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馬車在通往宜山縣岑家彎的路上行駛著,前麵那輛馬車裡,坐著一個人,二十多歲,穿著一身蜀綢團花衫袍,戴著一頂大帽,腰間插著一把短刀,刀把鎏金錯銀,還鑲嵌著一顆藍寶石。
他的右手不停地搖動著手裡的扇子,驅散著無處不在的酷熱。每一根頭發絲都在滴汗,可他還是不願意脫下大帽。
對於他這樣的的人,威儀非常重要。
“潭州太熱了。”他紅潤的臉上全是汗,仿佛在蒸籠裡蒸透了。左手抓起手帕,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轉過頭去,對坐在旁邊的蘇澹抱怨道。
“是的,潭州、江夏、江州、江寧,都是有名的火爐蒸籠,酷暑時悶熱無比。這一趟真是辛苦田大人了。”
“沒辦法啊。岑大人一聲令下,荊楚、巴蜀所有關隘全部封死,準出不準進。一兩鹽巴,一粒糧食,一寸棉布不準放進黔中。雲嶺和南桂布政使司,也是如此執行。糧食和棉布還好說,家家戶戶都有點積蓄。可是鹽巴不行啊,黔中的老百姓,已經斷鹽兩個多月了。”
這位田大人叨叨地說個不停,一臉的抱怨。
“這巴蜀瀘州的井鹽,千辛萬苦運到我們黔中,已經是天價了,大家夥隻能一個月買一個月的,誰也沒得錢多買。現在一下子封了三個多月。前一個月還能熬一熬,後兩個月,真得熬不住。再不放口子,要糟事的。”
蘇澹還是一臉的天高雲淡,“危機危機,沒有危,哪裡來的機會嘛。”
田大人眼珠子一轉,把頭搖得跟手裡扇子一樣快,“蘇先生,那能這樣說。我們思州田家,可是思州百萬百姓的宣慰使,是他們的父母官。我們不為他們著想,誰為他們著想。”
“田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我們岑大人也明白。所以通往思州、仁銅的晃州、錦江兩地關卡,不是略有疏通嗎?”
田大人搖搖頭道,“我的蘇先生,思州老老少少有近百萬口子人,這些漏出來的鹽巴糧食和棉布,哪裡夠啊。”
“田大人,我們岑大人可是算過的,你們思州一百萬男女老少,每月用鹽糧食和棉布,都是能算得出來的。晃州、錦江放進思州的貨品,綽綽有餘。田大人,貴兄長隻是思州宣慰使,不是思南宣慰使和播州宣慰使,也不是水、順等州宣慰使,何必為他們操心呢?”
田大人見蘇澹含蓄地點破了自家想當二道販子的心思,也不覺得難為情,哈哈一笑道:“我們思州田家,與思南田家都是一個祖先分下來的,兩宣慰司的百姓,沾親帶故的一大堆。沒鹽吃了,沒糧食吃了,來親戚家討要一些,總不好拒絕吧。還有播、水、順等州,幾百年來互相結親,搬著手指頭一算,都是親戚,真不好拒絕。”
蘇澹心裡冷冷一笑,還一個祖先分下的?你們田姓兩家,為了仁銅幾個縣的地盤和礦山,人腦子都打成狗腦子了。
播、水、順等州,確實,幾百年來你們這些土司互相結親,仔細一捋,黔中所有的土司互相之間都能攀得上親戚。可是這有用嗎?平日你們為了爭地盤、搶人口、奪礦山,拔刀相向的時候怎麼不論親戚關係了?
蘇澹臉上保持著平和的態度,但嘴裡的話卻沒有那麼好聽了。
“田大人,那些州的土司跟貴府是沾親帶故,可是跟我們岑大人卻沒有任何關係。”
田大人語氣一滯,臉色有些不好看。
他是思州宣慰使田文虎的親弟弟田文豹,思州宣慰司指揮使大人,在思州是屬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是在思州,蘇澹敢這麼跟他說話,早就一拳打上去了。
可現在是在潭州,他就算有豹子膽也不敢發作。
岑國璋,朝廷任命的八州宣撫使,隻是在荊楚永順、保靖、靖、辰四州轉了轉,稍微動了動手,威名已經傳遍了整個黔中。
岑國璋在辰州就任不過三四個月,四州的所有土司聯袂上書朝廷,請求改土歸流。然後朝廷樂嗬嗬地接受了,將這些土司表彰了一番,賜下五到七品官階,還允許他們搬遷去潭州、江夏等花花世界去享福。
黔中的土司們不是傻子,他們知道東邊的同類們雖然溫順一些,但也不是良善之輩。能讓這些野慣的人變成綿羊,這位岑國璋岑宣撫使不是惡狼就是猛虎。
很快,真實消息傳到黔中。
先是兩三家不願意遵從宣司命令,與同僚們和睦相處的土司,身死寨滅;接著有六家不願去辰州城談改土歸流事務的土司,被兩位姓王姓羅的人,帶著人上門來詳談。談下來的結果就是這幾家土司羞愧得合家自殺了。
哄鬼啊!真當我們沒有讀過書,不知道陰謀兩個字怎麼寫是嗎?
還沒等黔中諸位土司一起商量出個對策,下麵的百姓們鼓噪起來,兩個月沒吃到鹽巴了,你們這些土司還管不管?不管的話我們可要零元購了。
土司們一查,這才後知後覺,四麵的商路已經被人無聲無息地斷了三個多月。隻是各種山貨土特產可以賣出去,金銀珠寶、美酒綢緞可以買進來,不影響土司們的幸福生活,所以居然沒有察覺到。
隻是不準鹽巴、糧食和棉布販入?土司們這才意識到,這回來的怕是一隻老奸巨猾又無比凶殘的惡狼。而且他們也發現一個非常怪異的地方,其它各州這三樣生活物資都缺,思州好像不缺。
於是大家都跑到思州來,各種攀親戚,想勻點貨品。
在這種情況下,田文豹奉兄長之命,通過商販搭線,聯絡上辰州城的宣司,想拜訪岑大人。然後岑大人的幕僚蘇澹和劉猛接見他了,再後來被悄悄接到了這裡。
兩人各懷心思,坐在車裡沉默了一會,最後還是田文豹打破了寂靜。
“岑大人不在辰州城坐堂視事,怎麼來了潭州?”
“荊楚臬台違法亂紀,被昱明公勒令停職待參。岑大人暫且署理按察使司。”
“哦,那怎麼又來了這裡?”
“岑大人從宜山縣報備的卷宗裡,看到岑家灣與隔壁的陳家鋪為幾處田界不清打官司。雖然宜山縣已經斷案,潭州府通判也核複結案。但我們岑大人擔心岑家借著他的名頭欺淩鄉裡,所以特意過來核實案情,調解兩村的關係。”
看蘇澹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田文豹心裡都樂了。
這岑大人還真是位妙人,不就是跑回家來偷懶嗎?這理由找的。不過聽說朝中有一種叫禦史的官,跟瘋狗一樣,見人就咬,想必岑大人是防著他們吧。
到了岑府,岑國璋非常熱情地招待田文豹。
“田大人,舟車勞頓,辛苦了辛苦了。聽說你和澹然一路風塵仆仆,還沒有吃中飯吧,我早就給兩位準備好了。來人,上菜。田大人不要客氣,吃飽了肚子,才有力氣談事情。”
安頓田文豹坐下後,岑國璋開始介紹端上來的菜式,“這是土豆燉牛肉。巧了不是,好像知道田大人要來似的,隔壁陳家鋪的一頭牛,昨天一不小心摔斷了腿。可惜啊,隻好殺來吃。於是就給田大人準備了這道菜。”
“這道菜,怎麼說呢?土豆牛肉燉,神仙口水吞。怎麼個美味法,田大人自個嘗嘗就知道了。這個是酸溜土豆絲,這個是雞蛋紅薯片,這個是蒜蓉紅薯葉,這個是胡蘿卜玉米燉排骨...”
蘇澹已經聽出意思來,在旁邊幫腔道:“這土豆、紅薯和玉米,是大人千辛萬苦從泰西運回來的良種。田大人可以嘗嘗,是不是很可口?這些東西不僅可以做菜,也能當糧食吃,比麥麩野菜強多了。”
田文豹吃了幾口,滿意地點了頭,順口問道:“岑大人,這三樣東西好種嗎?畝產多少?”
蘇澹與岑國璋對視一眼,笑眯眯地說道:“好種,宣司在辰州府幾個縣找了一千多畝山地,試種了一茬。不用多少水,也不用怎麼打理,最少的一畝可以產上千斤。”
“什麼?”田文豹失態地問道,“上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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