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正弘七年的夏天,永定河靠京師西直門處一個水窩子,一人坐在柳樹底下,戴著鬥笠,專心致誌地垂線釣魚。
河水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青白色,仿佛一條大魚把肚子翻了過來。清風從河麵拂過,帶著水氣和微微的腥味。
知了在河岸兩邊的柳樹上拚命地嘶叫著,吹響著盛夏的樂章。時不時有船隻順流逆流,直上直下。船帆被風鼓動的聲,船槳劃水的聲,還有船頭破開水浪的聲,就像漁夫一曲悠悠揚揚的低唱,順著水麵飄散著。
北方的夏天往往是這樣,不是下雨前的那種悶熱,有太陽曬的地方,能把你的油都曬出來。沒太陽曬的陰涼地方,和著風,就是那麼愜意。
坐在那裡的釣翁,看著水麵上隨著波浪晃動的浮標,不知是盯著出神呢,還是另有所思。
“魚咬鉤了!”有人悄悄走到跟前,大聲說了一句。
釣翁嚇了一跳,猛地提起魚竿,卻隻看到空蕩蕩的魚鉤。
“哈哈,洗塵賢侄,又吃我一招。”
隋黎檀看著站在拍著雙手,笑得前俯後仰的長林侯陸成繁,哭笑不得。
兩人在毯子上坐下,隋黎檀從旁邊的木盒裡取出一件茶壺,給陸成繁倒上一杯涼透的茶水。
“這個時候,就是要喝涼茶啊。賢侄,看你這模樣,又跟你老子吵架了。”
“一言難儘。陳如海在江南丈量土地,各世交紛紛寫信向父親訴苦,請他在朝中轉圜一二。他不幫也就罷了,還把六叔和十三叔派到江南,配合官府的丈量。讓江南諸多以我家馬首是瞻的世家們大失所望。”
“如此也就罷了,他還主動斷了浙西的聯係。一直暗中負責聯絡那邊的十三叔,居然酒後失足,溺水而亡。嗬嗬。”
“吳妃肚子裡的那一個,眼看著就要出世,我爹連同著一乾勳貴世家,乾巴巴跑去昌國公府,明麵上給老太太祝壽,實際上是先去鋪墊親近。萬一生下是皇子,可是本朝了不得大事,他們就能順勢好好拍一拍皇上和吳妃的馬屁。”
“種種這些事,讓我昨天跟老頭子吵了一架,今天就出來散散心。”
長林侯陸成繁靜靜地聽著,這時才嗬嗬一笑,“確實,要是生下的是皇子,皇上十五年間,終於又有子嗣。這也是皇上登基後第一位子嗣。何等的大事啊。盛國公當然要好生籌劃一番。隻是他以為如此俯下身去舔幾下,正弘老兒就能饒過他。”
“我們東南勳貴世家跟正弘老兒的恩怨,從先皇時就結下的,哪能輕鬆就能化解。而且正弘老兒也不是什麼寬宏大量的人。此前投鼠忌器,就是因為我們在東南根深蒂固,掌控著大順朝最大的糧倉和賦稅之地。”
隋黎檀轉過頭來,附和著陸成繁的話,“現在把權柄交出去,等於束手就擒,期待彆人對我們網開一麵。把命運交給彆人,下場如何,史書記載的還少嗎?我的那位親爹,什麼都好,就是耳根子太軟。我那幾個胸無大誌的混賬兄弟,圍著他絮絮叨叨,居然把他說服了。唉!”
陸成繁冷冷一笑,“這是無解。賢侄要為公府家族操持,奔波於大江南北,半刻不得歇息,無法陪著你爹。你那幾個不成器的兄弟,天天圍著你爹。自古明君變昏君,不就是因為身邊圍繞著一群小人嗎?
隋黎檀默然無語,似乎不想在這件讓人心煩的事情上糾葛太多。
“世叔,看你風塵仆仆的樣子,是從哪裡回來?”
“河西!”陸成繁直言不諱地答道。
“事情辦成了?”隋黎檀又驚又喜地問道。
“大事已成!我是看透了,不管是念三清道祖的道士,還是念阿彌陀佛的和尚,隻要還在這俗世裡打滾,都他娘的跟那些儒生一個德行!嘴裡念著經義,肚子裡全是生意!”
“哈哈,世叔這句話,把道釋儒三教都罵進去了。隻是這番奔波,世叔破費不少吧?”
“是花了不少銀子。銀子這玩意,你費儘心思把它掙到手,不就是為了花嗎!而且還有個冤大頭,他出得更多。”
“河陰的壽王?”
“可不就是這位不安分的主嗎!”陸成繁嬉笑地說道。
可能是眼看著大事要成,他今天有些興奮,把平日裡都藏著掖著的性子都露出來了。
“世叔,聽說你還在給浙西從東倭招募老兵宿將?”
隋黎檀的一句話卻讓他臉色變了。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
“沒辦法,老旦那裡,勇武有餘,士氣可用,偏偏沒有有經驗的老兵悍將,打起來要吃虧。”
“所以世叔派人去了東倭。”
陸成繁聽出話裡的不滿,那他還是堅持地辯解著。
“那我能去哪裡?總不能滿天下喊,這裡有人要造反,有經驗的老兵宿將,趕緊來投奔啊。大家夥殺進京師,封王進侯!”
看到隋黎檀沒有做聲,陸成繁繼續說道,“現在滿天下也就東倭的兵將還能拿得出手。而且那裡的藩鎮,窮得連大名都恨不得拿把刀劫道去。”
“我喊了一嗓子,隻要五百個啊,好家夥,烏泱泱地來了三四千個,都是他娘的世代武士,除了拿刀砍人,彆的都不會。”
“真他娘的想不通,都窮成那個鳥樣子,還不拿起手裡的刀,把幕府將軍砍了。”
靜靜地聽陸成繁說了一大通,同時也讓他把情緒發泄完,隋黎檀這才開口。
“世叔,如果被人發現軍中有用東倭武士為將兵,那邊就失去大義!倭寇侵襲地方,燒殺搶掠,還有很多老人親身經曆過!”
“大義?!”陸成繁樂不可支,拍著大腿狂笑不已,“我的好賢侄呦!老旦他們乾的可是殺官謀逆,拉皇帝下馬的造反啊,你居然說他們要什麼大義啊!”
正因為是造反,所以才更要大義,才能拉攏住更多的人心。隻是理念不同,隋黎檀不想跟陸成繁爭議,隻是淡淡地問道。
“世叔,你已經運了多少東倭的武士進浙西了?”
“我這一兩年靠著混在商旅人群裡的螞蟻搬家,偷運了一百六十多名東倭武士進浙西,還有大批刀槍兵甲,以及一千多枝火槍、二十多門火炮,都是因吉利人偷賣出來的。
“世叔,小侄都能聞到風,你說東海商會會不會收到風?”
陸成繁的臉色驟然變得無比凝重。他低著頭默然想著。
“東海海麵上,誰家運什麼,多半斤茶葉,少一件瓷器,東海商會都心裡有數。原本以為自己做得足夠小心,確實瞞天過海了。今天聽賢侄這麼一提醒,我這螞蟻搬家再小心,也隻能瞞住外行人,瞞不住這些海裡撲騰的蝦兵蟹將。”
陸成繁嘴裡念念有詞,像是在說著自己的心思,其實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讓隋黎檀幫著驗證。他對這位賢侄的聰慧,還是相當佩服的。
“東海商會一般是不會管這種破事的。隻是現在不好說了。賢侄,你說東海商會知道了,岑益之會不會知道?”
“世叔,你說呢?東海商會和閩海商會合並,一起成立四海公會。東海商會對岑益之言聽計從到這個地步,你說會不會共享一些消息?”
“岑益之既然知道了,為何默不作聲?”
陸成繁和隋黎檀大眼瞪小眼,兩人猜到了答案,卻不願意直白地說出來,或許是不敢相信。
最後還是陸成繁叫出聲來。
“這個岑益之,也不是好東西。沒有造反,哪來的平叛。沒有平叛,哪來的軍功。賢侄,我沒說錯吧。再岸貌道然的家夥,都是一肚子壞水。”
陸成繁一臉的興奮,恨不得向全天下人宣布,岑國璋這濃眉大眼的家夥,也叛變葛命了!
突然間,遠處的京師傳來悠悠蕩蕩的鐘聲。這鐘聲聽起來不是一處,而是很多處,同時敲響彙集在一起。
“京師出什麼事了?”
兩人正疑惑,一個親隨騎著馬,飛奔而來。
“公子,京師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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