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時代的雅庫紮的前身,是抱團起來的穢多。
位列賤民階級的穢多們,世世代代無法翻身,不可以從事正常的工作,極低下的社會地位,使得他們飽受世人們的歧視。
為了改變這種悲慘的處境,他們不得不團結起來。
最開始時,他們組成結社的目的,大多都很單純,就是為了共禦外侮。
然而……人世間有著這麼一條真理:“強大的‘力量’會讓人迷失本性。”
沉溺於強大的“力量”無法自拔,漸漸性情大變,失去了本心——這樣的人,這樣的事情,從古至今不勝枚舉。
這樣子的現象,最容易發生在那些社會地位很低、飽經人世間各種不公的人的身上。
以前隻是一介飽受所有人蔑視、誰都能可以過來踩自己一腳的螻蟻,突然間獲得了可以在這個世界做到些什麼的能力……試問這世間,能有幾人抵擋得住這樣的誘惑?
這種“從地獄到天堂”的感覺,簡直讓人欲罷不能!
抱團起來的穢多們,在品嘗到團結一致迸發的力量有多麼地令人陶醉後,心思漸漸活泛起來。
邪端思想於他們的心間瘋狂滋長——錢、權、女人……隻要他們齊心協力,這些他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都能有機會擁有!
這些迷失了本心的穢多結社,開始染指各種人倫泯滅的勾當,慢慢地走上了團夥犯罪的道路。
最早的雅庫紮團體,就這麼誕生了。
起初,會去當雅庫紮的人,基本皆為穢多。
但隨著江戶幕府及各個藩國因難逃曆史周期律而日漸衰弱,世道變得愈來愈艱難,越來越多的群體加入或組建出新的雅庫紮組織。
從事不乾淨生意的販夫走卒、刀口舔血的盜賊、販賣自己的青春與肉體的遊女……以及走投無路的落魄武士們!
不事生產的武士們,基本全靠幕府和藩國下發的祿米、祿金過活。
在這幾乎沒有階級流動性可言的社會環境裡,武士們世代承襲的家祿、俸祿,幾乎沒有增加的希望。
17世紀初,江戶幕府剛建立時,你祖先所領的家祿是30石,那200多年後的現在,你們家族的家祿極有可能仍是30石。
中下級武士們這一成不變的家祿本就已微薄至極,結果還要遭到幕府、藩國的克扣。
在幕藩的財政因碰上了糧荒等天災人禍而出現困難的時候,常會動用他們那能讓麾下武士們惶惶不可終日的“大殺器”:借知。
所謂的“借知”,就是幕藩為了擴增財政收入而實行的削減家臣祿米或祿金的政策。
名義上是征借,實際上就是明搶。
那些被幕藩“借”走的錢糧,就像掉進水裡麵的鹽巴——晶瑩漂亮的鹽粒掉入水中,然後……就沒有然後了。鹽粒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看不見。
當然,幕藩老實還錢、還糧的情況,也不是沒有。但次數稀少得令人唏噓。
對於這種明著搶錢的蠻橫行徑,武士們也沒處去說理。
向主君儘忠乃武士們的義務,借你們點錢糧又怎麼了?
甚至直接征走一半的錢糧更是常有的事情,因為這種事情太過頻繁了,所以還有著一個專有的名詞:“半知”,即征借掉一半的祿金、祿米。
拿著一成不變的微薄工資;工資還時不時地遭到主君的克扣;為了扞衛門麵榮耀又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花大價錢去保養佩刀、購置禮裝、聘請仆人……如此脆弱的家庭經濟,注定了隻要稍微來點大災大難,就會有成群的中下級武士破產。
為了混口飯吃,許多家門敗弱的落魄武士,不得不鋌而走險,走上違法犯罪的邪路、化為雅庫紮團體的“新鮮血液”。
相較於穢多、平民,武士們的平均武藝水平及受教育水平,自然是要高得多。
因此,那些成功吸納了大量落魄武士的雅庫紮團體,突飛猛進地發展起來——“清水一族”就是其中的顯著例子。
所以不能把“清水一族”這樣子的龐然大物,簡單地視為普通的流氓組織,將其看作是有著強悍戰鬥力的“武裝犯罪集團”要更確切一些!
當然,“清水一族”能有現今的地位,並不全靠他們高超的成員素質。
其背後的靠山,提供了不少的助力。
能夠發展成如此規模的雅庫紮團體,若沒有在官府、民間中擁有幾座為他們保駕護航的靠山,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無人清楚“清水一族”的靠山都有哪些人、哪些勢力……人們隻知曉不論“清水一族”犯下多麼罄竹難書的惡行,都總能安穩落地,讓官府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其背後的靠山能量有多大……可見一斑。
強悍的組織戰鬥力、身份不明的堅實靠山——手握這兩大重器的“清水一族”,令江戶的市井民眾聞風喪膽。
莫說是無依無靠的平頭老百姓了,就連許多無身份無背景的普通武士,在街頭瞧見“清水一族”的人後都會選擇繞道而行,儘量避免與“清水一族”扯上任何關係。
縱使不論“厭惡黑惡勢力”的個人感情,單從“和這種壞事做儘、喪儘天良的暴虐集團扯上關係,容易沾惹到一身屎”的現實角度出發,青登也不想和“清水一族”有著任何的交集。
對於青登的冷淡態度,佐佐木毫不在意地抿嘴一笑。
“這裡的不少攤位,都由我們‘清水一族’所負責罩護。所以我正帶著部下們於此地四處巡視。橘先生,你現在是在等人嗎?”
“你覺得呢?”青登不改淡漠的語氣。
“哈哈哈,預知閣下未來的行蹤……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呀。”
佐佐木的笑聲,極大地衝淡了由青登的冷淡態度所構築而成的僵硬氣氛。
“既然足下現在還有要事在身,那在下也不多打擾您了。”
興許是從青登的冷漠中,體悟到了青登此刻並沒有和他聊天的意願……也可能是自身也有工作要處理,故不方便和青登在這多拉扯。
總之,在溫文爾雅地補充了一句“請恕在下先失陪了”後,佐佐木便欠了欠身,彬彬有禮地向青登行了記優雅的躬身禮。
“橘先生,祝您今晚有美好的一夜。”
說完這句話,他轉過身,領著分立於其左右兩側的部下們,不帶半點停留地揚長而去。
青登默默盯牢佐佐木離去的背影……直到其身影與人群徹底相融後,才將目光緩緩收回。
——“清水一族”的人……到底是想要乾什麼……?
宛如沸水的氣泡於腦海內冒騰而出的此番疑問,讓青登的眉頭不自覺地微微蹙緊。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清水一族”的人對他的態度,似乎有些過於熱情了!
如果說:“清水一族”是想和目前直上青雲的他搞好關係的話……那貌似也並不需要對他如此示好。
青登的直覺告訴他:“清水一族”之所以待他如此之好,極有可能是有著什麼更深層次的緣由。
至於究竟是何等緣由……青登就想不通,想不透了。
盤旋於腦海內的強烈疑問,令得青登的麵龐蒙上了一層若隱若現的“黑霧”。
不過,一瞬過後,仿佛被施加了什麼魔法一樣,青登臉上的這層“黑霧”轟然消散。
因為就在這個時候,青登的身後響起了一道如銀鈴般好聽的女聲:
“青、青登!抱歉!我來遲了!”
這一次響起的聲音,不再是會讓青登神色一沉的聲音,而是會讓他的臉頰線條霎時柔和下來的聲音。
“晚上好,阿舞,我也隻是剛到而……”
青登一麵說著,一麵循聲轉過身去,與終於到來的木下舞麵對麵。
緊接著,青登的表情直接怔住,口中未完的話音隨之一並頓住。
世界分隔開來了——此乃青登現時的眼前所見之景。
“光”都集中在了木下舞的身上,使得木下舞的嬌軀與她身周的一切,構成了極鮮明的反差與極不搭調的氛圍。
“暗”與“光”交相輝映……“暗”的存在,極大得襯托了“光”的閃耀。
過於強烈的明暗差彆,令青登此刻的眼中世界,分化成了2個部分:“木下舞”和“看不見木下舞身影的地方”。
極其鐘愛紅色的木下舞,如青登所預料的那樣,身著一件大紅色的浴衣。
乾淨嶄新的可愛浴衣,繡有著大量精美繁複的修飾花紋。
一條勒到南半球下方的鵝黃色寬大腰帶,包住了纖細苗條的腰身。
浴衣的下擺隻長及小腿肚,一對光是看著就覺得手感肯定很滑的白皙小腿,大方地袒露出來。
順著線條優美的小腿往下,便是沒有著襪、正蹬著對紅紐平底木屐的可愛小腳。
浴衣的特點就是薄、輕便……這意味著浴衣遠比一般的和服要更加修身。
對那些身材跟男性沒啥區彆的女性而言,穿浴衣還是穿一般的和服,都無甚大差彆。
但對於木下舞這樣子的“大”女孩來說,浴衣和一般和服的區彆,那可就大了。
輕薄的布料緊貼木下舞的肌膚……份量很沉的某2坨物事的存在感,被極大地凸顯而出。
這2坨又大又沉的物事,順著重力自然地搭放在那條勒到南半球下方的鵝黃色腰帶上。
這件華麗的浴衣,以及這條精美的鵝黃色腰帶,青登都是第一次見。
若讓青登簡單地點評下木下舞的這套服飾,那除了“好可愛,非常適合木下舞”之外,青登再想不到還有啥能比這更合適的形容詞。
若隻是衣服可愛,那自是不可能會讓青登的神情,於此刻出現如此精彩的變化。
導致青登當前的視野被直接分割成2個部分的最主要誘因,是木下舞臉上的妝容。
清秀的柳眉被用眉筆勾勒出嬌柔的弧度。
淡淡的桃色眼彩勾人心魄,襯映得木下舞的眼眸更加明亮。
一層閃著晶瑩光芒的淺紅色唇脂,均勻地塗滿豐潤的雙唇。
……
平日裡總是素顏狀態的木下舞,竟然化妝了……
濃鬱的新鮮感,於青登的心間升騰。
木下舞的妝容既沒有太過豔麗,也沒有太失存在感。
唇脂也好、眼彩也罷……這些點妝毫發無憾地保存住了木下舞五官原有的優點。在此基礎之上,此番恰到好處的調粉弄朱,讓木下舞的一顰一笑間多出了幾分誘人的嫵媚感。
青登覺得心情似乎正變得怪怪的……不對,是已經變得怪怪的了。
“……橘君?”
木下舞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發來……這是青登的恍惚狀態所引發的錯覺。
身體仿佛被這個聲音操縱般行動,青登如大夢初醒般地用力眨巴了幾下眼睛。
在意識恢複正常的下一刹,青登以如同條件反射般的速度、動作,對麵前的佳人一本正經地正色道:
“阿舞,你的衣服還有你的妝,都好好看啊。”
沒有半點虛偽與奉承,發自內心、毫不矯飾的讚美。
聽到青登的這句簡短但卻洋溢著飽滿情感的稱讚,一抹羞澀的紅,霎時掛上了女孩的頰,柳眉向上揚起,燦若星辰的黑亮美眸閃動著喜意與興奮的笑意。
“謝謝……這是桐生先生給我化的妝!”
“桐生老板還會給女孩化妝?”
“嗯!他說他以前曾經在京都,學習過如何畫女孩的妝容!”
“桐生老板怎麼連這個都會啊……”
說起桐生……青登突然想到:這位老同誌今夜應該不會來跟蹤他們吧?
因擔憂獨自和年輕異性出遊的少主,所以偷偷地跟在他們倆的身周……實話講,這種事情,桐生他貌似並不是做不出來。
畢竟,桐生可是有著“每逢木下舞以貓小僧的身份外出,桐生就勢必會緊跟在她的身後,暗中保護著她”的“前科”。
想到這,青登下意識地仰起腦袋,向周圍張望。
瞅著青登的這副動作,猜到青登這是在想什麼的木下舞,“噗嗤”一聲,發出可愛的輕笑聲。
“青登,放心吧,桐生先生他不在這兒。我今天特地告訴他,不要在今夜偷偷跟在我身後。”
“你的要求,桐生老板他會聽嗎?”青登問。
“會聽的”木下舞以篤定的口吻道,“我又不是去做什麼危險的事情。我想桐生先生他不至於連這種場合都要過來看護我。”
既然木下舞都這麼說了……那青登也姑且相信著桐生確實是沒有來跟蹤他們。
這時,青登忽而發現周圍的人群似乎有些嘈雜。
揚起視線看向四周,驀然發現了不少張正向他們這邊張望的臉。
“喂,快看,那個穿紅衣的女孩真漂亮呀……”
“她的妝真好看。”
“嘶……她那對玩意兒,看著好沉啊。”
……
一股股或是訝異、或是欣賞、或是充滿純粹色意的視線,集中到了木下舞的身上。
這倒也難怪。
木下舞臉上的這副堪稱巧奪天工的完美妝容,直接讓她的耀眼程度上升了足足一個台階,回頭率暴漲了起碼2成。
木下舞此時也發現了正有許多人在打量著她。
這些人的視線,對有著些許社恐的木下舞而言,如同一柄柄壓住她全身的重錘。
不習慣、也不喜歡被這麼多人圍觀的木下舞,俏臉上即刻湧現出一抹抹不安,交疊在身前的白淨小手焦躁地緊扣在一起。
青登於第一時間注意到木下舞此刻的異樣。
幾近毫不猶豫的——青登朝前邁出半步,站在了木下舞的身旁,與紅衣佳人肩並著肩。
“阿舞,我們走吧。”青登微笑道,“趁著還沒到開始放煙花的時間,一起去好好地享受下這熱鬨的慶典吧。”
青登站到了自己的身側……這小小的、極不起眼的動作,好似有著什麼特殊的魔力,木下舞隻感到一種異樣的安全感包圍住她全身,全身各處都傳來一種暖洋洋的感覺。
臉上的不安如積雪消融,美眸重新散發出明豔的光亮。
“嗯!”
木下舞朝青登揚起一張洋溢著及笄少女所獨有的青春氣息的大大笑顏。
這對年輕男女無視周圍人的目光,邁著節奏還有些不相搭的步調抵肩同行,融進前方的人流……
……
……
煙花的燃放時間,是晚上8點30分。
眼下的時候尚早,還需等上1個小時才能看到絢爛的焰火。
為了打發時間,青登與木下舞在兩國橋周邊的街區,一路走走停停看看。
各式各樣的攤販,填滿了街邊的每一個角落。
售賣小吃飲料的、提供各種好玩的互動遊戲的、專職表演才藝的……
二人時而觀賞有趣的藝人表演,時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明明沒做什麼有意義、有營養的事情,但心裡就是覺得這樣子做很有趣、很開心,並不感到沉悶無聊。
相較於木下舞的華麗打扮,青登今夜的裝束要顯得樸素得多。
上身是深藍色的和服,下身穿著黑色的袴,套有黑布襪的雙腳係緊著一對結實的草履。
之所以不穿時下流行的浴衣,一來是因為穿不慣,二來是這樣的裝束比較方便戰鬥。
雖然討夷組已經覆滅,但仍有部分僥幸逃過奉行所、火付盜賊改追捕的殘黨赧顏苟活。
隨便抓來一個對時事有關注的江戶人,都知道討夷組在青登的劍下吃了多麼大的虧。
可以這麼說:討夷組基本就是敗在了青登的手中。
所以,那些討夷組的殘黨,極有可能會為了報仇雪恨而伺機對青登行凶。
為了不糊裡糊塗地被人偷襲而死,青登時刻做好著和討夷組的殘黨們於街頭展開激烈遭遇戰的準備。
“啊,是烤年糕!”
冷不丁的,身側的木下舞雀躍地大叫一聲。
二人的側前方,擺有一座人氣頗旺的年糕攤,排隊買年糕的人群排成了一條長度頗為驚人的長龍。
“青登,我想吃烤年糕!你要一起吃嗎?”
“我就不必了……”
對於烤年糕這種黏糊糊的食物,青登一向是敬謝不敏。
“那……我們分工合作吧!”木下舞一邊嫣然笑著,一邊抬手一指旁邊的一座露天茶攤,“我去買烤年糕,青登你可以去幫忙買點甜水嗎?我正好有點口渴了。”
“當然可以。”青登不假思索地點頭。
“那就拜托你咯,我馬上就回來!”
說罷,木下舞便如翩翩蝴蝶一般,奔向年糕攤隊列的最末尾。
青登默默目送了木下舞一段路,然後轉身走進木下舞適才所指的那座露天茶攤,跟攤主要了兩杯打包帶走的甜水,接著隨便找了個空位坐下。
就在屁股剛挨到冰涼凳麵的下一瞬間……
“……橘?”
青登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他。
“嗯?”
青登疑惑地確認周圍。
“……橘?”
這次比剛才聽得清楚多了。
確實是有人在叫他。
女人的聲音……
音色有些耳熟……似乎是記憶裡存在過的聲音,但一時之間根本想不起來這是誰的聲音。
“你是……橘青登吧?”
說出這句話的人,位於青登的正後方。
青登循聲轉過臉。
在青登身後的2步外,站著一名身穿暗褐色浴衣的年輕女性。
此女年紀約在20歲上下,烏亮的黑發綰成隻有已婚女子才能留的發型:丸髻,身材高挑,麵容姣好,細長的丹鳳眼筆直地看著青登。
青登不發一語,默默地與她四目相對。
這位人妻打扮的女子……青登認識。
此女的臉在他的記憶……準確點來講,是在“原橘青登”的記憶裡,占有著不可忽視的份量。
“你是……阿實?”
宮川實……女子的名字。
如果青登記得沒錯的話,她現在已因嫁作人妻而改名為“大月實”。
“橘,好久不見了。”
大月實的臉上,浮現出戲謔的笑意。
此時此刻,青登的臉龐被濃鬱的驚詫之色所支配。
他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於今夜,與這位和“原橘青登”有著極特殊關係的故人重逢。
她和“原橘青登”的關係,複雜得讓青登都不堪……更正。是不忍心去細想……
亡父摯友的獨女。
青梅竹馬。
曾經以“舔狗”的卑微之姿狂舔過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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