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上次來信,已是將近一月前。”戴從如實告知:“數日前得到消息,得知大都督如今率軍於陰山一帶抵禦北狄大軍,戰況……”
戴從斟酌了一下言辭,仍是道:“北狄此次於陰山一帶動兵十萬餘,戰況頗為嚴峻。”
“陰山……”常歲寧眉心微鎖,眼底思索一瞬,即篤定地道:“北狄此時選擇從關內道正上方大舉攻入,必是得知了關內道朔方節度使的死訊,將此視作可乘之機。”
朔方節度使在京師遇害之事,還是無可避免地波及到了北境戰局。
“是。”戴從點了頭,神情幾分沉重:“先前北狄鐵騎首次攻來時,被大都督率軍阻殺於玉門關外,數萬鐵騎幾乎全軍覆沒,自那後,倒是安分了一段時日。然而我朝內亂頻發,才叫北狄諸部落賊子野心難消,屢屢趁虛而入……”
北狄再次進犯的這半年來,多是遊擊作戰,往往以數千或千餘名鐵騎在各處行突襲之舉,崔璟部署抵禦得當,始終未叫北狄鐵騎踏破防線。
直到駐紮關內道多年的朔方節度使的死訊傳開,北狄東麵的幾大部落合謀連結,共同動兵十萬餘,大舉逼進陰山。
戴從說到陰山防線,語氣裡有一絲慶幸:“好在陰山一帶的防禦,是大都督這數年以來最為重視的邊境地段……”
“若非如此,北狄鐵騎早已破我國境。”常歲寧每每想到先前崔璟動身趕往北境重建邊防之舉,心中總也有一絲慶幸,甚至是感激。
在大盛還未大亂時,崔璟便一直重視北境邊防事項,正因有他數年來不遺餘力地投身於此,才讓大盛在此時麵對北狄的進犯中,得以有一戰之力。
這份富有遠見的護國之心,常歲寧用“感激”二字相表,絕不為過。
“值此關頭,關內道決不能再出大的動蕩,否則內外患一旦連結,人心動蕩,前線必敗。”常歲寧看向戴從,詢問道:“敢問長史如今關內道具體是何情形?”
並州太原府地屬於河東道,而河東道西麵緊鄰著的便是關內道,戴從居於太原,又是個心思細膩的聰明人,故而常歲寧確信他一定比其他人更加了解關內道的兵政內務。
戴從沒有隱瞞地將自己所知都告知了常歲寧。
關內道的動蕩,在朔方節度使入京之後就已經有跡象了,待其死訊傳回之後,群憤便被徹底點燃。
崔璟試圖讓人彈壓亂象的發生,然而他身在軍中,正與北狄作戰,無法及時獲悉消息變動,而玄策軍本沒有立場插手朔方軍中事務,出麵的玄策軍將領反而招來了處於悲忿之中的朔方軍的不滿——
這種情形下,玄策軍注定不能強行鎮壓,朔方節度使之死乃是朝廷之失,朔方軍的反應在人性常理之中,強行壓製,隻會適得其反,引起更大的暴亂。
為免局麵迅速敗壞,崔璟唯有讓自己的部將設法平衡朔方軍中逐漸分裂而成的幾股不同的勢力,讓他們暫時形成了牽製局麵,以候朝中表態平息朔方軍的怒火。
這不是長久之計,隻是儘力拖延而已,此時越來越多的玄策軍趕赴陰山前線,失去對朔方軍的威懾是必然之事。
而局麵在不停變化,人心也是一樣,朔方軍中充斥著的早已不再是純粹的悲憤,有人滋生出了自立的野心,相互牽製的平衡隨時有被打破的可能。
常歲寧聽到此處,突然問:“……朝中欽差魏相一行,是否已經到了?”
魏叔易動身已有兩月餘,尋常趕路用不了這麼久,但他護送著朔方節度使的靈柩,一路上又多遇戰禍亂象,行路難免緩慢——甚至說得難聽些,能活著走到關內道,已經很了不得了。
戴從點頭:“大約就在這幾日了。”
提到這位欽差,戴從道:“如今朔方軍中皆在等待欽差的到來與表態……”
但這份等待,並不是善意平和的。
戴從:“欽差的言行態度如若稍有不慎,一旦激化矛盾,必會興起禍亂。”
“魏叔易不會。”常歲寧道:“他是聰明人。”
且他身為門下省宰相,敢親自前來,已是最大程度的誠意了。
或許正因此,朔方軍中大多數人才願意給朝廷留有最後一點餘地。
不過,這並不代表魏叔易一定能夠順利安撫朔方軍,相反,常歲寧認為:“他不激化矛盾,朔方軍中卻一定會有人借他挑起矛盾,以達成自己的算計——”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軍中的矛盾早已不是單憑朝廷的態度便能消解的了。
魏叔易,此行就是個活靶子。
這靶子再聰明,再擅長講道理,然而軍中刀兵相加,道理不是那麼好講的。
常歲寧在心中歎口氣,段真宜這個勇氣可嘉的兒子,此時的處境,真正是如梅雨天裡的乾糧——說沒(黴)就沒(黴)了。
想到段真宜那封來信,常歲寧真情實感地擔心了一下。
而後,她向戴從問道:“如今朔方軍中可接大任者,你們大都督心中可有人選?”
亂象滋生不外乎是因兵權之爭,同理,兵權的歸屬一旦明朗,便能最快程度安定人心。
“大都督原先看好之人有二,其中一人資曆威望有餘,現下看來卻是起了異心……”戴從道:“餘下一人心性人品更佳,然而威望不足,難以服眾。”
常歲寧問及後者:“此人叫什麼?”
“薛服。”
“薛服——”常歲寧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道:“威望不足,那便給他立威的機會。”
戴從心中一凜,隻見常歲寧向自己看了過來,道:“我初來北境,行事不易,還望戴長史能從中相助,以安關內局麵。”
戴從立即躬身揖禮:“戴從但憑節使差遣!”
商議至將近子時,戴從才起身告辭。
常歲寧親自將他送至院外,戴從再三施禮後,複才離去。
星月清亮,戴從負手而行,口中溢出一絲歎息,自語道:“此非池魚,而乃大者……”
這一番長談下來,他總算懂了一向殺伐果斷的大都督,為何連寫一封信給對方都要斟酌到那般地步了。
雖說情愛之事無道理可講,但大都督被這樣的人吸引折服,卻絕不是偶然。
“……長史口中‘大者’,是指常節使?”戴從身側的心腹護衛問了一句。
這名護衛出身玄策軍,奉崔璟之命護衛戴從安危已有兩年。
“是啊。”戴從看向靜謐夜色,道:“在此之前,我還在想,這位常節使既有野心,何不趁取下洛陽之際,直接攻去京師——”
他心中的答案是:這是個聰明且有耐心的野心者,她知曉自己起勢太晚,聲名威望還需累積擴展,不願行冒險之舉、讓自己現有一切有付諸東流的可能,隻在史書上留下曇花一現的段落。
現下看來,這個答案依舊沒錯,隻是原因卻不單如此……
“她在下一局更大的棋……”戴從的聲音很低,那一絲喟歎卻清晰可聞:“這棋局上,竟有大義二字。”
她不被眼下一時之利迷惑,而是著眼天下人心。
無數雙野心勃勃的眼睛皆在注視著京師那一把龍椅,而她孤身往北,逆行而來,隻為平定不可控的亂局。
今晚所談,她未言半字慷慨,亦不覺自己慷慨,但在他這個旁觀者眼中,卻是以莫大慷慨贈之天下。
離去前,戴從甚至一反常態,問了一句本不該問的話:【節使棄京師,而安北地……可曾擔心過來日會遲他人一步?】
那身著青袍,盤坐幾案後的女子,在燈影下,從容與他道:【京師人人可奪,北地唯我來安。】
她的聲音甚是隨意灑脫:【至於京師之地,待我有資格時,想取便去取了。】
女子的話語聲很輕,但那一瞬間,戴從幾乎被震住。
離開後,再反複回憶這短短兩句話,戴從隻覺其中蘊含諸多。
因此,他言其為大者。
膽識,眼界,胸襟,慈悲……皆為大者。
諸般心緒壓下,戴從最終歎了口氣,道:“今日之前,實在不曾想到,大都督他心間裝著的是這樣一位人物……”
先前他隻當大都督所懷不過鐵樹開花的快樂,如今才知,大都督眼中所見,竟是這樣瑰麗磅礴的風景。
戴長史忽然有些擔憂:“大都督慧眼,所幸見識得早,然而如今已是‘天下誰人不識君’啊……”
聞景而來的狂蜂浪蝶,怕是少不了。
攀權附會的藤蔓枝葉,必然也不缺。
那護衛也被說得心裡發慌,神情異常凝重——他是一個很傳統的人,從前每每聽人玩笑著提起“大都督入贅”這個說法時,總有一肚子不滿。
可眼下,眼瞅著這玩笑就要變成事實,而他竟要反過來擔心自家大都督能不能混個像樣的名分……這感覺試問誰懂?
護衛揣著滿腹擔憂,伴著戴從的歎息聲,逐漸遠去了。
常歲寧洗漱罷,已然上榻。
房中僅留了一盞燈,常歲寧披發坐在床榻上,半擁著簇新而暄軟的被子,疲倦地打了個長長的嗬欠,一時有些模糊的視線隨意地掃過房中陳設。
並州大都督府內的客居之所已被崔氏族人住滿,她此時所在這座院子,據說是崔璟的住處。
崔璟很少會來太原府,但此處卻很有他的作風,如他的人一般簡潔,清冷,乾淨,幾乎不見鮮亮的暖色。
常歲寧靜靜看了一會兒,又見窗外月色清亮,一應心緒莫名緩緩卸下,隻餘下了淡淡的安定之感。
片刻,她安心地躺下,困倦地閉上眼睛,即將墜入夢鄉之時,嘴邊如夢語般混沌著道:“崔令安,你如今還有空閒看月亮麼。”
餘下的話失了聲音,似乎一同墜入了夢中。
沒有空閒看月亮不要緊,隻要人平安就好。
要平安地等著她,她會去看他的。
窗外明月承載著靜謐的祈盼,散發著朦朧清輝。
盧夫人的住處,此時卻並不靜謐。
與母親和妹妹團聚之下,崔琅已哭過三場,一場是為族中,一場是為祖父,一場是為長兄,此刻正待哭第四場——為了身處牢獄的父親。
然而卻被母親打斷:“有甚可哭的,放心吧,京師的情形你也知曉,一時半刻不會有事的,除非他自傷——可若他在此關頭還要自傷,又哪裡值得你哭?”
崔琅奇異地被說服了,淚意就這麼縮了回去。
“且京師族人已歸榮王陣營,這已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正如我母族盧氏一樣……局勢之下,人各有命,這非是情感可以改變的,咱們也隻能先顧好自身,才能談日後是否有能力相助。”盧氏道:“如今你既為太原崔氏的家主,便該將心思放在眼前……要記著,常節使,你長兄,才是咱們可以倚靠相伴的人。”
“尤其是你長兄,如今人都還在戰場上拚殺……”盧氏諄諄教導著:“你這做弟弟的,要多為兄長謀劃著。”
雙眼紅腫的崔琅下意識地問:“我能為兄長謀劃什麼?”
盧氏手上正做著針線,聞言抬起頭來:“當然是名分呀。”
崔琅反應過來,“嗨”了一聲:“這個啊!”
他拍了拍胸脯,咧嘴笑著保證:“您放心,此事兒子還是在行的!”
這時,簾子被打起,崔棠帶著侍女走了進來,托盤裡端著兩盅補湯。
哭累了的崔琅主動上前端過一盞,拿調羹舀著往嘴裡送,七八口便喝了個精光,轉而稱讚妹妹:“崔棠,還算你有良心,總算知道心疼你阿兄我如今這日理萬機的腦子!”
“我是燉給母親的,誰讓你喝了。”
兄妹二人和往常一樣鬥了幾句嘴,崔琅見自家阿娘放下湯碗,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動了動,試著問:“阿娘,兒子突然想到,我如今既已貴為家主,那是不是便能做主改族規了?”
盧氏朝兒子看去,狐疑地問:“你想改哪一條族規?”(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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