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濟南的冬天(6)
古老的濟南,城裡那麼狹窄,城外又那麼寬敞,山坡上臥著些小村莊,小村莊的房頂上臥著點雪,對,這是張小水墨畫,也許是唐代的名手畫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結冰,倒反在綠萍上冒著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貯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況且那些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裡照個影兒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麼清亮,那麼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這塊水晶裡,包著紅屋頂,黃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團花的小灰色樹影;這就是冬天的濟南。
青島與山大
北中國的景物是由大漠的風與黃河的水得到色彩與情調:荒、燥、寒、曠、灰黃,在這以塵沙為霧,以風暴為潮的北國裡,青島是顆綠珠,好似偶然的放在那黃色地圖的邊兒上。在這裡,可以遇見真的霧,輕輕的在花林中流轉,愁人的霧笛仿佛像一種特有的鵑聲。在這裡,北方的狂風還可以襲入,激起的卻是浪花;南風一到,就要下些小雨了。在這裡,春來的很遲,彆處已是端陽,這裡剛好成為錦繡的樂園,到處都是春花。這裡的夏天根本用不著說,因為青島與避暑永遠是相聯的。其實呢,秋天更好:有北方的晴爽,而不顯著乾燥,因為北方的天氣在這裡被海給軟化了;同時,海上的濕氣又被涼風吹散,結果是天與海一樣的藍,濕與燥都不走極端;雖然大雁還是按時候向南飛,可是此地到菊花時節依然是很暖和的。在海邊的微風裡,看高遠深碧的天上飛著雁字,真能使人暫時忘了一切,即使欲有所思,大概也隻有讚美青島吧。冬天可實在不能令人滿意,有相當的冷,也有不小的風。但是,這裡的房屋不像北平的那樣以紙糊窗,街道上也沒有塵土,於是冷與風的厲害就減少了一些。再說呢,夏季的青島是中外有錢有閒的人們的娛樂場所,因為他們與她們都是來享福取樂,所以不惜把壯麗的山海弄成煙酒香粉的世界。到了冬天,他們與她們都另尋出路,把山海自然之美交給我們久住青島的人。雪天,我們可以到棧橋去望那美若白蓮的遠島;風天,我們可以在夜裡聽著寒浪的擊蕩。就是不風不雪,街上的行人也不甚多,到處呈現著嚴肅的氣象,我們也可以吐一口氣,說:這是山海的真麵目。
一個大學或者正像一個人,他的特色總多少與它所在的地方有些關係。山大雖然成立了不多年,但是它既在青島,就不能不帶些青島味兒。這也就是常常引起人家誤解的地方。一般的說,人們大概會這樣想:山大立在青島恐怕不大合適吧?舞場、咖啡館、電影院、浴場……在花花世界裡能安心讀書嗎?這種因愛護而擔憂的猜想,正是我們所願解答的。在前麵,我們敘述了青島的四時:青島之有夏,正如青島之有冬;可是一般人似乎隻知其夏,不知其冬,猜測多半由此而來。說真的,山大所表現的精神是青島的冬。是呀,青島忙的時候也是山大忙的時候,學會咧,參觀團咧,講習會咧,有時候同時借用山大作會場或宿舍,熱鬨非常。但這總是在夏天,夏天我們也放假呀。當我們上課的期間,自秋至冬,自冬至初夏,青島差不多老是靜寂的。春山上的野花,秋海上的晴霞,是我們的,避暑的人們大概連想也沒想到過。至於冬日寒風惡月裡的寂苦,或者也隻有我們的讀書聲與足球場上的歡笑可與相抗;稍微貪點熱鬨的人恐怕連一個星期也住不下去。我常說,能在青島住過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資格。我們的學生在這裡一住就是四冬啊!他們不會在畢業時候都成為神仙——大概也沒人這樣期望他們——可是他們的靜肅態度已經養成了。一個沒到過山大的人,也許容易想到,青島既是富有洋味的地方,當然山大的學生也得洋服啷當的,像些華僑子弟似的。根本沒有這一回事。山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國兵營,雖然在改作學校之後,院中鋪滿短草,道旁也種上了玫瑰,可是它總脫不了營房的嚴肅氣象。學校的後麵左麵都是小山,挺立著一些青鬆,我們每天早晨一抬頭就看見山石與鬆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種。學校裡我們設若打扮得怪漂亮的,即使沒人多看兩眼,也覺得仿佛有些不得勁兒。整個的嚴肅空氣不許我們漂亮,到學校外去,依然用不著修飾。六七月之間,此處固然是萬紫千紅,士女如雲,好一片摩登景象了。可是過了暑期,海邊上連個人影也沒有;我們大概用不著花花綠綠的去請白鷗與遠帆來看吧?因此,山大雖在青島,而很少洋味兒,製服以外,藍布大衫是第二製服。就是在六七月最熱鬨的時候,我們還是如此,因為樸素成了風氣,藍布大衫一穿大有“眾人摩登我獨古”的氣概。
還有呢,不管青島是怎樣西洋化了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東。“山東”二字滿可以用作樸儉靜肅的象征,所以山大——雖然學生不都是山東人——不但是個北方大學,而且是北方大學中最帶“山東”精神的一個。我們常到嶗山去玩,可是我們的眼卻望著泰山,仿佛是。這個精神使我們樸素,使我們能吃苦,使我們靜默。往好裡說,我們是有一種強毅的精神;往壞裡講,我們有點鄉下氣。不過,即使我們真有鄉下氣,我們也會自傲的說,我們是在這兒矯正那有錢有閒來此避暑的那種奢華與虛浮的摩登,因為我們是一群“山東兒”——雖然是在青島,而所表現的是青島之冬。
至於沿海上停著的各國軍艦,我們看見的最多,此地的經濟權在誰何之手,我們知道的最清楚;這些——還有許多彆的呢——時時刻刻刺激著我們,警告著我們,我們的外表樸素,我們的生活單純,我們卻有顆紅熱的心。我們眼前的青山碧海時時對我們說:國破山河在!於此,青島與山大就有了很大的意義。
大明湖之春
北方的春本來就不長,還往往被狂風給七手八腳的刮了走。濟南的桃李丁香與海棠什麼的,差不多年年被黃風吹得一乾二淨,地暗天昏,落花與黃沙卷在一處,再睜眼時,春已過去了!記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開的時候,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鐘吧,屋中就非點燈不可了;風是一陣比一陣大,天色由灰而黃,而深黃,而黑黃,而漆黑,黑得可怕。第二天去看院中的兩株紫丁香,花已像煮過一回,嫩葉幾乎全破了!濟南的秋冬,風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這樣的風在這兒等著,濟南簡直可以說沒有春天;那麼,大明湖之春更無從說起。
濟南的三大名勝,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麼響亮好聽!一聽到“大明湖”這三個字,便聯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現出一幅美景來。事實上,可是,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現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壩劃開的多少塊“地”。“地”外留著幾條溝,遊艇沿溝而行,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麼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無波。東一塊蓮,西一塊蒲,土壩擋住了水,蒲葦又遮住了蓮,一望無景,隻見高高低低的“莊稼”。艇行溝內,如穿高粱地然,熱氣騰騰,碰巧了還臭氣烘烘。夏天總算還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總能聞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綠葉兒。春天,則下有黑湯,旁有破爛的土壩;風又那麼野,綠柳新蒲東倒西歪,恰似掙命。所以,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話雖如此,這個湖到底得算個名勝。湖之不大與不明,都因為湖已不湖。假若能把“地”都收回,拆開土壩,挖深了湖身,它當然可以馬上既大且明起來:湖麵原本不小,而濟南又有的是清涼的泉水呀。這個,也許一時作不到。不過,即使作不到這一步,就現狀而言,它還應當算作名勝。北方的城市,要找有這麼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千佛山滿可以不算數兒,配作個名勝與否簡直沒多大關係。因為山在北方不是什麼難找的東西呀。水,可太難找了。濟南城內據說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還非有個湖不可。泉,池,河,湖,四者俱備,這才顯出濟南的特色與可貴。它是北方唯一的“水城”,這個湖是少不得的。設若我們遊湖時,隻見溝而不見湖,請到高處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則見城北灰綠的一片——大明湖;城外,華鵲二山夾著彎彎的一道灰亮光兒——黃河。這才明白了濟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這樣多呀。
況且,湖景若無可觀,湖中的出產可是很名貴呀。懂得什麼叫作美的人或者不如懂得什麼好吃的人多吧,遊過蘇州的往往隻記得此地的點心,逛過西湖的提起來便念叨那裡的龍井茶,藕粉與蓴菜什麼的,吃到肚子裡的也許比一過眼的美景更容易記住,那麼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還真許是它馳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不論怎麼說吧,這些東西既都是水產,多少總帶著些南國風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帶著一束束的大白蓮花蓇葖出賣,在北方大概隻有濟南能這麼“闊氣”。
我寫過一本小說——《大明湖》——在“一·二八”與商務印書館一同被火燒掉了。記得我描寫過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詞句全想不起來了,隻記得是什麼什麼秋。桑子中先生給我畫過一張油畫,也畫的是大明湖之秋,現在還在我的屋中掛著。我寫的,他畫的,都是大明湖,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這裡大概有點意思。對了,隻是在秋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濟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無風,處處明朗。這時候,請到城牆上走走,俯視秋湖,敗柳殘荷,水平如鏡;唯其是秋色,所以連那些殘破的土壩也似乎正與一切景物配合:土壩上偶爾有一兩截斷藕,或一些黃葉的野蔓,配著三五枝蘆花,確是有些畫意。“莊稼”已都收了,湖顯著大了許多,大了當然也就顯著明。不僅是湖寬水淨,顯著明美,抬頭向南看,半黃的千佛山就在麵前,開元寺那邊的“橛子”——大概是個塔吧——靜靜的立在山頭上。往北看,城外的河水很清,菜畦中還生著短短的綠葉。往南往北,往東往西,看吧,處處空闊明朗,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這時候,我們真得到個“明”字了。桑先生那張畫便是在北城牆上畫的,湖邊隻有幾株秋柳,湖中隻有一隻遊艇,水作灰藍色,柳葉兒半黃。湖外,他畫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聯成一幅秋圖,明朗,素淨,柳梢上似乎吹著點不大能覺出來的微風。
對不起,題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卻說了大明湖之秋,可誰教亢德先生出錯了題呢!
五月的青島
因為青島的節氣晚,所以櫻花照例是在四月下旬才能盛開。櫻花一開,青島的風霧也擋不住草木的生長了。海棠,丁香,桃,梨,蘋果,藤蘿,杜鵑,都爭著開放,牆角路邊也都有了嫩綠的葉兒。五月的島上,到處花香,一清早便聽見賣花聲。公園裡自然無須說了,小蝴蝶花與桂竹香們都在綠草地上用它們的嬌豔的顏色結成十字,或繡成幾團;那短短的綠樹籬上也開著一層白花,似綠枝上掛了一層春雪。就是路上兩旁的人家也少不得有些花草:圍牆既矮,藤蘿往往順著牆把花穗兒懸在院外,散出一街的香氣:那雙櫻,丁香,都能在牆外看到,雙櫻的明豔與丁香的素麗,真是足以使人眼明神爽。
山上有了綠色,嫩綠,所以把鬆柏們比得發黑了一些。穀中不但填滿了綠色,而且頗有些野花,有一種似紫荊而色兒略略發藍的,折來很好插瓶。
青島的人怎能忘下海呢。不過,說也奇怪,五月的海就仿佛特彆的綠,特彆的可愛,也許是因為人們心裡痛快吧?看一眼路旁的綠葉,再看一眼海,真的,這才明白了什麼叫作“春深似海”。綠,鮮綠,淺綠,深綠,黃綠,灰綠,各種的綠色,聯接著,交錯著,變化著,波動著,一直綠到天邊,綠到山腳,綠到漁帆的外邊去。風不涼,浪不高,船緩緩的走,燕低低的飛,街上的花香與海上的鹹味混到一處,浪漾在空中,水在麵前,而綠意無限,可不是,春深似海!歡喜,要狂歌,要跳入水中去,可是隻能默默無言,心好像飛到天邊上那將將能看到的小島上去,一閉眼仿佛還看見一些桃花。人麵桃花相映紅,必定是在那小島上。
這時候,遇上風與霧便還須穿上棉衣,可是有一天忽然響晴,夾衣就正合適。但無論怎說吧,人們反正都放了心——不會大冷了,不會。婦女們最先知道這個,早早的就穿出利落的新裝,而且決定不再脫下去。海岸上,微風吹動少女們的發與衣,何必再去到電影園中找那有畫意的景兒呢!這裡是初春淺夏的合響,風裡帶著春寒,而花草山水又似初夏,意在春而景如夏,姑娘們總先走一步,迎上前去,跟花們競爭一下,女性的偉大幾乎不是頹廢詩人所能明白的。
人似乎隨著花草都複活了,學生們特彆的忙:換製服,開運動會,到嶗山丹山旅行,服勞役。本地的學生忙,彆處的學生也來參觀,幾個,幾十,幾百,打著旗子來了,又成著隊走開,男的,女的,先生,學生,都累得滿頭是汗,而仍不住的向那大海丟眼。學生以外,該數小孩最快活,笨重的衣服脫去,可以到公園跑跑了;一冬天不見猴子了,現在又帶著花生去喂猴子,看鹿;拾花瓣,在草地上打滾;媽媽說了,過幾天還有大紅櫻桃吃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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