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的主事看著一份豫章藩司呈送的八百裡加急,是從內閣批複轉下來的。一目數行,看完後啜起牙花來。
這可如何是好?又是富口縣的岑國璋,他居然把藩銀丟失案給破了。
主事想起什麼,跑到另外一位同僚那裡,從他桌子上一堆文卷裡抽出一份卷宗,掃了一眼,沒錯,正是豫章臬台彈劾富口縣正堂,岑國璋失職。聽說宮內有批紅出來,說“還沒查案,怎麼就失職了?”
所以內閣票擬了著富口縣知縣岑國璋即日勘查藩銀丟失一案,不得有誤。這文書還沒來得及出京,這邊居然破了案,直接報到內閣,內閣批複閣議敘優,記大功一次,著吏部擬定具體的褒獎。
嘿,你這立功速度,八百裡加急都趕不上了。
主事想起來了,上回剿滅星子湖湖匪一陣風的褒獎才沒送出去多久,這回又要褒獎了,這升官速度,也是沒有誰能比了。
他提起筆,正準備按照慣例寫上文選司的意見,升階一級,遇缺優補。可是猛然間想到豫章是個敏感地方,那裡水淺王八多,一個不慎,很容易就著了道。
主事筆鋒一轉,備注一行,說此官上回褒獎才過去不久,再褒獎,似乎與規矩不符,故而呈請上峰裁定。
一腳就把皮球踢出去。
文選司郎中接到皮球,毫不遲疑地一腳把球踢到侍郎許廣道桌前。
吏部在踢皮球的同時,正弘帝傳召了翰林院掌院李浩,戶部左侍郎覃北鬥和工部右侍郎王雲。
“三位愛卿,你們覺得時機到了嗎?”
李浩看了一眼左右兩位,覺得自己義不容辭要第一個發言,他朗聲說道:“《左傳》有雲:‘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而今樂王在豫章作惡多端,軍民深惡之。依臣看來,再過得一段時日,樂王必定惡貫滿盈,屆時王師一到,必定會萬民從應,襄助王事,助討逆賊!”
聲音洪亮如鐘,在勤政殿裡回蕩不息。
正弘帝笑著點頭道:“李師說得極是。覃愛卿,你說說,要是朝廷出兵討逆,國庫可有充裕?”
“陛下,需得明年秋糧年稅入庫後方有盈餘。”覃北鬥老實答道。
“王愛卿,你覺得豫章兵馬可用嗎?”正弘帝又轉向王雲問道。
王雲默然了一會,沉聲答道:“將乃兵之膽,豫章兵馬是否可用,需要看統兵主將是誰。”
正弘帝盯著他看了一會,微微點頭道:“朕知道了。”
說完後,他按著龍案,神情不虞地說道:“袁可立,讓朕十分地失望!”
李浩有點尷尬,這袁可立是他的同門,當年就是他引薦給皇上。當時袁可立信誓旦旦,說三年可鉗製樂王,五年定叫他束手就擒,還上了一封十六條方針的密奏,把皇上哄得可開心,真以為他是個經緯之才。
三年過去,原形畢露!
“陛下,而今緊要關頭,臨時換將,怕對時局不利啊。”李浩連忙出聲勸阻道。
正弘帝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默然了一會,轉向覃北鬥和李雲問道:“兩位愛卿怎麼看?”
“回皇上的話,豫章布政使,一地方伯,位高權重,關係重大,臣不敢妄自非議。”覃北鬥拱手道。
李浩臉上浮現出不虞之色,但還是強忍著沒有開口,眼睛卻盯著王雲,神情不定。
“聖上體高世之才,當秉青萍乾將之器。”
在場的都是飽讀詩書的人,當然知道這句話的後麵是“拂鐘無聲,應機立斷”。王雲的意思明白無誤,勸皇上當機立斷。
正弘帝的臉上終於出現幾分笑容,“朕知道了。對了,富口縣的那位秀才知縣,你們都知道嗎?”
王雲和覃北鬥點了點頭,李浩卻站在那裡無動於衷,仿佛一介秀才,難以入他的法眼。
“小小的知縣,卻把樂王搞得焦頭爛額,他最凶殘的惡犬,一陣風居然被他給鏟除了。袁可立、聞天佑、商三德,三年乾不成的事情,卻被一介知縣給做成了。”
聽了正弘帝的讚許,李浩反駁道:“陛下,此子行事好凶險,非義節正道,不可持長。更不可過於褒獎,否則的話,天下官吏都學他,劍走偏鋒,則朝廷法度何在?”
正弘帝揮揮手,阻止了李浩的長篇大論。
“李師放心,朕心裡有數。”說完轉向覃北鬥說道:“富口縣的城西碼頭商業區的事情,覃卿多關注一二,屆時寫份奏折給朕。”
“陛下...”李浩正好說話,正弘帝開口了:“李師,覃卿,王卿,朕乏了,你們下去休息吧。”
“臣遵旨。”
出宮的路上,李浩毫不客氣對覃北鬥和王雲說道:“岑國璋此子,好利輕義,言行不符聖賢之道,你們既然看重此子,就當好生勸解教誨,引他走上正道。”
“還有袁可立此事,你們怎麼不勸勸皇上,還落井下石呢?現在換下袁可立,換誰上去?”
把兩位師弟說了一頓,李浩仰首挺胸地先行一步,離開了。
覃北鬥和王雲對視苦笑一聲,兩人故意放慢腳步,低聲交談起來。
“博翰公的私心,越發地重了。”
“是啊,私心一起,處事就不再公正,無公正則難以服眾。唉,博翰兄還是看不透。”
覃北鬥聽到這裡,忍不住看了一眼王雲,低聲道:“昱明公的意思是博翰公入閣之事?”
“開陽,你在地方蹉跎多年,就算聖上想推你入閣,資曆二字卻是一道天塹。博翰兄,五年前就是都察院右都禦史。”
王雲點到為止,不再多言。
覃北鬥微笑地點點頭,“博翰兄,確實有些急了。可歎昱明公你在龍泉驛教化育人,功德無量,但是遠離朝堂十年,卻不是一朝一夕能補回來的。”
王雲抿著嘴巴,笑容收斂,緩緩地搖頭道:“不,博翰兄是有些慌了。”
覃北鬥微微一愣,看了神情變得肅穆的王雲,沒有接話,而是轉移了話題,“富口縣岑國璋,確實十分有趣。犬子迎回族兄的靈柩時,特意在富口縣盤桓了幾日,耳聞目睹了很多趣事。”
“哦,哪件事最讓開陽覺得有趣?”
“征收秋糧丁稅時,岑國璋嚴防死守,還想了許多怪招,禁止稅吏鄉胥們盤剝百姓。糧稅入庫後,卻叫戶房這也抵扣,那也衝銷,把要上繳藩庫的糧稅硬生生扣下一塊,加上補損火耗,縣衙上下一塊兒瓜分了。”
“昱明公,當時我聽到這裡,啼笑皆非。你說他嚴防胥吏盤剝,算得上愛民;可征收的秋糧稅銀盈餘,卻私下瓜分了,不讓民半分。這如何算得上愛民?”
“開陽啊,‘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並不是上蒼無情,把生靈視為草芥,而是對萬物都是一樣,不會對誰很好,對誰不好,一切都按照正常的規律行事。很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一味地偏袒一方。”
“我以前見過一些官員自詡青天,嚴令胥吏不得多收半分糧稅,轉背卻不肯給胥吏絲毫好處,甚至還要克扣他們的俸祿去貼補貧苦百姓。胥吏們也是要吃飯,受此遭遇,反而變本加厲,更加肆意地盤剝百姓。官員一任不過三年,頂多六年就要換地方重新當老爺。胥吏卻是世世代代在那裡做。青天青天,越青盤剝越勤。”
覃北鬥凝重地點點頭,“昱明公此言極是。那岑國璋年紀輕輕,就懂得均衡中庸之道,確實胸有錦繡。對了昱明公,你讓學生曾茂明巡按豫章等處,是不是聽聞了他拒絕了韓芝山的招婿,怕他有危險,暗中照拂?”
“哈哈,機緣巧合罷了。我隻是對此子很感興趣,所以叫茂明去好好調查他。想不到正巧遇上了。天意,真是天意啊!”
覃北鬥也笑了,“想不到此子破案如此了得,才放出來不過一天時間,就把案子破了,還追回藩銀。一陣風餘黨,勾結藩司和巡防營,內外勾結,做下這大案。有意思,有意思!不過誰做的案,怎麼做的案,都不重要,隻要藩銀追回來了,都好說。”
王雲難得地露出微笑,“這個岑國璋,一顆七竅玲瓏心啊,把這些事情都琢磨透了,才如此結案上報的。”
“看聖上的意思,這岑國璋又要升官加階了。隻是再如何,皇上怕是不會讓他離開富口縣。”
“皇上不想讓離開,很多人想讓他離開。”
覃北鬥哈哈大笑起來,“昱明公說得沒錯,對於很多人來說,這個岑國璋太礙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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