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鐵首狠狠一拳砸在身邊的樹乾上。
樹冠劇烈顫抖。
指節之間早已是鮮血淋漓。
可肢體之痛遠不及其心中之痛。
領先的頭車上,是他火力支援排的弟兄,一個有著六年兵齡老兵,他知道他不可能活了,自從日機的機槍子彈在其頭車上閃耀出火星的那一刻。
可是,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他的兄弟在移動的火炬中繼續向前,而他卻什麼也不能做,麵對著日機也敢與之對射的陸軍中尉,在這一刻也忍不住淚水長流。
但他卻沒法怪責自己的長官,他知道,他的長官或許更心痛,那已經犧牲掉的十七人,都是領他之令由各連挑選出來的軍人。
不論戰技,僅是那份向死而死的勇氣,就已經是這支數千精銳中的精銳。
可這樣的精銳,沒能端起槍死在和日寇搏殺的戰場上,卻隻能用身軀去承受日寇炸彈和機槍的肆虐。
這對於任何一個指揮官來說,或許都會成為畢生的夢魘。
“無我軍令,敢開一槍者,軍法從事!”唐刀語氣極冷,不露絲毫情緒。
但隻有熟悉他的人才會知道,越是這樣的唐刀,越是危險。
上一次他這樣,還是在四行倉庫的時候,那一次,數百日寇儘滅。
那這一次呢?他會怎麼做?
沒人知道。
隻是,看著他們身形近乎凝固指揮官的中國軍人們很篤定的是,他們一定會有機會朝著空中正在耀武揚威的日軍飛機射出複仇的子彈的。
否則,哪怕擁有長夜,又如何能入眠?
是的,讓他們晚上能睡著的催眠藥,隻能是敵人的屍體。
可是,開火的軍令沒有發出,他們隻能眼睜睜看著四架日機還在500米的高空中疾馳。
他們沒有拉升,而是將目標對準了曠野中還在四散奔逃的馬車和騎兵。
為了距離移動速度慢一些的步兵們遠一些,騎兵縱馬逃向更寬曠的野地,沒有鑽進可以遮擋他們身形的樹林。
這樣明顯的目標,渡邊淳二當然不會放過。
雖然這些馬兒已經竭力狂奔,但對於一秒鐘可以飛過數十米甚至百米的戰機來說,緩慢如同地麵上爬行的螞蟻。
手指扣動,金屬彈流噴濺,而後駿馬和人體被撕裂,漫天血肉橫飛,這種感覺,甚至要比用機槍生生將卡車打成火炬的感覺還要舒爽。
。。。。。。。。。
呂三江正在縱馬飛馳,他甚至顧不上回頭看,飛機發動機的轟鳴聲越來越響,在生死邊緣遊走逐漸形成的戰場直覺告訴他,日機已經距離他越來越近了,近的仿佛已經把槍口抵上了他的脊背。
可他沒得選,在這樣的時候,逃入樹林反而是最愚蠢的選擇,日機丟下的炸彈會把他和可能隱藏其中的步兵一起炸成飛灰。
他也不願棄馬鑽入灌木叢,失去他的操控,馬兒很有可能等在原地,成為日機輕易就射殺的目標。
戰馬,亦是騎兵最親密的戰友!
所以,他隻能繼續逃。
身後的馬蹄聲隆隆,呂三江稍微安心。
他知道,那是老兵還緊跟在自己身後。
雖然老兵隻剩單臂,對於一個需要控馬又需要舉槍和提刀的騎兵來說,已經代表著失去大半戰鬥力,但隻要有老兵在,已經逐漸獨當一麵的呂三江就會感覺心裡踏實。
哪怕那天淩晨呂三江終於做出自己的選擇,衝著黑暗中遠方的馬隊開了一槍,那其實也是因為他的老兵在身側,他對數百米外的日本騎兵沒多少懼怕的緣故。
長期形成的依賴,並不會因為他的成長而消失。
但為什麼,緊隨他其後的馬蹄聲突然變輕了呢?就像逐漸無力的戰鼓。
呂三江回頭,肝膽欲裂。
老兵,竟然選擇勒停戰馬,從插在馬背上的槍套裡抽出槍,跳下馬來。
他想乾什麼?呂三江大腦一瞬間沒轉過彎來,他本能一勒韁繩減速。
“混球,特良的給老子跑啊!停下來等死嗎?”老兵單手持槍,槍口對準呂三江座下戰馬,嘶聲怒吼:“呂三江軍士聽令,全速向前100米,向左折向!不領軍令者,殺!”
此時的曠野中,日軍96艦爆機發動機的嘶吼聲響徹長空,曠野中四散而逃的馬蹄聲猶如不斷敲擊耳膜的悶雷,雖然呂三江和他的老班長相隔不過30米,但其實他什麼也聽不到。
他隻看到他的老班長張大嘴在拚命嘶吼,他的槍在對著自己。
然後,就見老兵狠狠的用槍托捶打他座下的棗紅色戰馬。
戰馬對於騎兵,就像是自己的雙腿,沒了戰馬的騎兵或許連兵都算不上,對於自己無言的戰友,騎兵們無不精心嗬護。
就像老兵座下這匹被他親切稱呼為‘大個兒’的棗紅蒙古馬,天生一副大骨架,強健有力,原本營長顧少勳極為喜愛,但‘大個兒’馬性桀驁,在受訓之初好幾次把顧少勳摔下馬,顧少勳身為營長事務繁忙,那有多少時間和烈馬培養感情,最終分配給老兵處理。
為了讓‘大個兒’服帖,老兵極儘懷柔,不光是省下自己的麵餅喂它,甚至到晚上把自己鋪蓋卷一搬,滴水成冰的天氣裡就睡在馬廄裡,超過兩個月的同吃同睡,硬是把桀驁不馴的‘大個兒’給征服了。
‘大個兒’也沒辜負老兵的厚待,不管是長距離行軍距離還是短距離衝刺速度,都為全營之冠,這也是老兵最為得意之處,被他帶入軍營的呂三江閒暇之餘聽他吹噓最多的,就是他和‘大個兒’之間的默契和人馬情誼。
但現在,他在打它,用槍托死命的捶它。
那是,想讓它離開。
呂三江突然明白了。
他明白他的老兵班長想做什麼了。
老兵想留在原地,一個不畏懼死亡不閃不避的目標,當然會讓氣勢洶洶撲來的敵機注意並憤怒。
看著獵物在自己的威勢下四散奔逃任由自己肆意屠戮,那種快感其實遠超殺戮本身,但突然出現一個竟然不自量力主動挑戰的異類,那第一反應自然是將其撕碎。
戰機的速度每秒鐘超過一百米,當日軍戰機將攻擊的目標放在他身上的時候,隻需耽誤幾秒,日機將會從這片區域的上空一掠而過,機槍的威脅將會儘去,除非他舍得為這片區域裡不過十幾名騎兵投下重磅炸彈。
哪怕日機將會再次轉向攻擊,但至少這一波,不會對騎兵們再產生大的威脅。
呂三江不光是明白老兵想做什麼,他也明白了老兵剛剛是在喊什麼,那是讓他不要停留繼續跑,而且,要轉向,不要和他保持一條直線,那是軍令。
一名騎兵少尉對騎兵軍士所下達的軍令。
“啊!”呂三江痛苦的狂吼猶如狼嚎。
扭身回頭,狂踢戰馬腹部,座下原本就極為焦躁的戰馬立刻放蹄狂奔。
馬兒對於危險逼近的本能恐懼遠超人類,天空上不斷逼近的轟鳴聲就像是一頭不斷接近的猛虎,它早就想離開這裡,越遠越好。
隻是,老兵的戰馬‘大個兒’選擇拒絕,被連砸了好幾槍托,‘大個兒’憤怒的嘶鳴著,卻不願就此離開,就圍著老兵轉圈圈。
騎兵親密的戰友不光拒絕了兄弟所下的口令,也拒絕了自己的本能恐懼,如果兄弟不離開,它也不走。
老兵哭了。
從東北到華北,再從華北到東南,他經曆過無數場戰鬥,無數的戰友在他的眼前離去,甚至連他的手臂被生生剁掉,堅強的老兵都沒流過一滴淚。
但現在,他哭了。
“蠢貨,你不跑,就死定了。”老兵淚流滿麵的看著被自己捶打依舊不離開的戰馬,喃喃自語。
“我知道,你想帶我走,可我,不能跑啊!那些小兄弟活著,就能乾掉更多的日本人,我是不行了,隻能給他們做最後一次掩護。”
老兵看向呂三江不再回頭的背影,淚光中閃出欣慰。
他曾經青澀的小兄弟,已經成長為最堅強的戰士,因為他知道領受軍令,知道自己兄長兼長官的抉擇,也知道他自身還在擔負的責任。
如果不懂這些,他就會跑回來和自己的兄長同生共死。
他如果敢向這邊一步,老兵會很失望,會毫不猶豫一槍擊斃其座下戰馬。
至少,馬死了,還沒成長的兄弟會活下來。
但現在,他離開了,這很好!
“你跑吧!你還能成為他們的好幫手,幫我乾掉日本鬼子。”老兵用纏著繃帶的禿臂撫摸向碩大的馬頭。
棗紅馬似乎聽明白了老兵的喃喃自語,碩大的馬眼閃出淚光,口中‘恢恢兒’嘶鳴著,四蹄不斷在地麵上踢踏著,顯示著它對不斷逼近飛機的恐懼,卻依舊固執不走。
“蠢貨!蠢貨!”老兵不斷咒罵著,卻狠狠將馬頸摟著。
“你不走,那咱哥倆就一起對敵,看看日本人的飛機有什麼了不起的。”老兵眼中淚水長流,卻突然笑了。
老兵沒有再固執趕走自己的兄弟,而是舉起了槍,斜指著天空。
以殘臂做槍托。
戰馬,昂首站在他身前。
在‘猛虎’淩空撲來之前,無言的戰友選擇做兄弟最後一次盾牌。
就像老兵做出的選擇一樣。
那一刻,東升朝陽金色的陽光照在棗紅駿馬身上,鍍了一身金光。
就像是一尊凝固的人馬雕塑。
哪怕是此刻日軍戰機的轟鳴聲,響徹長空。
這一幕,鐫刻在周邊能看到的所有軍人心裡。
終其一生,無人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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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昨天上午那會兒真是太痛苦了,中午碎石以後就好得多了,但身體依然難受,下午強忍不適又上了四節課,休息了一個晚上,終於好點了,感謝大家關心。
這一章末尾,風月突然濕了眼眶。因為人,也因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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