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匡山,雲霧繚繞,峭崖淵澗,奇峰巉岩,在其中若隱若現,縹緲如仙境。
“老師,這就是三疊瀑布。由大月山、五老峰的澗水彙合,從大月山流出,經過五老峰背,由北崖懸口傾泄而下,分落在三塊盤石上。上級如飄雲拖練,中級如碎石摧冰,下級如玉龍走潭。”
岑國璋穿著一身勁服,戴著頂大帽,神采奕奕地解說道。要是脖子上多塊牌子,就是一合格的導遊了。
“嗯,確實極為壯觀,撼人魂魄。”王雲捋著胡須答道。
他今天穿著一身青色道袍,戴著一頂方巾。隻是他那方巾頂上稍微折了折,沒有那麼盛氣淩人,顯得更加溫雅。
王門弟子們多半學著這麼戴,已經成為士林儒生中的一種潮流,人稱昱明巾。
岑國璋看老師有些疲乏,便建議道:“老師,不遠處有座棲賢寺,風景秀麗,不如去那裡稍坐歇息。”
“好,去那裡坐坐。”王雲點頭答應了。
唐峻來連忙跑去照應,王審綦帶著鄉兵們繼續在周圍警戒,常無相和潘士元在不遠處站著。
王雲看著一身藏青土布衣服,披著蓑衣,戴著竹鬥笠的鄉兵,好奇地問道:“這就是你練的鄉兵。”
“是的,老師。隻是練兵實際操作是羅人傑、王審綦兩位,我也就在旁邊看看。”
“哈哈,這會你謙遜了。我知道,羅人傑和王審綦兩位練兵,完全遵照你的《練兵手冊》來操作,才練得這些精銳。所以他們兩位,才心甘情願地拜你為師。”
“老師繆讚了,我那本《練兵手冊》,都是胡寫的。”
“我看過了,還真不是胡寫的。看得出,你花了很多心思,有曆朝和本朝諸位名將練兵的心得,也有你的很多想法。‘以儀容、內務、衛生嚴軍令;以站立、列隊、行進明軍紀,以跑步、俯臥、蹬跳壯體魄;以搏殺、擒拿、越野強戰術;以軍歌、識字、教化勵士氣。’我細細品味,確實有一番道理。”
王雲意味深長地繼續說道,“那些所謂飽讀經書的人,什麼愛兵如子,什麼明軍紀嚴軍令,什麼如臂使指,說得頭頭是道,仿佛一代名將。可是問他具體怎麼做?瞠目結舌,無從說起。”
“所以說,他們的知不是真正的知,隻有懂得如何行的知,才是真知。所以我常給你們說,知行合一。看來益之你,比那些師兄們,明悟得更通透些。”
“老師誇獎我。我從富口縣開始,找機會暗中操練鄉兵,也是幾經波折,才摸索出這麼一套切實可行的方法,而且還在實踐中不斷完善。”
“我知道,這就是你說的,實踐出真知的道理。良玉、東籬他們,都說你是先做了再去弄明白,屬於膽大包天,敢於探索實踐。我不同意他們的說法。”
王雲指了指岑國璋,笑著說道,“其實啊,你心裡已經有數了,至少知道方向在哪裡,這才敢於去做,所以才做得又好又快。真要是心裡沒數就敢動手的,那叫亂打亂撞。運氣好,三五下就撞對了。可是運氣這東西,永遠不會跟著你的。”
進了棲賢寺,喜出望外的方丈老和尚就跟接駕佛祖一般接待王雲師徒二人,引到風景最好的住風閣,還奉上茗茶素點。
恭維了幾句後,這老和尚還腆著臉想請譽滿天下的昱明公為棲賢寺題首詩,好讓他這座破廟蓬蓽生輝。
岑國璋雙眼一瞪,把老和尚嚇得夠嗆。守江州,敗叛軍,十萬兵馬在他手裡灰飛煙滅。這一切都發生在匡山腳下,他的眼皮子底下。
現在鄉野民間,岑國璋已經從給閻羅王當差的打工人,晉升為準合夥人,大約略等於九地靈官之類的人物。
老和尚雖然隔界如隔山,可以不吃道門體係的這一套。但岑國璋在千軍萬馬中曆練出來的那份威嚴和銳氣,還是讓老和尚為之一凜。
行,我給你老大三清道祖的麵子。
等到老和尚離去,王雲喝了一口茶,看著遠處的雲海翻騰,無相幻化,意象萬千,忍不住欣喜道:“匡山如此美景,這回倒是見到了。”
“數年前我來豫章,前後大半年,事務繁忙,近在咫尺卻沒有上山來一覽。今天算是了卻心願。益之,曆朝曆代有關匡山的詩詞裡,你最喜歡哪首?”
“敢問老師喜歡哪首?”
“你這油滑小子。我喜歡的是李青蓮的‘匡山秀出南鬥傍,屏風九疊雲錦張。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遝嶂淩蒼蒼。’”
岑國璋裂開嘴巴一笑,“老師,我喜歡的是蘇子瞻的這首,‘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王雲聽完後,指著岑國璋,好氣又好笑地說道:“你呀,一身的俗骨,毫無雅根。要是蘇子瞻知道你如此理解他的詩,怕是在天之靈難饒過你。”
“老師明鑒,我對遊山玩水,吟詩作詞,陶冶情操,沒什麼興趣。我更喜歡的是讀書悟先賢智慧,行事明萬物關竅。人心、事理,我更喜歡些。這山山水水,隻是在身心皆乏的時候,看一看,浸身其中,洗去疲乏。”
“你啊,格物致知,明理見心的功夫都讓我有些吃驚。隻是你銳氣過盛,需要寶劍藏鞘,含鋒隱芒。”
“老師,不瞞你說,我心底有一個理念,那就是‘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
看到王雲吃驚的樣子,岑國璋連忙解釋道:“老師,我知道有多少肚量吃幾碗飯。這隻是我藏在心裡的理念而已。”
王雲很快恢複正常,他擺擺手道:“益之不必如此,我知道。其實我們做人做事,又何嘗不是在跟這三者鬥。天時地利人和,古人說得成事的最高境界,何嘗不是與這三者鬥下來的結果。”
“老師高見!”
王雲笑了笑,隨即肅然地問道:“你將石萬虎等數十位叛軍將領軍官,以及兩千先登營的首級,還有獻城的那些胥吏惡棍等人,也全被你搜了出來,砍了首級,一起堆在安德縣城四門,祭拜熊百鳴及該縣其它殉難者?”
“是的老師。石萬虎下令屠了安德縣,他是首惡,其餘相關的將領軍官是從惡,兩千先登營是執行者,也是從惡。熊百鳴和安德縣父老們不能白死。那兩千多枚首級,是我對他們的交待。”
岑國璋一臉鄭重地答道。
王雲歎了一口氣,“熊百鳴,我已經上疏朝廷,追贈官職,表彰他的忠烈。還有安德縣城百姓,朝廷也會派員過來祭拜。老子雲,‘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
“你處理得很好,大勝之下沒有自鳴得意,而是去祭拜死難者,懂得以喪禮之心處理勝利。更難得的是你的這份剛毅。沒有這份心氣,你也打不下江州這一役。”
岑國璋低下頭,沒有出聲。
王雲看了他一眼,又抬起頭觀賞起眼前的風景。
過了一會,王雲覺得肚子有些餓了,指著岑國璋說道:“跟著你爬了這麼久的山,肚子有些餓了。你這地主,可要管飯。”
岑國璋嬉皮笑臉地答道:“老師,剛接到的八百裡加急,我現在是署理洪州府,這匡山在江州,地主是已經回來的黃子明。”
“他能上軍功保案奏疏,名列大功之眾,欠著你天大的人情,所以你算半個地主。”
王雲也不含糊地說道。
“老師說得對,黃子明欠著這麼大一份人情,我們師徒吃他一頓齋飯,怎麼地了!英維,英維!”
“大人,屬下在!”
“你去告訴老和尚,讓他好生操辦一份齋飯,不要怕花錢,完了去江州府衙領錢。告訴他,隻管去,告訴黃府尹,是招待昱明公和岑益之師徒倆的,保證還有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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