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撫摸著自己的上尉領章,雷雄久久不語。
在陸軍少將近乎凝固的目光中,在200餘同僚焦急殷切的注視中,這名88師有名的硬漢摸著自己的上尉軍銜滿眼都是淚光。
是的,雖然他低著頭,但所有人,包括周圍嚴陣以待並不十分明了發生什麼事的租界駐軍們都能感覺得到,那位麵容硬朗的中國年輕尉官,在悲傷。
租界駐軍不明白,他們不明白那個明明抗拒著上級長官命令的尉官為什麼如此悲傷。
可站在河對岸的中國軍人們卻依稀有些明白。
他撫摸著的上尉軍銜,不,確切的說他如今已經算是少校。
那可是雷雄從一個大頭兵,花費了近十年的光陰才掙來的。
雷雄沒讀過軍校,晉升遠比軍校生要慢,從二等兵到軍士再到少尉中尉上尉,包括前日大戰之後上峰發來軍令全體晉升一級還未發的少校領章,那一次晉級不是拿命拚出來的?
但雷雄依舊選擇了違令,當著全師第三號人物的麵,悍然違令。
就算陸軍中校,可能也保不住他的軍銜了,他應該是為自己十年的努力而悲傷吧!
隻是他們,終究不是雷雄本人,終究隻是依稀明白。
昏暗的燈光中,隻見雷雄猛然抬起頭,曾經胳膊中彈拿刺刀挖彈頭也沒皺過眉的硬漢,早已是滿臉淚痕。
“雷雄,你翻了天了,你給老子打住。”久久沒有說話的陸軍中校眼角猛地一抽,嘶聲吼道。
以他對麾下這名悍將的了解,他似乎有種極其不妙的預感,比他寧願抗命也不做‘壯士斷腕’丟下自己的兵更不妙。
“團副,實在對不住,雷雄當不了你的兵了。”雷雄衝陸軍中校深深的望了一眼。
猛然伸手,扯下自己的上尉領章,攥在自己手中,對著陸軍少將,嘶聲怒吼:“長官,現在,我已經不是88師的兵,就不算違令了吧!”
陸軍少將的身體,狠狠一顫,一股寒氣由腳底板升至天靈蓋。
他太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了,這名以悍勇聞名全師的陸軍上尉,為了和自己的兵同生共死,竟然寧願放棄已經到手少校軍銜甚至是所有待遇。
或許,從他選擇抗命不願獨活那一刻,這些對他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吧!
“唐刀,雷雄是個渾貨,你......”臉色已至蒼白的陸軍少將想做最後的努力,把目光投向唐刀和其他站得筆直的官兵們:“還有你們,彆犯傻。”
可是,下一刻,想做最後努力的將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在兩百餘名中國軍人眼含熱淚的注視下,在嚴陣以待的租界駐軍瞠目結舌中。
“卸領章!”唐刀一聲輕吼。
視野中能看得到的幾十名中國軍人身形挺挺拔,莊重的摘下了自己的軍銜。
從中尉到少尉再到軍士,再到最普通的二等兵。
他們的目光中充滿不舍,卻又無比堅決。
無比矛盾的畫麵,卻令在場中國軍人無不痛徹心扉。
因為他們都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那意味著,從這一秒鐘開始,他們便不是國家承認的軍隊,國家承認的軍人,隻是一群老百姓組成的義勇軍。
他們,不會有支援,不會有待遇。
戰勝,沒有軍功!
戰死,沒有撫恤!
戰敗,將會被任意屠殺!
甚至,不會被承認,被自己的國家承認,連同他們堅持的不拋棄戰友的戰鬥。
“長官們,弟兄們,對不住了,唐刀沒法再當你們的袍澤了。因為日本鬼子還虎視眈眈的盯著這邊,我們隻要一上橋,他們就會發出信號彈,對橋麵進行封鎖,留下掩護的弟兄必死無疑。
唐刀發過誓,再不會丟下戰友,所以,日本人既然想我們留在這兒,那我就和弟兄們陪他們死磕一場好了,想要我們的命,那得看他們用多少條狗命來換。”唐刀目光迥然,激昂的聲音在蘇州河上空飄蕩。
“唐刀,雷雄,你們兩個混球真是好樣的!老子稀罕拿你們的命換老子的命是吧!我日你們先人!”一向極少發表個人意見的楊瑞符目光中透出血色,指著對麵嗔目怒罵。
“弟兄們,拿家夥,跟老子一起殺回去,告訴那些個狗日的,老子們不稀罕他們。”
情緒激動頓足怒罵的陸軍少校被陸軍中校一把死死握住肩膀。
“團副!”陸軍少校扭頭看著自己長官,目光中滿是哀求。
對麵,都是他的兵。
唐刀和雷雄兩個人能為自己的兵選擇留下同生共死,難道他這個當營長的就不能嗎?他也能的。
“瑞符,你過不去了。”陸軍中校一聲長歎。
“哈哈,營長,你可勁兒的罵,反正老子讓你稀罕定了。”被這邊罵的不行,雷雄卻是長笑一聲回應。“逢年過節,記得給老子擺碗肥肉,你知道,老子最稀罕那個。”
“李九斤,還愣著乾啥,起爆。”唐刀的冷吼聲隨之傳來。
陸軍少校不可置信的朝蘇州河橋那邊看去。
一直留守倉庫方向橋頭的幾名士兵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然在橋下放了幾個炸藥包,長長的引線就拿在趴在黑暗中的老兵油子手上。
“李九斤,你狗日的敢!”陸軍少校目眥欲裂。
但顯然,對於一群已經視死如歸的人來說,營長的話也不好使了。
沒有任何回答,火柴被擦燃,引線的滋滋聲傳來。
黑暗中的李九斤帶著幾名士兵撒腿就跑,跑到倉庫和蘇州河連通的水道前,直接跳進河潛入水中。
“弟兄們,再見!”唐刀再次肅手敬禮,轉身離開窗口,毫不留戀。
“回禮!”陸軍中校咬著後槽牙下令。
包括陸軍少將在內,數百中國軍人高高舉起右手,齊上眉梢。
對於這名將軍來說,尚是他平生首次對一批不服從軍令者行軍禮,也可能是此生唯一一次。
因為,那些人違背軍令,不是求生,而是求死!
做為軍人,他有什麼理由不對這樣的士兵表達自己的尊敬呢?
所有靠近蘇州河岸的西方駐軍,在醒悟過來的詹姆斯上校的提醒下,早就嚇得撲倒在地,或是躲進野戰工事裡。
他們不明白,這些中國人為什麼都瘋了,對麵的,不過河不說還炸橋;這邊的,還傻不呼呼的站著,等著氣浪和碎石過來砸死他們嗎?
“全軍退後20米,臥倒!”狠狠回禮竭力保持冷靜的陸軍中校輕蔑的掃了一眼早就嚇趴在地麵上的西方士兵們,再度下令。
近三百大漢依令退後撲倒。
不知有多少人,將臉死死的貼在地麵上。
炸藥包的巨大威力,能將橋炸垮,氣浪能將幾十米外的人卷飛,這都不是這些硬漢們以土地掩麵的緣由。
而是,他們怕自己再也忍不住開始在臉龐上肆無忌憚橫流的淚水,被那些西洋人看見。
他們怎能不哭?
那是唯一的退路啊!炸了,就沒了。
他們過不去,他們的兄弟,也不能歸來。
唐刀最後所說的再見,是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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