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夢想的文藝(6)
他悲觀,他頑皮,他誠實;哼,他還容讓人呢,這就更糟。按說,一個文人應當老眼看六路,耳聽八方,有個風聲草動,立刻拔出筆來,才像那麼一回子事。戰鬥的時候,還應當撒手就是一毒氣彈,不容來將通名,就給打悶了氣。人家隻說了他寫錯一個字,他馬上發現那個人的祖宗寫過一萬個錯字,罵了祖宗,子孫隻好去重修家譜,還不出話來。幽默的人呀,糟心,即使他沒寫錯那個字,也不去辯駁;“誰沒有個錯兒呢?”他說。這一說可就泄了大家的勁,而文壇冷冷清清矣。他不但這樣容讓人,就是在作品之中也是不肯趕儘殺絕。他看清了革命是怎回事,但對於某戰士的鼻孔朝天,總免不了發笑。他也看資本家該打倒,可是資本家的胡子若是好看,到底還是好看。這麼一來,他便動了布爾喬亞的婦人之仁,而筆下未免留些情分。於是,他自己也就該被打倒,多麼危險呢。
這就是我所看出來的一點點意思,對與不對都沒關係。
考而不死是為神
考試製度是一切製度裡最好的,它能把人支使得不像人了,而把腦子嚴格的分成若乾小塊塊。一塊裝曆史,一塊裝化學,一塊……
比如早半天考代數,下午考曆史,在午飯的前後你得把腦子放在兩個抽屜裡,中間連一點縫子也沒有才行。設若你把X+Y和一八二八弄到一處,或者找唐朝的指數,你的分數恐怕是要在二十上下。你要曉得,狀元得來個一百分呀。得這麼著:上午,你的一切得是代數,仿佛連你是黃帝的子孫,和姓字名誰,全根本不曉得。你就像剛由方程式裡鑽出來,全身的血脈都是X和Y。趕到剛一交卷,你立刻成了曆史,向來沒聽說過代數是什麼。亞力山大,秦始皇等就是你的愛人,連他們的生日是某年某月某時都知道。代數與曆史千萬彆聯宗,也彆默想二者的有無關係,你是赴考呀,赴考的期間你彆自居為人,你是個會吐代數,吐曆史的機器。
這樣考下去,你把各樣功課都吐個不大離,好了,你可以現原形了;睡上一天一夜,醒來一切茫然,代數曆史化學諸般武藝通通忘掉,你這才想起“妹妹我愛你”。這是種蛇脫皮的工作,舊皮脫儘才能自由;不然,你這條蛇不曾得到文憑,就是你愛妹妹,妹妹也不愛你,準的。
最難的是考作文。在化學與物理中間,忽然叫你“人生於世”。你的腦子本來已分成若乾小塊,分得四四方方,清清楚楚,忽然來了個沒有準地方的東西,東撲撲個空,西撲撲個空,除了出汗沒有合適的辦法。你的心已冷兩三天,忽然叫你拿出情緒作用,要痛快淋漓,慷慨激昂,假如題目是“愛國論”,或“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的心要是不跳吧,筆下便無血無淚;跳吧,下午還考物理呢。把定律們都跳出去,或是跳個亂七八糟,愛國是愛了,而定律一亂則沒有人替你整理,怎辦?幸而不是愛國論,是山中消夏記,心無須跳了。可是,得有詩意呀。仿佛考完代數你更文雅了似的!假如你能逃出這一關去,你便大有希望了,夠分不夠的,反正你死不了了。被“人生於世”憋死,不是什麼稀罕的事。
說回來,考試製度還是最好的製度。被考死的自然無須用提。假若考而不死,你放膽活下去吧,這已明明告訴你,你是十世童男轉身。
當幽默變成油抹
小二小三玩膩了:把落花生的尖端咬開一點,夾住耳唇當墜子,已經不能再作,因為耳墜不曉得是怎回事,全到了他們肚裡去;還沒有人能把花生吃完再拿它當耳墜!《兒童世界》上的插圖也全看完了,沒有一張滿意的,因為據小二看,畫著王家小五是王八的才能算好畫,可是插畫裡沒有這麼一張。小二和王家小五前天打了一架,什麼也不因為,並且一點不是小二的錯,一點也不是小五的錯;誰的錯呢?沒人知道。“小三,你當馬吧?”小三這時節似乎什麼也願意乾,隻是不願意當馬。“再不然,咱們學狗打架玩?”小二又出了主意。“也好,可是得真咬耳朵?”小三願事先問好,以免咬了小二的耳朵而去告訴媽媽。咬了耳朵還怎麼再夾上花生當耳墜呢?小二不願意。唱戲吧?好,唱戲。但是,先看看爸和媽乾什麼呢。假如爸不在家,正好偷偷的翻翻他那些雜誌,有好看的圖畫可以撕下一兩張來;然後再唱戲。
爸和媽都在書房裡。爸手裡拿著本薄雜誌,可是沒看;媽手裡拿著些毛繩,可是沒織;他們全笑呢。小二心裡說大人也是好玩呀,不然,爸為什麼拿著書不看,媽為什麼拿著線不織?
爸說:“真幽默,哎呀,真幽默!”爸嘴上的笑紋幾乎通到耳根上去。
這幾天爸常拿著那麼一薄本米色皮的小書喊幽默。
小二小三自然是不懂什麼叫幽默,而聽成了油抹;可是油抹有什麼可笑呢?小三不是為把油抹在袖口上挨過一頓打嗎!大人油抹就不挨打而嘻嘻,不公道!
爸念了,一邊念一邊嘻嘻,眼睛有時候像要落淚,有時候一句還沒念完,嘴裡便哈哈哈。媽也跟著嘻嘻嘻。念的什麼子路——小三聽成了紫鹿——又是什麼三民主義,而後嘻嘻嘻——一點也不可笑,而爸與媽偏嘻嘻嘻!
決定過去看看那小本是什麼。爸不叫他們看:“彆這兒搗亂,一邊兒玩去!”媽也說:“玩去,等爸念完再來!”好像這個小薄本比什麼都重要似的!也許爸和媽都吃多了;媽常說小孩子吃多了就胡鬨,爸與媽也是如此。
念了半天,爸看了看表,然後把小本折好了一頁,極小心的放在寫字台的抽屜裡:“晚上再念;得出門了。”
“再念一段!”媽這半天連一針活也沒作,還說再念一段呢,真不害羞!小三心裡的小手指頭直在臉上削,“沒羞沒臊,當間兒畫個黑老道!”
“晚上,晚上!湊巧還許把第十期買來呢!”爸說,還是笑著。
爸爸走了,走到院裡還嘻嘻呢;爸是吃多了!
媽拿著活計到裡院去了。
小二小三決定要犯犯“不準動爸的書”的戒命。等媽走遠了,輕輕的開了抽屜,拿出那本叫爸和媽嘻嘻的寶貝。他們全把大拇指放在嘴裡咂著,大氣不出的去找那招人笑的小鬼。他們以為書中必是有個小鬼,這個小鬼也許就叫做油抹。人一見油抹就要嘻嘻,或是哈哈。找了半天,一篇一篇全是黑字!有一張畫,看不懂是什麼,既不是小兔搬家,又不是小狗成親,簡直的什麼也不像!這就可樂呀?字和這樣的畫要是可樂,為什麼媽不許我們在牆上寫字畫圖呢?
“咱們還是唱戲去吧?”小三不耐煩了。
“小三,看,這個小盒也在這兒呢,爸不許咱們動,愣偷偷的看看?”小二建議。
已經偷看了書,為什麼不再偷看看小盒?就是挨打也是一頓。小三想的很精密。
把小盒輕輕打開,喝,裡邊一管挨著一管,都是刷牙膏,可是比刷牙膏的管小些細些。小二把小鉛蓋轉了轉,擠,咕——擠出滑溜溜的一條小紅蟲來,哎呀有趣!小三的眼睜著像兩個新銅子,又亮又圓。“來,我擠一個!”他另拿了管,咕——擠出條碧綠的小蟲來。
一管一管,全擠過了,什麼顏色的也有,真好玩!小二拿起盒裡的一支小硬筆,往筆上擠了些紅膏,要往牙上擦。
“小二,彆,萬一這是爸的凍瘡藥呢?”
“不能,凍瘡藥在媽的抽屜裡呢。”
“等等,不是藥,也許呀,也許呀——”小三想了半天想不出是什麼。
“這麼著吧,小三,把小管全擠在桌上,咱們打花臉吧?”
“唱——那天你和爸聽什麼來著?”小三的戲劇知識隻是由小二得來的那些。
“有花臉的那個?嘀咕的嘀咕嘀嘀咕!《黃鶴樓》!”
“就唱《黃鶴樓》吧!你打紅臉,我打綠臉。嘀咕嘀——”
“《黃鶴樓》裡沒有綠臉!”小二覺得小三對扮戲是沒發言權的。
“假裝的有個綠臉就得了嗎!糖挑上的泥人戲出就有綠臉的。”
兩個把管裡的小蟲全擠得越長越好,而後用小硬筆往臉上抹。
“小二,我說這不是牙膏,你瞧,還油亮油亮的呢。喝,抹在臉上有點漆得慌!”
“彆說話;你的嘴直動,我怎給你畫呀?!”小二給小三的腮上打些紫道,雖然小三是要打綠臉。
正這麼打臉,沒想到,爸回來了!
“你們倆乾什麼呢?乾什麼呢!”
“我們——”小二一慌把小刷子放在小三的頭上。
小三,正閉著眼等小二給畫眉毛,睜開了眼。
“你們乾什麼?!”爸是動了氣:“二十多塊一盒的油!”
“對啦,爸,我們這兒油抹呢!”小三直抓腮部,因為油漆得不好受。
“什麼油抹呀?”
“不是爸看這本小書的時候,跟媽說,真油抹,爸笑媽也笑嗎?”
“這本小書?”爸指著桌上那本說:“從此不再看《論語》!”
爸真生了氣。一下子坐在椅子上,氣哼哼的,不自覺的,從衣袋裡掏出一本小書——樣子和桌上那本一樣。
乘著爸看新買來的小書,小二小三七手八腳把小管全收在盒裡,小三從頭上揭下小筆,也放進去。
爸又看入了神,嘴角又慢慢往上彎。小二們的《黃鶴樓》是不敢唱了,可也不敢走開,敬候著爸的發落。
爸又嘻嘻了,拍了大腿一下:“真幽默!”
小三向小二咬耳朵:“爸是假裝油抹,咱們才是真油抹呢!”
吃蓮花的
今年我種了兩盆白蓮。盆是由北平搜尋來的,裡外包著綠苔,至少有五六十歲。泥是由黃河拉來的。水用趵突泉的。隻是藕差點事,吃剩下來的菜藕。好盆好泥好水敢情有妙用,菜藕也不好意思了,長吧,開花吧,不然太對不起人!居然,拔了梗,放了葉,而且開了花。一盆裡七八朵,白的!隻有兩朵,瓣尖上有點紅,我細細的用檀香粉給塗了塗,於是全白。作詩吧,除了作詩還有什麼辦法?專說“亭亭玉立”這四個字就被我用了七十五次,請想我作了多少首詩吧!
這且不提。好幾天了,天天門口賣菜的帶著幾把兒白蓮。最初,我心裡很難過。好好的蓮花和茄子冬瓜放在一塊,真!繼而一想,若有所悟。啊,濟南名士多,不能自己“種”蓮,還不“買”些用古瓶清水養起來,放在書齋?是的,一定是這樣。
這且不提。友人約遊大明湖,“去買點蓮花來!”他說。“何必去買,我的兩盆還不可觀?”我有點不痛快,心裡說:“我自種的難道比不上湖裡的?真!”況且,天這麼熱,遊湖更受罪,不如在家裡,煮點毛豆角,喝點蓮花白,作兩首詩,以自種白蓮為題,豈不雅妙?友人看著那兩盆花,點了點頭。我心裡不用提多麼痛快了;友人也很雅喲!除了作新詩向來不肯用這“喲”,可是此刻非用不可了!我忙著吩咐家中煮毛豆角,看看能買到鮮核桃不。然後到書房去找我的詩稿。友人靜立花前,欣賞著喲!
這且不提。及至我從書房回來一看,盆中的花全在友人手裡握著呢,隻剩下兩朵快要開敗的還在原地未動。我似乎忽然中了暑,天旋地轉,說不出話。友人可是很高興。他說:“這幾朵也對付了,不必到湖中買去了。其實門口賣菜的也有,不過沒有湖上的新鮮便宜。你這些不很嫩了,還能對付。”他一邊說著,一邊奔了廚房。“老田,”他叫著我的總管事兼廚子:“把這用好香油炸炸。外邊的老瓣不要,炸裡邊那嫩的。”老田是我由北平請來的,和我一樣不懂濟南的典故,他以為香油炸蓮瓣是什麼偏方呢。“這治什麼病,燙傷?”他問。友人笑了。“治燙傷?吃!美極了!沒看見菜挑子上一把一把兒的賣嗎?”
這且不提。還提什麼呢,詩稿全燒了,所以不能附錄在這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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