地上,哇哇地吐了一堆。
柳月往前走著的時候,好像聽到有人在叫她,腳步慢下來,卻沒有聽到第二聲,以為是聽錯了,加快了步子又往前走。已經走出很遠了,總感覺不對,就回頭一看,正看到一個人倒下去了,心裡有些疑惑,返身過來,啊地就叫道:“莊老師!莊老師你醉了?!”忙扶他,扶不起,就跳到路邊攔出租車,出租車卻過來一輛拉著人,又過來一輛還是拉著人,好不容易攔住一輛,又給司機說好話,讓司機和她一塊過去抬了醉人上車,卻見一隻狗已在莊之蝶身邊舔食著穢物,而且狗已伸了長長的舌頭舔到了莊之蝶的臉上,莊之蝶無力趕走惡狗,手一揚一揚,嘴裡說:“打狗。打狗。”柳月一腳把狗踢遠了,和司機抬了莊之蝶到車上,急急駛向文聯大院,攙他回家洗臉漱口。
柳月一直伺候著莊之蝶慢慢清醒過來,恢複了神誌,就怨他不該這樣喝酒傷著自己身子,說罷了就從小皮包裡掏出一遝錢來。莊之蝶說:“你這是乾什麼?”柳月說:“我知道你現在缺錢,可你缺錢就給我言傳呀,柳月現在雖不是腰纏萬貫,但也不是當年做保姆的時候,你對我說一聲即便是低賤了你的身份,可你總不該拿自己名聲去糟踏自己換錢喝酒吧?!”莊之蝶聽得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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