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就是清河鎮,運河到了這裡,不敢再前進,而是拐了個彎向西,鑽進洪澤湖。
因為前麵就是黃河。
黃河河床高,水流急,泥沙含量大,用崔鎮閘渠放水上升下降的方式進入黃河,是行不通的。
所以漕船到了這裡,隻有一個辦法,貨物全部搬下,運到河堰上去。空了的漕船係上繩索,運上特製的船槽,讓民夫們用人力硬生生拖上河堰。
翻過河堰,緩緩放下,停在黃河岸邊的碼頭上,再把貨物搬上去,然後沿著黃河蜿蜒北上,在邳州再進入到運河中。
站在河堰上,看到清江浦河麵寬闊,密密麻麻停滿了排隊的船隻。這些船隻需要等候三五天,長的十幾天都有可能。
正是這些船隻的等候,才有了遠處繁華的清江浦。
“給三位大人請安。”
清江浦管所主事以下大小官吏,將近二十人,悉數趕到。
這裡離淮安城太近,那邊放個屁這裡都能聞到味。王雲三人想微服私訪也做不到,乾脆亮明了身份。
想必崔鎮閘渠大小官吏被岑老虎一鍋端的事情,已經傳到這裡。所有人都畢恭畢敬的。
岑國璋站了出來,代表三人開口了,“你們忙各自的差事去吧,李主事,你留下來。”
“遵命!”
李主事滿臉笑顏,要是屁股上多條尾巴,估計能搖得變成風扇。
“勾船!”隨著一位四五十歲民夫頭子呐喊,數十位民夫把小孩胳膊粗的麻繩一一套在漕船的多處鐵鉤上。
一百多位民夫一起用力,把早就卸空的漕船推上了特製的拖架。
拖架很大,下麵有四排臉盤大的滑輪,足有三四十個,依次卡在四道滑軌上。
民夫們開始忙碌起來,有的在用繩索把漕船固定在拖架上;有的在檢查拖架結構和滑輪,有沒有故障;有的拿著鏟子,從上往下鏟滑軌的積泥淤塊。後麵跟著四個人,擰著木桶,拿著大刷子,在滑軌上刷上一層層厚厚的油脂。
一切準備就緒,民夫把頭大吼一聲,在滑軌兩邊歇息的民夫們紛紛脫下各自的棉衣,疊好整齊地放在一邊。
兩百多位民夫隻穿著特製的坎肩,左右肩上各有一塊加厚的布墊子。他們膚色黝黑,裸露出來的上半身,看見的骨頭遠比肌肉多。
他們默不作聲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把粗實的麻繩套背在各自的肩膀上的布墊上。刺骨的寒風中,他們有些人忍不住吸啜起鼻涕來。
“夥計們哦!”把頭大吼一聲!
“嘿!”早有準備的民夫們齊聲應道,聲音之大,連河堰那邊黃河的咆哮聲都掩蓋了。
“注意的個!背起來!”
“背起了!”
“好不好!”
“好!我們多結扛哦!”
“夥計們!”
“澤裡的啊?
“直次就到了!”
“歡那個!”
“呱呱叫!”
“刷刮刮!”
把頭和民夫們一個吼一群應,在一聲聲節奏中,民夫們向前緩走幾步,拉緊了肩上的繩索。然後在聲音中身子緩緩前傾,幾乎都要趴在地上了。
等到一起喊“刷刮刮!”時,所有的民夫一起用力,他們的雙腿用力向後蹬,全身在拚命地向前掙紮,渾身的肌肉都在微微顫抖,就像一條拚命跳出泥潭的魚。
被繃緊的兩百條繩索在空中亂抖,發出吱嘎聲音,讓人牙齒發酸。
“直次!”把頭一聲緊過一聲,像是鞭子在空中不停地抽響。
民夫們低著頭,牙根緊咬,青筋暴出,用儘全身力氣往前,嘴裡隻能隨著換氣時發出短暫的“哦!”
終於,在第四聲“直次!”聲中,漕船和拖架開始晃動,最後終於開始慢慢移動。
把頭大吼了一聲:“呱呱叫!”
民夫們應了聲:“得勝!”
此時的他們幾乎是趴在地上,手腳並用,沿著河堰上一個個光腳踩出來,汗珠浸泡透的泥窩子,緩緩地向前走。
他們隨著把頭的吼聲,有節奏地用力邁步,把如同一座山的漕船從河堰底,沿著近百米長的軌道,硬生生向堰頂拖去。
王雲看著這一幕幕,聽著民夫們仿佛用生命喊出的短促回應聲,雙目微紅,突然一聲不響地要脫下外套,準備加入到民夫中去。岑國璋一把抱住了他。
“老師,我理解你的心情。隻是這些民夫如何拖動,如何用力,都是多年配合修煉出來的,嫻熟無比。你貿然加入進去,擾亂了他們的節奏,搞得他們不知道如何用力,到時候就麻煩了。用力不均衡,漕船在拖架上側翻,那就是船毀人亡的大事。”
聽到這裡,王雲長歎一口氣,不再堅持。
船隻翻過堰頂,民夫們改拖為拉,收著繩索,把漕船連同拖架緩緩沿著軌道放到了挨著黃河的臨時碼頭上。
岑國璋看了看天色,轉頭問那個主事:“到民夫們吃飯的時辰了嗎?”
“回大人的話,還差三刻鐘,按規矩還要拉一艘船。”
“今兒我做主了,提前吃飯!”岑國璋不容置疑地說道。
管所主事看著岑國璋沉寂的目光,一個反對的字都不敢說出來。
“提前吃飯了。怎麼回事?”
“該不是今兒我們幫大老爺拖了船,賞我們一頓好吃的。”
“少做夢了。我們在這裡幫多少大老爺拖過船,他們有正眼瞧過一回嗎?”
民夫們一邊議論著,一邊拿起毛巾搽拭著身上的汗,然後再把棉襖穿上。
很快,十幾個夥夫挑著木桶趕到,散在各處。民夫們圍住他們,拿出各自的碗,打飯打菜打湯。
王雲把棉袍前襟在腰上一紮,和岑國璋一起,各自端著一個楚勇營士兵專用的餐具,走到夥夫麵前,不聲不響地往前一伸。
夥夫們遲疑了,目光轉向跟在身後的管所主事。
主事額頭上冷汗直冒。我就說今天黃曆不對,千防萬防,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對師徒居然要吃民夫們的飯菜。
還沒等他想出轍來,許遇仙也找潘士元要了個餐具,加入其中。
“怎麼,你這清江浦所,連我一口飯都不管?”王雲轉頭問道。
我怎麼敢啊!
清江浦所主事汗如瀑布。夥夫們卻受不了,對麵站在的可是大名鼎鼎的岑老虎,誰敢跟他擰著來?
昱明公還會跟你講道理,讓你心服口服。岑老虎也會跟你講道理,但你是不是心服口服他卻不管。因為你都到下麵去了,再心服口服也不關他的事。
王雲端著夥夫打的一坨灰撲撲的米飯,還有黏糊糊的白菜炒某物。徑直走到民夫們中間,學著他們,盤著腿在地上坐下。
岑國璋端著一盤同樣的食物,走到跟前,笑嗬嗬地對一位民夫說道:“勞駕,往旁邊擠擠,騰個地出來。”
許遇仙遲疑一下,在王雲另一邊坐下。
米飯估計是德熙年間的陳米,那股子黴味估計變成五穀輪回之物了還會帶著。裡麵有數不清的小石子和砂子。
“嘿,裡麵還有蟲子,一,二,三...足足九隻。菜裡沒肉,原來你們把肉都加在飯裡了。”岑國璋笑嗬嗬地說道。
許遇仙在旁邊聽了,又看了看自己手裡的飯菜,胃裡一陣翻騰。
“這位老爺說得真風趣。我們想吃肉,可不就是靠這米裡的蟲子嗎?”民夫把頭笑嗬嗬地說道。
“這位老爺,看你器宇軒昂的樣子,不會是七品官吧。”
“七品官,那是我們知縣大老爺了。這位老爺這麼年輕,怎麼可能是七品官!”有民夫反駁道。
“李主事,告訴下這些父老鄉親,我們都是些什麼官。”岑國璋笑嗬嗬地對李主事說道。
“這位是漕運總督昱明公,這位是漕運提督岑大人,這位是漕運參議許大人。”李主事抹了一把汗說道。
死就死,反正還有這麼多同僚陪著一塊上路。
民夫們不敢相信,今天什麼日子?漕運衙門最大的三位官,居然陪著我們一塊吃這糟心的飯菜?
“李主事,我們三個在這裡吃著,你們哥幾個站在旁邊看著,好意思嗎?”
“大..大...大人...,我們...”
“把你們清江浦所有的官吏全部叫來,陪著我們三一塊吃。少一個,我叫你們換個地方去吃飯。”
“馬上,馬上就來!”李主事轉身就去叫人,一不小心被絆了一跤,摔了個狗啃泥。可他絲毫不敢耽誤,連滾帶爬地繼續往前跑。
那狼狽的樣子引起民夫們一陣陣哄笑聲。看他們輕鬆歡快的神情,仿佛吃到世上最美味的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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