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祥已帶人將藤原麻呂的戰船圍起,欲上前相助常歲寧。
那些垂死掙紮的倭軍,抱著想讓藤原大將軍手刃盛軍主帥泄憤的狠決之心,拚死阻攔著。
但他們的阻攔注定隻是徒勞。
元祥和唐醒在前,又有何武虎等人在裡圍接應,很快便將那些倭軍殺了個七零八落。
元祥衝在最前頭,舉著刀就要往樓船二層而去,心裡胡亂地念著“菩薩保佑”——
雖說常娘子不是魯莽之人,但她喜歡和人打架也不是一兩天了!
萬一常娘子打得上了頭,不慎中了藤原麻呂的奸計,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也沒臉活著去見大都督了!
豈止是他沒臉活,常娘子倘若真的出了事,就憑他家大都督那個思春瘋的腦袋,恐怕多半也是活不下去的!
常娘子雖非九命狸貓,身上卻也實打實的拖著好幾條命!
早知常娘子上頭之下,會被引到船艙裡去,他說什麼都要阻撓一番,是絕不能叫她和藤原麻呂單獨比試的!
元祥操心的腦子都要炸了,腳下飛快,踏著樓梯,將要跨上二層樓船之際,隻聽得“嘭”地一聲響——
元祥立即握刀抬頭看去。
船艙的門被人從裡麵踢開,一道單薄的黑影走了出來。
她一手提著刀,一手拎著一物,迎著日光在高高的船板上站定,麵向她的部將士兵,將那血淋淋之物舉起,清亮有力的聲音響起——
“藤原麻呂已死,此戰,我軍大勝!”
看著那手中舉著首級的少女安然無恙,元祥險些喜極而泣。
那玄袍少女身形筆直,身上黑衣看不出分毫血跡,嘴角血絲也已被她拭去,因此,她看起來贏得似乎毫不費力。
四下經過短暫的寂靜後,猛地爆發出激動振奮的呼喝聲。
“恭賀主帥大捷!”
元祥也拄著刀單膝跪下:“恭賀主帥大捷!”
海風拂起袍角和發絲,常歲寧字字清晰地道:“此乃我軍大捷,我大盛國朝之大捷!”
“而此功在諸位,在流血犧牲的每一位將士,不在我一人——”
“此戰之後,你們即是黃水海域上最銳不可當的水師,今後有爾等在此威懾,便再無海上異族膽敢隨意進犯,妄圖欺淩我大盛子民!”
周圍的將士聞言,有人於這巨大的自豪之下,眼眶都猛地紅了起來。
戰爭帶來殺戮與死亡,卻也伴隨著信念與榮光。
尤其是麵對異族侵犯時,他們每個人肩上都承擔著比普通戰事更加沉重的責任。
因此,他們經過了漫長而嚴苛的操練,主帥為此製定了無數條森嚴的軍法。
但當上了戰場後,那些嚴苛的軍法,卻成為了他們保命的盾甲。
所以他們大多數人都很清楚,此戰取勝的關鍵,究竟在誰。
這場殘酷的戰事開始出現真正意義上的轉折,也是主帥出現的那一刻。
她治軍嚴苛,但在飲食及休整之上,卻從無苛待壓迫,她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走在引領著他們取勝歸家的路上。
而此刻,她卻不吝於將這無上榮光,皆歸於他們。
人若固有一死,而這條性命必須要拿去做點什麼的話,那麼,他們的主帥,便是普天之下,最值得他們誓死效忠追隨之人!
有部將猛地頓膝,朝那玄袍少女單腿跪了下去,近乎拿起誓的莊嚴神態道:“……無主帥,便無大捷,更無我等!”
唐醒,何武虎,薺菜,白鴻等人也皆放下刀劍,跪下抱拳行禮。
後麵的將士甚至並聽不清前麵的話,但見前方船上的人皆跪下行禮,便也立即照做。
他們也無需去聽清什麼,他們能活下來,並見證這場大勝,這一跪,便再無需其它因由了。
海風拂過之處,如同某種召引,百艘戰船,數萬將士,皆自發行禮,他們口中或歡呼著,或高喝著什麼,雜亂無序,卻譜成了可通天地萬物的凱歌。
至此,七戰七捷,抗倭之戰,全麵大捷。
此一戰,因對倭軍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擊,便注定意義非凡,它所帶來的威懾,絕不隻在於倭國之間。
不遠的東羅士兵,看著呼喝大捷的盛軍,心中生出無聲敬畏。
餘下的倭軍,無需盛軍出手,自有他們出手收尾控製局麵。
頑抗者皆被誅殺,亦有許多倭軍選擇投海自儘,最終僅餘下千名俘虜。
何武虎帶人上船收繳倭軍物資時,忽然從船艙裡衝出來,一陣劇烈嘔吐,邊嘔邊勸說緊跟而來的薺菜:“薺菜大姐,嘔,快彆進去了……嘔!”
本來不想進去的薺菜聽得此言,反倒非要進去瞧瞧。
片刻後,她跑出來,也扶著船艙門乾嘔起來。
戰場上到處都是屍體殘肢,尋常血腥畫麵已衝擊不到她,但……船艙裡堆著好幾桶人肉,鍋裡還有煮熟過的……這玩意兒和殺敵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薺菜很快將此事稟於常歲寧,同樣的東西,她們在彆的船艙裡也發現了不少。
常歲寧臉上沒什麼表情變化,隻下令將那些船隻焚燒。
這時,東羅的船隻已經駛來,年輕的新任東羅王,被請上了常歲寧的戰船。
看著那抬手向自己施禮的青年,常歲寧朝他微微一笑:“許久未見了。”
昔致遠,不,應當改稱金承遠了——
“是,許久未見了。”金承遠眉間泛起淡淡笑意,麵對常歲寧時,他周身的隨和氣態,看起來和昔日在國子監時並無變化。
旋即,他一雙微上揚的鳳眼中現出真誠的歉意:“抱歉,當初未曾向常娘子如實說明身份,還有玉柏和崔六郎他們,我亦多有隱瞞之處。”
常歲寧並不介意:“無妨,誰人沒有苦衷與秘密,何況你並不曾試圖加害或利用過我們。”
她也了解了東羅王室的一些家事,金承遠生母出身卑微,曾遭先東羅王後加害,總之天下王室爭權奪利之事屢見不鮮,其中也並無太多新意,金承遠年少遠走,隱瞞身份去往大盛學習,是蟄伏,也是自保。
此中緣由不必多述,常歲寧更想問的是:“如何,我們大盛文化,是不是博大精深,於人助益良多?”
她問話間,提及自家之物,眼底有著顯而易見的自信和愉悅。
金承遠一怔之後,笑了一下,向她點頭:“是,這些年我在國子監內,著實受益良多。”
有良師,有摯友,亦有如她這般的……貴人。
金承遠在心中暫時這樣稱呼常歲寧。
他再次向她施了一禮,以表謝意:“若無常娘子相助,我與東羅,必將重禍纏身。”
“你也幫了我,準確來說,是你我做了一場互利的交易。”常歲寧坦誠道:“若非如此,大盛與東羅必起戰事,兩麵夾擊之下,我亦難以順利剿滅倭賊。”
“大盛與東羅免戰,真正受益的仍是東羅。”金承遠麵上有慚愧之色:“東羅免於鑄成大錯,但王兄此前勾結倭國,意圖背叛與大盛盟友,卻也是不爭事實——該承擔的後果,東羅不會逃避。”
常歲寧看著他,忽而道:“你和先東羅王很像。”
金承遠意外地看著他:“常娘子應當不曾見過先父吧?”
“聽過一些事跡,知曉先東羅王對我們大盛文化極為推崇,便覺得你們父子行事作風有相通之處——”常歲寧眼中有欣賞之色:“你們都很明智,在一國大是大非之上,皆是一位合格的君主。”
他們知道誰才是真正值得依靠學習的強者。
對於這些小國而言,立場的選擇,有時會決定一個國家的命運存亡。
金承遠再次笑了,她還是如此,並不曾為他的身份改變而言辭謙微,收斂她原本氣勢,昔日在京中,很多人便認為她蠻橫自負,但他從不這樣覺得。
她凡行事,必有其底氣。
從前如此,現如今她為江都刺史,今又立下如此威震四海的功勳,這樣的人,世間也僅有一個而已。
她身上有大國的禮儀,亦有大國的驕傲。
她有足夠的資格來評判他們,他應當為她的欣賞而心生慶幸。
金承遠微垂眸,抬手深深施禮:“金憲英勾結倭國,已然自儘謝罪。我為東羅新主,願代表東羅,向貴國上表永世臣服之心。”
常歲寧向他頷首:“好,我會向京師轉達貴國誠意,並陳明一切前因後果。”
此刻大盛內外憂患交加,這份臣服,是有足夠的誠意與信任在的。
鑒於這份明智的誠意,常歲寧允諾道:“如今局勢動蕩,兩國之間能夠免戰,此乃大盛與東羅百姓之幸,今後我在江都一日,亦會保證貴國與耽羅島,再不受倭國滋擾脅迫。”
得此允諾,金承遠再次向麵前的少女道謝。
之後,他出言邀請她去往東羅休整,順便可以前去觀看他的登位大典。
國不可一日無君,他於動蕩中雖已得東羅大臣改口稱為新王,但登位大典禮節繁瑣,亦還須昭告宗主國,故而尚未來得及操辦。
常歲寧聞言不假思索地道:“日子定下了嗎?若不著急的話,我先去一趟倭國。”
她語氣很隨意,好似要去親戚家串個門。
金承遠卻不敢輕視她話中分量,正色問:“常娘子要去倭國?”
這是要親自登門問罪了?
見常歲寧點頭,金承遠思量一刻,道:“我願與常娘子同行前往。”
常歲寧轉頭看向他,他便解釋道:“大典尚未擇定吉日,可讓各處先籌備著,待此事了結之後,再商定日期不遲。”
金承遠身邊的護衛猶豫了一下,到底沒多說什麼。
日子其實已經大致定下了,但新王既然想與大盛主帥同往,顯然自有用意,延後幾日也無不可。
常歲寧從善如流地點頭:“好,那今日便動身。”
讓金承遠一同前往,對兩國邦交形象更有助益,東羅想要表示將功折罪之心,她自也沒道理拒絕。
且東羅率軍同行,也能再替她壯一壯聲勢,何樂不為呢。
常歲寧率軍離開此處之前,耽羅星主也親自前來拜見,並又送上柑橘百筐,無絕見之狂喜,又以“給常大將軍帶些回去,養傷的人愛吃酸口”為由,單獨昧下兩筐。
大軍收繳罷倭軍的物資,休整補充體力之後,便立即向倭國的方向進發。
去往倭國的路上,常歲寧獨自呆在船艙裡時,時常翻看傷亡冊上的將士姓名。
有些名字,一看到,眼前便會浮現一張清晰的麵龐,因為多是在練兵時見到他們,故而在常歲寧的印象中,他們或年少,或正當壯年,但無不目光炯炯,身形筆挺堅定。
這其中,有常家的老兵部曲,有何武虎從五虎山帶出來的弟兄,亦有薺菜手下的娘子軍,更多的是她不熟悉的,但尋回的屍身上卻掛著紅繩銅板的兵卒。
她總說【功在諸位,罪責在我】,並非虛偽客套之辭,而是她一直這樣認為。
這些士兵在戰場上,無條件遵從她的戰略部署,她將他們帶到戰場上,卻沒能將他們安然無恙地帶回去,便是她的過失。
此次七捷,她挫殺倭軍近七萬之眾,而盛軍將士傷亡人數,亦有接近八千。
這八千人中,有五千出自她親手操練出來的那三萬水師。餘下三千,是江都及沿海各州原本的防禦水師。
八千人,相較倭軍的七萬,似乎是“無足輕重”的,但冊子上的每個人名,對常歲寧而言,都沉重無比。
昨日,她偶然聽到兩名士兵坐在船尾處,歎著氣說:【聽說太湖水師穿上玄策軍的兵服,便能打退四萬倭軍……你說,若是朝廷肯將京師那三萬玄策軍增派給咱們,那咱們是不是就不用死這麼多兄弟了……】
說到最後,聲音低慢下來,似有些自棄。
片刻後,常歲寧出現,告訴他們:【倭軍固然懼怕玄策軍舊日威名,但若長久對戰下來,這些年來並不常涉水戰的玄策軍,卻未必比你們更加出色。】
【玄策軍當年,也曾在這片海域上拚命廝殺,以鮮血性命換來這片海域十餘年的安定。而今時此戰之後,你們將會給這片海域贏來更長久的安定,你們帶給倭軍的震懾,注定會比玄策軍更加長遠。】
那兩名年少的士兵的眼睛這才被逐漸燃亮。
這並不是假話。
但此中也不乏安慰用意,她不能讓她的士兵,在經曆了如此大的犧牲之後,卻仍覺得自己是無用的。
她身為主帥,必須要告訴他們,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
可是,她近日偶爾也會想,若是那三萬玄策水師果真能夠來江都,她手中的冊子,或許要輕上很多。
但是,聖冊帝不會同意這麼做。
帝王認為京師更需要玄策軍的駐守,更何況,在江都的人是她。
一則,那位帝王不敢輕易將玄策軍交給她,其次,對方相信她能贏,哪怕會贏得很艱難,但最終能贏即可,代價幾何,不在帝王的考量之內。
常歲寧出神間,忽然想到了崔璟,崔璟也相信她能贏,因為知道她贏得艱難,所以便試著讓她不那麼難。
船艙中靜默,片刻後,常歲寧將那些冊子放到一隻匣子裡,認真的合上鎖扣。
又一日,前方已接近倭國所在。
巡邏的倭兵驚慌失措,被盛軍截下,押到了常歲寧麵前。
“讓他回去報信。”常歲寧道:“告訴倭國天皇,大盛江都常歲寧,前來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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