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如流火。天上的太陽,真得像一個火球。
站在底下,人除了一片白光晃亮了眼睛,還感覺到自己在不停地流汗,然後仿佛被曬成了一塊臘肉,滋滋地滴油,卻沒有半點水分了。
道路兩邊的樹木草叢,葉子都卷了起來,生怕舒展太開就熬不過今天。黑黝黝的石頭,披上一層白花花的光,不用摸,都能感覺到它已經被曬得滾燙的,一觸就會裂成粉末。
賈知秋坐在一棵大樹下,張開嘴巴猛在喘氣,額頭上全是汗。那頂大帽丟在一邊,身上的襴衫搭在肩膀上,裡麵的褂子全都濕透了。
十幾位隨從散在各處,都躲在樹蔭底下,看模樣,他們完全靠這些樹蔭才活到了現在。
焦平從不遠處的草叢裡鑽出來,拿著一個水皮囊,捧給了賈知秋。
賈知秋一把搶過,拔開木塞,對著嘴裡一陣猛灌。甘甜清涼的山泉水從喉嚨裡流下,把太陽火球投在他身上的流火暑熱一股腦兒地全部澆滅了。
“痛快!”賈知秋最後往臉上澆了些水,大吼一聲道,然後把皮囊遞給了焦平,“你也喝些水,在這樹蔭底下歇息會。這天,真得太熱了。”
焦平喝了一大口水,也往臉上澆了些涼水後,仿佛回過神來。坐在旁邊掏出了炊餅,遞給賈知秋,嘴裡還埋怨道:“老爺,你好好的七品知縣大老爺不做,跑來當什麼勘查官?吃這份罪!”
“你啊,不懂!”
賈知秋接過炊餅,樂嗬嗬地說道,轉頭對那些隨從們說道:“不遠處有山泉水,你們趕緊去補充些水,好好休憩。兩刻鐘後,我們再出發,爭取天黑前趕到五花寨,在那裡過夜。”
“好的大人。”隨從們仿佛也回過神來,紛紛應道,然後三三兩兩起身去打山泉水。
“老焦,這可是份好差事。”賈知秋轉過頭來,一邊咬著炊餅,一邊對焦平說道。
四月,內閣接到荊楚撫院的奏疏,請求調撥十位精通地理的官員。麵對這個奇怪的要求,不明就裡的內閣把球踢給工部和欽天監。
欽天監倒是有精通地理的官員,可人家專為皇家和貴胄大戶們看風水,養尊處優,怎麼可能願意去荊楚那個鳥地方吃苦?關鍵給錢還少,隻是普通的俸祿,誰愛去誰去!
工部?擅長營造的人才倒是有,精通地理的人卻是不多。
沒有合適的人選,可是荊楚撫院的要求必須得配合啊,皇上還在宮裡看著呢!沒辦法,內閣隻好叫吏部行文各地,征召相關人才。
賈知秋的父親曾是欽天監秋官正,精通天文地理,這些家學也傳了下來,尤其地理一學,賈知秋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接到內閣征召公文,他毫不猶豫地就報名。拿到吏部的調令,一路飛奔到了潭州撫院,向師公昱明公報到。
賈知秋算起來,是王門一脈的第三代開山大弟子,當然多受幾分重視。昱明公跟他好好聊了聊,然後以撫院的名義下了書劄,委他為撫院軍務幫辦,指派去了辰州城。
小師叔岑國璋接見後,見識過他的地理學識後,當即委以重任。
“宣撫使司地理勘查處督辦,還以為是什麼好差事?結果跟隻野狗一樣,漫山遍野地到處亂跑,風餐露宿的。老爺,一個多月你都黑成這樣!等太太她們到了辰州城,隻怕認不出你來了。”焦平不滿地說道。
他家在賈府做了幾世的仆人隨從,他又是跟著賈知秋一塊長大的,自幼親近得跟兄弟一樣,所以這樣的抱怨也敢說出口來。
“你啊!懂什麼!我們在勘查地理,道路、河流、山勢等各處地形,一一勘查,繪製成圖。這對行軍打仗可是有大用處。而且益之師叔找來的幾位琺蘭西的洋和尚,懂泰西的測量術,什麼三角法、弧度法,水準測量法,等高線繪圖術,都是不傳秘術,極其難得啊。”
“有了這些法子,就能繪製出一份極其詳儘的地圖來,河流走向,山勢高低,城池距離,大小路途都能了然於心。神奇,實在太神奇了。我身為地理勘查處督辦,負責這麼大一件事情,不親自走一遭,怎麼能行?到時候師公師叔給我表功都不知從何寫起。”
賈知秋很樂觀地說道。
他從小對天文地理很感興趣,製藝反倒是應付差事。因為他老爹說了,隻要考中進士,天文地理,想怎麼學都可以,絕不攔著。
中了進士後,他一門心思全在天文地理上,跑到翰林院藏書閣,翻閱了前盛朝子先公翻譯的《幾何原本》以及其它有關曆法、地理、數學、測量等方麵的筆記。
這些雜書,為士林不屑。要不是徐子先做過前朝的次輔,早就被掃地出門,付之一炬。
不僅如此,他還偷偷買來了“禁書”,海虞先生的《天文與地理》、《物理淺知》、《化學初探》、《泰西數學論述》...當然了,賈知秋完全是帶著批判性目的去翻閱這些毒草的。
正是有了這些底子,賈知秋通過譯事與那兩位精通測量的琺蘭西洋和尚溝通過,立即是天雷勾地火,對上眼了。經過一個多月的中西測量法的突擊培訓,賈知秋帶著一支勘查隊出發了,目的就是保靖州,靠近黔中、巴蜀一線。
“軍功?老爺,這太平盛世的,你圖什麼軍功啊。安安穩穩做官他不好嗎?”焦平繼續抱怨道。
“老焦啊,你還真以為現在是太平盛世?”
“老爺,不是太平盛世是什麼?天下太平,四海宴清,就算這樂王起兵造反,也被輕而易舉地給摁下去了。這還不是太平盛世是什麼?”
聽了焦平的話,賈知秋心裡發苦。
唉,師公和小師叔聯手,三十一天就把樂王一夥的謀逆給平息了,幾乎創造了曆朝曆代藩王叛亂被平定的紀錄。這讓天下大多數官民以為,樂王等人隻是一夥跳梁小醜。
可他們沒有看到的是,樂王一夥,為了造反處心積慮地準備了好幾年,又得到了某些勢力的暗中幫助,一出手就是十萬叛軍。這個聲勢,放到任何時期,都可能糜爛數省,敗壞數年,然後朝廷費儘力氣才平息下去。
偏偏樂王遇到師公和小師叔。
賈知秋從各種渠道知道一些內幕,早在樂王造反前一年多,師公昱明公就秘密提出了屯兵江州,吸引叛軍主力北上,然後從荊楚奔襲吉春,順江而下,直搗老巢洪州的平定計劃。
而傳說小師叔在師公和師叔們私下聊天時,順口也提出了類似的方略。英雄所見略同,這也是師公願意收小師叔一介秀才為弟子的重要原因之一。
聽說正是因為這份方略,皇上才下定決心,擠破樂王這個膿包,還天下一個清澄。
可惜,師公和小師叔似乎用力過猛,讓天下人產生了一種盲目樂觀,看不到隱在水底深處的根源和醃臢事。
作為王門一脈的第三代大弟子,賈知秋很關心時政。
他非常清楚,現在大順朝,看上去一派盛世景象,實際上暗潮洶湧,無事則罷,真要是出事,積壓了上百年的積弊會一下子爆發出來。到時候山崩海嘯,難以想象。
隻是這些,賈知秋無法跟焦平去說。
“老爺,那邊來了三位行旅。”一位隨從跑過來稟告道。
“行旅?”
那三人很快被帶到賈知秋跟前。打頭一人,身瘦體長,穿著一身灰色棉布直綴,已經被汗水泡透了。帶著一頂竹製涼帽,臉上包著兩塊紗布。一雙濃眉,仿佛高山峻嶺,一對黑目,猶如深潭靜淵。
跟著的兩人應該是隨從,穿著普通,二十多歲,身雄臂長,懷裡都揣著兵刃。
“在下姓賈,是一位地理先生,正在為辰州一家大戶勘察陰宅。敢問先生怎麼稱呼?”賈知秋先說道。
“原來是賈先生,幸會幸會!在下蘇澹,是襄陽城裡一介郎中。這兩位是我的隨從,丁不離、丁不棄,也是兩兄弟。”來者先自我介紹了一番,然後說起來意。
“江夏一位大戶人家的公子得了怪病,頭痛不已,請了許多名醫都看不好。後來延請到我。我看過後,判斷為邪風入腦,熱毒入心脈。可是病好診,卻難治。這怪病需要七心海棠草、雙頭蛇膽、大頭銀雄魚籽入藥。”
說到這裡,蘇澹雙手一攤,一臉的無可奈何。
“這些藥材隻有荊楚、巴蜀、黔中交界的叢山峻嶺裡才有。醫者父母心,依然這病人撞到在下的手上,就該全心全力將他治好。所以我帶了兩位護衛,深入這苗區峒寨來尋藥。唉,這藥真不好找啊,你看,我的臉,前些日被一隻金錢豹給抓了一下,差點就一命嗚呼了。”
看著來人彬彬有禮、知書達理的樣子,賈知秋頓生好感,正要再寒噓幾句,一位到前麵打探情況的隨從匆匆跑來,低聲道:“老爺,前麵有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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