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那麼看過我(3)

8個月前 作者: 老舍
第11章 她那麼看過我(3)

第11章 她那麼看過我(3)

去年,有一天他正給一位圓寂了的和尚念經,他忽然閉上了眼,就坐化了。火葬後,人們在他的身上發現許多舍利。

沒有他,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入學讀書。沒有他,我也許永遠想不起幫助彆人有什麼樂趣與意義。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確相信他的居心與言行是與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質上都受過他的好處,現在我的確願意他真的成了佛,並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領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著我去入私塾那樣!

他是宗月大師。

四位先生

吳組緗先生的豬

從青木關到歌樂山一帶,在我所認識的文友中要算吳組緗先生最為闊綽。他養著一口小花豬。據說,這小動物的身價,值六百元。

每次我去訪組緗先生,必附帶的向小花豬致敬,因為我與組緗先生核計過了:假若他與我共同登廣告賣身,大概也不會有人出六百元來買!

有一天,我又到吳宅去。給小江——組緗先生的少爺——買了幾個比醋還酸的桃子。拿著點東西,好搭訕著騙頓飯吃,否則就太不好意思了。一進門,我看見吳太太的臉比晚日還紅。我心裡一想,便想到了小花豬。假若小花豬丟了,或是出了彆的毛病,組緗先生的闊綽便馬上不存在了!一打聽,果然是為了小花豬:它已絕食一天了。我很著急,急中生智,主張給它點奎寧吃,恐怕是打擺子。大家都不讚同我的主張。我又建議把它抱到床上蓋上被子睡一覺,出點汗也許就好了;焉知道不是感冒呢?這年月的豬比人還嬌貴呀!大家還是不讚成。後來,把豬醫生請來了。我頗興奮,要看看豬怎麼吃藥。豬醫生把一些草藥包在竹筒的大厚皮兒裡,使小花豬橫銜著,兩頭向後束在脖子上:這樣,藥味與藥汁便慢慢走入裡邊去。把藥包兒束好,小花豬的口中好像生了兩個翅膀,倒並不難看。

雖然吳宅有此騷動,我還是在那裡吃了午飯——自然稍微的有點不得勁兒!

過了兩天,我又去看小花豬——這回是專程探病,絕不為看彆人;我知道現在豬的價值有多大——小花豬口中已無那個藥包,而且也吃點東西了。大家都很高興,我就又就棍打腿的騙了頓飯吃,並且提出聲明:到冬天,得分給我幾斤臘肉:組緗先生與太太沒加任何考慮便答應了。吳太太說:“幾斤?十斤也行!想想看,那天它要是一病不起……”大家聽罷,都出了冷汗!

馬宗融先生的時間觀念

馬宗融先生的表大概是——我想是一個裝飾品。無論約他開會,還是吃飯,他總遲到一個多鐘頭,他的表並不慢。

來重慶,他多半是住在白象街的作家書屋。有的說也罷,沒的說也罷,他總要談到夜裡兩三點鐘。假若不是彆人都困得不出一聲了,他還想不起上床去。有人陪著他談,他能一直坐到第二天夜裡兩點鐘。表、月亮、太陽,都不能引起他注意到時間。

比如說吧,下午三點他須到觀音岩去開會,到兩點半他還毫無動靜。“宗融兄,不是三點有個會嗎?該走了吧?”有人這樣提醒他,他馬上去戴上帽子,提起那有茶碗口粗的木棒,向外走。“七點吃飯。早回來呀!”大家告訴他。他回答聲“一定回來”,便匆匆地走出去。

到三點的時候,你若出去,你會看見馬宗融先生在門口與一位老太婆,或是兩個小學生,談話兒呢!即使不是這樣,他在五點以前也不會走到觀音岩。路上每遇到一位熟人,便要談,至少有十分鐘的話。若遇上打架吵嘴的,他得過去解勸,還許把彆人勸開,而他與另一位勸架的打起來!遇上某處起火,他得幫著去救。有人追趕扒手,他必然得加入,非捉到不可。看見某種新東西,他得過去問問價錢,不管買與不買。看到戲報子,馬上他去借電話,問還有票沒有……這樣,他從白象街到觀音岩,可以走一天,幸而他記得開會那件事,所以隻走兩三個鐘頭,到了開會的地方,即使大家已經散了會,他也得坐兩點鐘,他跟誰都談得來,都談得有趣,很親切,很細膩。有人剛買一條繩子,他馬上拿過來練習跳繩——五十歲了啊!

七點,他想起來回白象街吃飯,歸路上,又照樣的勸架,救火,追賊,問物價,打電話……至早,他在八點半左右走到目的地。滿頭大汗,三步當作兩步走的。他走了進來,飯早已開過了。

所以,我們與友人定約會的時候,若說隨便什麼時間,早晨也好,晚上也好,反正我一天不出門,你哪時來也可以,我們便說“馬宗融的時間吧”!

姚蓬子先生的硯台

作家書屋是個神秘的地方,不信你交到那裡一份文稿,而三五日後再親自去索回,你就必定不說我扯謊了。

進到書屋,十之八九你找不到書屋的主人——姚蓬子先生。他不定在哪裡藏著呢。他的被褥是稿子,他的枕頭是稿子,他的桌上、椅上、窗台上……全是稿子。簡單的說吧,他被稿子埋起來了。當你要稿子的時候,你可以看見一個奇跡。假如說尊稿是十張紙寫的吧,書屋主人會由枕頭底下翻出兩張,由褲袋裡掏出三張,書架裡找出兩張,窗子上揭下一張,還欠兩張。你彆忙,他會由老鼠洞裡拉出那兩張,一點也不少。

單說蓬子先生的那塊硯台,也足夠驚人了!那是塊無法形容的石硯。不圓不方,有許多角兒,有任何角度。有一點沿兒,豁口甚多,底子最奇,四周翹起,中間的一點凸出,如元寶之背,它會像陀螺似的在桌子上亂轉,還會一頭高一頭低地傾斜,如浪中之船。我老以為孫悟空就是由這塊石頭跳出去的!

到磨墨的時候,它會由桌子這一端滾到那一端,而且響如快跑的馬車。我每晚十時必就寢,而對門兒書屋的主人要辦事辦到天亮。從十時到天亮,他至少有十次,一次比一次響——到夜最靜的時候,大概連南岸都感到一點震動。從我到白象街起,我沒做過一個好夢,剛一入夢,硯台來了一陣雷雨,夢為之斷。在夏天,硯一響,我就起來拿臭蟲。冬天可就不好辦,隻好咳嗽幾聲,使之聞之。

現在,我已交給作家書屋一本書,等到出版,我必定破費幾十元,送給書屋主人一塊平底的,不出聲的硯台!

何容先生的戒煙

首先要聲明:這裡所說的煙是香煙,不是鴉片。

從武漢到重慶,我老同何容先生在一間屋子裡,一直到前年八月間。在武漢的時候,我們都吸“大前門”或“使館”牌;小大“英”似乎都不夠味兒。到了重慶,小大“英”似乎變了質,越來越“夠”味兒了,“前門”與“使館”倒仿佛沒了什麼意思。慢慢的,“刀”牌與“哈德門”又變成我們的朋友,而與小大“英”,不管是誰的主動吧,好像冷淡得日懸一日,不久,“刀”牌與“哈德門”又與我們發生了意見,差不多要絕交的樣子。何容先生就決心戒煙!

在他戒煙之前,我已聲明過:“先上吊,後戒煙!”本來嗎,“棄婦拋雛”的流亡在外,吃不敢進大三元,喝麼也不過是清一色(黃酒貴,隻好吃點白乾),女友不敢去交,男友一律是窮光蛋,住是二人一室,睡是臭蟲滿床,再不吸兩枝香煙,還活著乾嗎?可是,一看何容先生戒煙,我到底受了感動,既覺自己無勇,又欽佩他的偉大;所以,他在屋裡,我幾乎不敢動手取煙,以免動搖他的堅決!

何容先生那天睡了十六個鐘頭,一枝煙沒吸!醒來,已是黃昏,他便獨自走出去。我沒敢陪他出去,怕不留神遞給他一枝煙,破了戒!掌燈之後,他回來了,滿麵紅光,含著笑,從口袋中掏出一包土產卷煙來。“你嘗嘗這個,”他客氣地讓我,“才一個銅板一枝!有這個,似乎就不必戒煙了!沒有必要!”把煙接過來,我沒敢說什麼,怕傷了他的尊嚴。麵對麵的,把煙燃上,我倆細細地欣賞。頭一口就驚人,冒的是黃煙,我以為他誤把爆竹買來了!聽了一會兒,還好,並沒有爆炸,就放膽繼續地吸。吸了不到四五口,我看見蚊子都爭著向外邊飛,我很高興。既吸煙,又驅蚊,太可貴了!再吸幾口之後,牆上又發現了臭蟲,大概也要搬家,我更高興了!吸到了半枝,何容先生與我也跑出去了,他低聲地說:“看樣子,還得戒煙!”

何容先生二次戒煙,有半天之久。當天的下午,他買來了煙鬥與煙葉。“幾毛錢的煙葉,夠吃三四天的,何必一定戒煙呢!”他說。吸了幾天的煙鬥,他發現了:(一)不便攜帶;(二)不用力,抽不到;用力,煙油射在舌頭上;(三)費洋火;(四)須天天收拾,麻煩!有此四弊,他就戒煙鬥,而又吸上香煙了。“始作卷煙者,其無後乎!”他說。

最近二年,何容先生不知戒了多少次煙了,而指頭上始終是黃的。

何容何許人也

粗枝大葉的我可以把與我年紀相仿佛的好友們分為兩類。這樣的分類可是與交情的厚薄一點也沒關係。第一類是因經濟的壓迫或彆種原因,沒有機會充分發展自己的才力,到二十多歲已完全把生活放在掙錢養家,生兒養女等等上麵去。他們沒工夫讀書,也顧不得天下大事,眼睛老釘在自己的憂喜得失上。他們不僅不因此而失去他們的可愛,而且可羨慕,因為除非遇上國難或自己故意作惡,他們總是苦樂相抵,不會遇到什麼大不幸。他們不大愛思想,所以喝杯鹹菜酒也很高興。

第二類差不多都是悲劇裡的角色。他們有機會讀書;同情於,或參加過,革命;知道,或想去知道,天下大事;會思想或自己以為會思想。這群朋友幾乎沒有一位快活的。他們的生年月日就不對:都生在前清末年,現在都在三十五與四十歲之間。禮義廉恥與孝悌忠信,在他們心中還有很大的分量。同時,他們對於新的事情與道理都明白個幾成。以前的作人之道棄之可惜,於是對於父母子女根本不敢作什麼試驗。對以後的文化建設不願落在人後,可是彆人革命可以發財,而他們革命隻落個“憶昔當年……”。他們對於一切負著責任:前五百年,後五百年,全屬他們管。可是一切都不管他們,他們是舊時代的棄兒,新時代的伴郎。誰都向他們討稅,他們始終就沒有二畝地,這些人們帶著滿肚子的委屈,而且還得到處揚著頭微笑,好像天下與自己都很太平似的。

在這第二類的友人中,有的是徘徊於儘孝呢,還是為自己呢?有的是享受呢,還是對家小負責呢?有的是結婚呢,還是保持個人的自由呢?……花樣很多,而其基本音調是一個——徘徊、遲疑、苦悶。他們可是也並不敢就乾脆不掙紮,他們的理智給感情畫出道兒來,結果呢,還是努力的維持舊局麵吧,反正得站一麵兒,那麼就站在自幼兒習慣下來的那一麵好啦。這可不是偷懶,撿著容易的作,也不是不厭惡舊而壞的勢力,而實在需要很大的勉強或是——說得好聽一點——犧牲;因為他們打算站在這一麵,便無法不舍掉另一麵,而這個另一麵正自帶著許多媚人的誘惑力量。

何容兄是這樣朋友中的一位代表。在革命期間,他曾吃過槍彈:幸而是打在腿上,所以現在還能“不”革命的活著。革命吧,不革命吧,他的見解永不落在時代後頭。可是在他的行為上,他比提倡尊孔的人還更古樸,這裡所指的提倡尊孔者還是那真心想翼道救世的。他沒有一點“新”氣,更提不到“洋”氣。說衛生,他比誰都曉得。但是他的生活最沒規律:他能和友人們一談談到天亮,他決不肯隻陪到夜裡兩點。可有一點,這得看是什麼朋友;他要是看誰不順眼,連一分鐘也不肯空空的花費。他的“古道”使他柔順像個羊,同時能使他硬如鐵。當他硬的時候,不要說巴結人,就是泛泛的敷衍一下也不肯。在他柔順的時候,他的感情完全受著理智的調動:比如說友人的小孩病得要死,他能晝夜的去給守著,而麵上老是微笑,希望他的笑能減少友人一點痛苦;及至友人們都睡了,他才獨對著垂死的小兒落淚。反之,對於他以為不是東西的人,他全任感情行事,不管人家多麼難堪。他“承認”了誰,誰就是完人;有了錯過他也要說而張不開口。他不承認誰,乘早不必討他的厭去。

怎樣能被他“承認”呢?第一個條件是光明磊落。所謂光明磊落就是一個人能把舊禮教中那些舍己從人的地方用在一切行動上。而且用得自然單純,不為著什麼利益與必期的效果。他不反對人家講戀愛,可是男的非給女的提著小傘與低聲下氣的連喚“嘀耳”不可,他便受不住了,他以為這位先生缺乏點丈夫氣概。他不是不明白在“追求”期間這幾乎是照例的公事,可是他遇到這種事兒,便誇大的要說他的話了:“我的老婆給我扛著傘,能把人碰個跟頭的大傘!”他,真的,不讓何太太扛傘。真的,他也不能給她扛傘。他不佩服打老婆的人,加倍的不佩服打完老婆而出來給她提小傘的人,後者不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使他不能低三下四的求愛,使他窮,使他的生活沒有規律,使他不能多寫文章——非到極滿意不肯寄走,改、改、改,結果文章失去自然的風趣。作什麼他都出全力,為是對得起人,而成績未必好。可是他願費力不討好,不肯希望“歪打正著”。他不常喝酒,一喝起來他可就認了真,喝酒就是喝酒;醉?活該!在他思索的時候,他是心細如發。他以為不必思索的事,根本不去思索,譬如喝酒,喝就是了,管它什麼。他的心思忽細忽粗,正如其為人忽柔忽硬。他並不是瘋子,但是這種矛盾的現象,使他“闊”不起來。對於自己物質的享受,他什麼都能將就;對於擇業擇友,一點也不將就。他用消極的安貧去平衡他所不屑的積極發展。無求於人,他可以冷眼靜觀宇宙了,所以他幽默。他知道自己矛盾,也看出世事矛盾,他的風涼話是含著這雙重的苦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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