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鎖南枝(13)

6個月前 作者: 伍倩
第32章 鎖南枝(13)

第32章 鎖南枝(13)

門子進去稟報,不多久,一道雄厚的嗓音就逾牆而出:“賢弟在哪裡?賢弟在哪裡?”隻見大門內衝出了一位彪形大漢,黝黑的方臉膛,眉間生著一枚朱砂色的痦子,上前來一把攥住了吳染的雙手。

吳染隨之登堂入室,將來意竹筒倒豆子。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短暫的靜默中,有一刻,吳染以為邱若穀會宰了他。

但邱若穀笑了,異常真誠的笑。他把手摁在雞翅木方桌的桌麵上,眸子淨硬一如古木,“賢弟,當年愚兄不過逞一時血氣之勇替你取了仇人的首級,可後來事發,卻是你甘冒大辟之刑向皇後討情,才借著千秋節讓我這個死囚得以赦免。這麼多年為了避嫌,你我弟兄也不曾走動。如今,賢弟雖貴為慈慶宮的管事牌子,但想來主子前必得時時地謹慎小心、夾起尾巴做人。倒是愚兄沾賢弟的光,錦衣玉食、嬌妻美妾,逍遙快活地過日子,每每念及,甚感不安。今日賢弟肯張這個口,是給愚兄一個報還的機會,愚兄非但無理推脫,反而要多謝賢弟高義。”

吳染的腮角高鼓出兩條筋,糾扯了好一陣方才鬆口,“聽說大哥的膝下有一獨子?”

邱若穀一怔,一樣狠咬著腮幫子,嘴角卻上翹,“今年剛十二歲,性子跟當年他老子一般,天不怕地不怕,整日價的不是舞刀就是弄槍。聽,現在就在後院裡折騰呢。”傾耳聽去,果然有隱隱的金石相擊之聲。邱若穀笑著搖搖手,“也不知養下這麼個不成器的東西,是當爹的造了什麼孽。”

吳染的麵上浮起了哀涼之意,濃重如許,“不瞞大哥說,小弟在宮裡雖是條蟲,可出了宮就是條龍,就連一品大員見了咱家也得禮讓三分。至於錢財產業,說句不要臉皮的話,雖不比朝中顯貴,但跟京裡的富賈們相比也不算寒酸了。隻可惜小弟是個閹人,權再大、錢再多,終究也是一場空。這天大的難題,今日終於托大哥的福,幫小弟解開了。”說罷離座,像在皇家的主子們麵前,或一座墳頭前,對著邱若穀三跪九叩。

邱若穀安然受禮,眉間的紅痦子不曾動一動,之後也下座,向結義之交一一地拜還。

這發生於一個似乎最有陽剛之氣的大漢和一個女裡女氣的閹宦間的繁瑣儀式,沒有誰替他們作證,除卻頭上的三尺青天。

隨後院鏗鏘聲的停止,不一會兒,客堂裡走入了一老一小。老的身穿仆從青衣,曲身一禮,“老爺,少爺來了。”

“爹。”小的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手拎彎刀,打眼瞥見有客,就又羞澀地放低了聲音,重新打個恭,“孩兒拜見父親大人。”

邱若穀雙眼含笑地盯了兒子好半日,繼而轉視方桌另一頭的吳染,懇然道:“這就是犬子——邱誌誠。”

吳染反之,他先同邱若穀對視良久,才慢吞吞地看回到孩子身上,“從今兒個起,你姓吳,叫做——”他略頓一頓,無比慈愛地,“吳義。”

這句話令到一雙幼小的眼睛瞪得老大,孩子並不懂跟父親並坐的白麵人是誰,不懂被那尖細嗓音所改動的姓與名,更不懂自己的命數已被卷入了權力場的慘烈鬥爭,由此開始的,將隻有詭計和死亡。

12.

當吳染踏上回途時,白熱的盛夏便因某種潛流而起了變化。待七月初二,雖暑氣一時不散,憲書上已是立秋節令。

抵暮,蔽日的浮雲直壓紫禁城。城中一進進的殿宇紅河影重,如棲息於野原的一群獸,中有兩頭巨獸呈對峙之勢,一望而知是誓不兩立的對手。兩座建築皆位於午門內,一座是東南角的內閣,朱漆大門的邊沿已有漆皮剝落。僅一弩之距外,另一套院落則簇然一新,氣象煥煥,高懸著黃地黑字的大匾,上書“崇定院”。院中環抱著三棟樓閣,丹楹刻桷,畫棟飛甍,值房、客室、會揖室、文書室、機要室等一應俱全,此處就是攝政王監國的辦公處所。

凡不逢三六九大朝,齊奢的整個上午大都是鐵打不動地守在崇定院,值廬中批複公折、接見大臣、召開例會、午餐。他午餐吃得比常人晚,多在未初,之後馬不停蹄地直趨乾清宮為少帝講解國政。事畢,多數時候仍舊折回崇定院批閱剩下的奏折,常呆到下鑰才動身離宮。

今日一早送來的黃匣子極沉,匣內所裝的百官奏章的正本約有五十來件,剔除了請安折,奏事折也有四十四件。偏生從早到晚人稠事雜,隻能夠見縫插針,下午又在乾清宮滯留得稍久,眼見已申末,手頭仍剩了十來件未閱。崇定院的辦公時間與內閣一樣是辰進申出,值日官便照例進來請示是否還需要召見某位僚屬,齊奢正當埋頭批閱,一手歐體法度嚴謹。

“沒有,叫大家都散班吧。”

於是崇定院的吏員就各自離職歸邸,院內一會兒就徹然無息,隻一株黃桷樹在沉暮中懸根露爪,古態盎然,似一頭神犬守護著窗下的主人。一遇有異動,這巨犬便馬上撲梭梭地抖動起鬃毛來。

剛剛退出的值日官重入得房來,兩手向外長伸著,“首輔大人、首輔大人,您待小的通傳一聲,首輔大人,您不能進去,大人、大人——”隨即腰一縮,哭喪著轉過臉,“王爺,小的實在攔不住。”

值房內的齊奢下顎一揚,把手裡的朱筆暫擱去五峰玉筆床,注目舉望。來人年屆花甲,身架高大,一部白須及腹,瘦硬的臉龐似石雕,連密密麻麻的皺紋亦無絲毫的拖泥帶水,全都是時光的刀劈斧鑿,站在那兒,是一座悍然的山嶽。

齊奢直視著對方欠身而起,這一站,很古怪,竟有說不出的哪裡與那老者極相似——他們原就是血親。齊奢是他的外甥,而他是齊奢的親舅父,已故王皇後的長兄——王卻釗。

王卻釗有一女為太後,有兩子為閣臣,自己兼任著內閣首輔與吏部尚書,是個咳嗽一聲也要叫紫禁城抖三抖的人物,出場時當然會平地起聲咳——“啃!”

石破天驚,一品的大紅官袍巨袖生風,把手中的一本奏折直摔來齊奢的案頭上,恰巧撞翻了筆架。天下至聖的朱砂筆連翻帶滾地拉扯出一帶倉皇的血痕,受驚避逃。

一壁侍候文書的周敦見來者不善,忙兜手前來請個安,“元輔老先生,有什麼話慢慢——”

“滾”,王卻釗斜目厲睇,“你算個什麼東西!”

周敦的眼皮頓一下、又一下,垂落了。向著身後的兩名小太監招招手,一道噤默退出。

大案前擺有兩尊降溫的冰雕,王卻釗就立在晶瑩的雲鶴與仙草間,如雲上的仙翁指點人間,伸指向折子遙遙地一點,“為何駁回?”

眼梢也不略動,齊奢秉持著淡漠的禮數,“不知元輔所說的是哪一件事?”

“哼,鎮撫司都指揮使方開印出缺[10],早已補了孟仲先,同一天出缺的戶部右侍郎王正勳,吏部所擬定的升補人選為何三番四次被駁回?”

“內閣的權責在於‘票擬’,即由閣臣群參,再由首揆先行擬答出百官的奏疏,將處理意見用小票墨書,附本候裁。主上閱畢,若同意票擬便以朱筆照批,不同意便發還。元輔入閣二十年,是辦事辦老的人了,怎麼這點子規矩竟要來問?”

王卻釗發恨一聲:“這裡也沒彆人,我勸你這套官腔就省省。你穿開襠褲的時候還在我這個當舅舅的懷裡撒尿,這會子倒認真板起臉拿派頭?哼,什麼‘主上’,當今主上不過是稚齡幼童,凡事都由你這位首席王大臣代為決定,我不問你又該問誰?”

“元輔既然知道本王是首席王大臣,那就更毋需多問。論輩分元輔是長輩,可論司職,元輔為‘宰’,本王乃‘攝’,自該以攝政的意見為主。”

“哏哏,提到這個,想數年前先帝龍馭賓天時,本是由兩宮太後垂簾、內閣輔政,一夜間怎麼竟突然冒出個‘攝政王’?誰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靠著西邊才叫‘西黨’,可惜古來東向為尊。”

天,是潮熱的溽暑天,齊奢的語調卻乾冷得毫無溫度:“‘牝雞之晨,惟家之索’[11],兩宮太後未免呂、竇之名[12]撤簾還政,此乃兩宮之幸,亦屬朝廷之幸。嗣君年幼,循例該托孤於叔王。至於本王‘皇叔父攝政王’的尊銜,憑的是當年大敗韃靼的勞績軍功。而不管是征戰沙場,或廁身廟堂,本王隻願四海同心共襄我主,東西黨爭一說致使人心浮動,元輔若聽見有人說這種話就該問他的罪,怎麼自己反帶頭妖言惑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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