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連表示，自己（至少這輩子）確實是第一次遇到這麼難以溝通的家夥，就算是在戰場上，麵對赫森和卡茲汗那樣的敵人，也至少是能談上幾句的。
一直對自己的溝通能力很有信心的餘連很受打擊，於是在隨後的十分鐘後，一直隻是麻木地隨著楊希夷走著，來到了軍官餐廳。
餐廳的麵積不算特彆大，但大多數軍官應該都在各自的船上，就餐的人不算多。上校拉著餘連找了一個還算僻靜的地方坐下，這才道：“不要介意，餘連，他並不是討厭你，而隻是討厭‘月球人’或者‘精英官僚組’。”
“從士兵一步步成為高級將領的老派人物嘛，我當然可以理解。隻是，老派人總是分不清楚頑固和堅毅的區彆。可我是真沒想到，楊老師，您這個濃眉大眼的居然墮落得那麼快……”
楊希夷就當是沒有聽見，隻是對路過的勤務兵招呼了一聲：“老規矩！還要一瓶白蘭地，其餘的，你看著配就是了。”
勤務兵行禮離開，楊希夷便又道：
“所以，你有口福了。因為有派裡斯上將那樣從獨立戰爭時期活過來的老兵鎮著，外環艦隊和外環軍區一直是全軍最嚴苛的。訓練強度都是996，餐食也隻保證必要的營養價值，味道便一言難儘了。唯獨隻有星期六的晚上能有大餐，各種甜品和飲料也能敞開共飲，而且還有酒呢。而且，一定是不能不品嘗的……”
“所謂的特色健兒鍋是吧？共同體的未來，外環艦隊的未來，我們可以邊吃邊談是吧？”餘連冷笑道。
“當然啦，你要真的想談，我也可以和你聊聊的，就當是聊天咯。”楊希夷笑道。
麵對這樣一個墮落得油鹽不進，臉皮厚過城牆道拐的老油條，餘連的心中充滿了悲涼，就連剛剛端上來的一大鍋香氣彌漫的主菜，都不能讓自己愉悅起來。
“來，這就是我們外環軍區的特色，代表勇氣和熱血的健兒之鍋啦！”楊希夷給自己和餘連各倒了一杯酒，又塞給後者一根筷子。
“……不就是各種大肉亂燉嗎？”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湯裡擱的可是從新玉門過來的星沙草，以及光沼星的紅石鹽和野山椒。有了這些，才能把新玉門的土拔鼠，水藍星的碧玉鯊，和光沼星的大泥蛇的肉燉在一起還不串味。相比起來，牛肉豬肉羊肉都隻是輔材啦。到了地球可吃不到這一口，光是這些食材就貴得恐怖啦。”
確實，褐紅色的湯汁熬得相當有層次感，已經完全變色的牛肉塊、排骨和羊肉片看上去就很有食欲。可相比起碧玉鯊雪白的紋路，以及大泥蛇赤紅如瑪瑙的肉快，確實隻能算是配菜了。
哦，對了，裡麵還還有筋肉分明的土拔鼠肉，但已經被忽略了。餘連表示自己和學姐一樣，都是堅定的碳烤黨。沒有碳烤的土拔鼠一定不是好土拔鼠，是對整個宇宙資源的犯罪。
“吃上這麼一鍋，不說是996，就算是來個半年的月月火水木金金都沒問題的啦！這是外環健兒們的熱血和勇氣的根源！因此而得名。”楊希夷介紹道。
餘連食指大開，夾了一大塊碧玉鯊的肉，剛準備動嘴，便見有一人“正好”路過他們這一桌，暗中觀察了一下，然後帶著滿臉的熱情和喜悅走了過來。
“哎呀，楊上校，您今日在這裡用餐？怎麼不通知下官呢。”
餘連注意到，楊希夷已經把手裡的酒杯轉了一個圈，隱蔽地歎了口氣，把還沒塞到嘴裡的魚肉放下，站起身敬禮；而楊希夷上校則起身和對方握手：“帶以前的學生來嘗嘗我們的特色，你這麼忙，又怎好叨擾呢？餘連，這是霍恩少校，艦隊後勤主任參謀，是艦隊司令部的大管家哦！”
“嗨，就是一個在後勤部和司令部之間做點溝通跑腿的打雜的，您客氣了真是客氣了。”他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這才用“驚喜”的目光看著餘連：“所以，這就是您的學生？哎呀，那一定也就是月球人了吧？真是一表人才，未來一定是我軍的棟梁啊！就像上校您一樣，畢竟名師出高徒。”
霍恩少校大約40歲的樣子，已經有點發福了，於是軍裝套在他身上便缺點板型。他的氣質，從剛才的談吐也看出來了，一個油膩圓滑，能麵不改色地說著各種職場交際用語，做中層管理的社畜小隊長。這些商務用客套話虛偽且套路，不會讓人對你高看一樣，但也至少不會得罪人。
當然了，這樣的人，其職業生涯的上限大概也就隻是社畜小隊長了。
他又邀請楊希夷帶著餘連上他那一桌去喝上幾杯，後者則趕緊推辭。兩位已經完全社畜化就是不像軍人的校級軍官很模式化地互相推讓了幾個回合，說了一堆也特模式的客氣話，最後終於以霍恩少校的告辭而離開。
“……彆這麼看著我。我都說過了，都是為了生活啊！”他將杯中的白蘭地一飲而儘，帶著悲切異常，然後又把酒杯轉了一圈放在桌子上。
“您沒看到我這是充滿了憧憬和感佩的眼神嗎？您的生存能力和適應能力實在是令學生肅然起敬了。另外，這不是諷刺。”
“霍恩少校是後勤主任，也是參謀部的一員。他剛才也說過了，負責的是司令部和後勤部之間的溝通，嗨，說白了，我們這些作戰參謀在外麵看上去很光鮮啊，但中秋節分月餅的時候不想拿五仁的，都要靠他幫忙啊！當然了，他為人也不錯，大家相處得也很好。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啊！你一定不懂吧？”
“五仁的其實認真接受了設定，也是挺好吃的。”
“這是五仁的問題嗎？我不知道五仁其實也能吃嗎？”
“不，我隻是要說，五仁不能老是風評被害啊！大家都是月餅大家族的一員，都是我東亞天朝文化的隗寶，缺了誰文化都不完整了。”
“我隻是做一個比方，這和缺了誰文化完不完整有什麼關係啊？月餅大家族又是啥？你乾脆編首歌算了！”
“不，我隻是說，您不能隨便拿五仁做梗。現在不是流行宇宙萬物都有靈嗎？它們知道會很傷心的。”
楊希夷表情僵硬地看著餘連，木然沉默了半晌，忽然便拿著盤子想往自己腦袋上扣。餘連趕忙一把拉住：“楊老師，彆這樣，楊老師！”
兩人拉扯了半天，上校才總算是恢複了一點點理智。
“開玩笑嘛。您的生存能力上漲了，但幽默感居然下降了，不是很得不償失的嗎？”
楊希夷眯著眼睛，吃了一大盤肉又喝光了白蘭地，一邊轉著酒杯，一邊帶著半醉的口氣慢吞吞地道：“好吧，我知道你因為我不接受你的胡說八道……呃，你的意見，將軍閣下也沒什麼好臉，所以你憋了一肚子氣。年輕人血氣方剛嘛，我理解。可再怎麼說我也是艦隊指揮層的一員，我不要麵子的啊？”
餘連見對方手裡的酒杯轉了兩圈，便又給對方斟滿，笑道：“宇宙之靈可以作證，我對老師一直是尊敬得很的啦。”
“哼，那你說說看吧，你憑什麼覺得凱泰人會對我們動手？你連我都說服不了，憑什麼說服派裡斯上將？”
“您剛才還說我不需要說服您，隻需要說服司令官就行了……嘿，算了。我也說過了，這必須從凱泰人這幾十年的曆史進程說起。他就一直是帝國最忠誠的馬前卒了，在獨立戰爭被我們成建製殲滅的艦隊數以千計，死傷數百萬人，早就和我們結成世仇了。而這個直布羅陀星係，也是我們從凱泰王國手裡割下來的領土。原本以為隻是價值不高的無人星係，可以在兩國的領土之間做個緩衝，對方也就捏著鼻子同意了。可是誰想到，這裡會打開個星門啊！”
楊希夷默然不語，繼續轉著酒杯。
“凱泰人是銀河著名的戰鬥種族，真正支配其國家的基本盤是利爪階級，就是所謂的軍事貴族了。猩鬃王室是靠著征服和戰爭起家的，要靠著武德才能維係他們在利爪階級中的權威。像星門這樣能決定一個種群，一個政權國運的寶具，若放任其一直落在外敵手中，國內的思想就得分裂啦。事實也正是如此，凱泰人一幫少壯派的軍事貴族已經組成了一個鋼牙兄弟會，在最思想激進的查倫·猩鬃王子的統領下，一直嚷嚷著要和我們全麵開戰呢。”
楊希夷嗤笑一聲：“凱泰人二十年前就在說要和我們全麵開戰了，但到現在也都沒什麼動靜。他們並不是沒想過奪回這個星係，各種邊境衝突這二十年下來就沒有停過。這也是外環艦隊和外環軍區存在的最大理由。可是，銀河大戰也已經結束好幾十年啦，大國之間的全麵戰爭怎麼可能發生呢？”
“是嗎？可這二十年時間，我們在文恬武嬉，他們可一直在備戰啊！戰艦噸位和主力艦噸位都爬到全銀河第六位了。那艘亥伯龍號是功勳彪炳的銀河名艦，但也是服役了二十多年的老船了。對麵的凱泰人，可是砸鍋賣鐵地在大建呢，光是去年就下水了兩艘戰列巡洋艦和兩艘航母，還從帝國爸爸那裡買了一艘老無畏。去年3月，查倫·猩鬃更是在他們那群鋼牙兄弟的幫助下，在他們首都搞起了政變，乾掉了一大票穩重的老臣。現在，少壯派已經掌權了哦。憤怒的熱血青年們控製了國政，乾出什麼也不奇怪啊！”
楊希夷再次陷入沉默，但依舊滿臉戲謔，明顯是沒聽進去。
“我說過了，隻要扒掉共同體的虎皮就可以了。您真的認為，現在的共同體政府有和凱泰人，乃至於他們背後的帝國全麵開戰的心力嗎？他們不需要殲滅我們，隻要突襲我們，擊敗我們，然後奪取這座星港就行啦。再然後，就可以讓帝國以調停者的身份介入了。到最後，我國十有八九會妥協，他們至少能和我們共享星門啦。”
嗯，在餘連上上輩子的那個地球，有個島國就是這麼乾的。一步步蠶食，一點點得寸進尺，一次次試探目標國的底線，結果還真的吃得油光水滑。
餘連沉吟了一下，又道：“況且，凱泰人的國土、資源和人口都有限，這種先軍政治持續了十幾年，已經要到極限了，不咬上一大口進補，又怎麼給國民，給那些利爪階級們交代呢？前段時間的圖隆圍城，羅盤商社轉運給沙民坦克可是有濃濃的凱泰風格呢。然後，便是那三艘驅逐艦的試探性侵略。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戰爭信號了。在這種情況下，凱泰人開始在對麵集結大軍，查倫·猩鬃親自統帥禁衛艦隊出發，難道隻是為了一次小範圍邊境衝突，還是演習？演習就不花錢嗎？可那群大貓現在就缺錢！”
以上的一切，當然不是餘連的思考，而是後世各方分析的結果。雖然是事後諸葛亮，但畢竟是群體智慧的結果，也是有理有據邏輯清晰的。
餘連覺得，至少說服大多數圍觀群眾是沒問題的。
“楊老師，我們要放棄幻想，準備鬥爭！”他又補充了一句。
楊希夷沉默了幾秒鐘，卻忽然“噗呲”一聲，然後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彆在意，彆在意，餘連，我看你這麼認真的樣子就想起了當初，你頂撞羅布南副校長的時候也是這個表情呢。啊哈哈哈哈！滔滔不絕地說了十幾分鐘，明明是在胡說八道，但偏偏聽起來還挺有道理的。可是啊，你這套在我麵前是沒用的。我是艦隊情報主任參謀，要為全艦隊，乃至整個軍區的百萬將士負責。我需要的是證據，知道嗎？實打實的證據！而不是你的推測。再有道理的推測，沒證據那也隻是臆想。”
“楊老師……”餘連此時的表情陰沉得可怕。
“我明白的。年輕人，月球人，天之驕子，想要搞個大新聞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啊，我聽說你的平均分現在可不怎麼妙啊！圖隆拿到的兩個a+可不能完全拯救你的成績。有這個心思，還是想想畢業論文吧。隻有半年了哦！”楊希夷語重心長地勸告道。
餘連沉默不語，悶頭將杯中酒灌了進去。
這時的場麵很冷，就連燉肉的香味都不能挽回幾分暖意。
可是，就在同一時刻，在餐廳一側的另一個小包間中，卻有人暗暗地捏緊了拳頭，滿臉陰沉和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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