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永嘉六年七月初一,晴。
從新鄭倉調撥的五萬斛糧食,借用洛陽度支校尉楊寶的船隻順利運抵馬渚。
與之一同過來的,還有從各支屯田軍中抽調的什長以上軍官。
傍晚日頭不甚毒的時候,軍官們紛紛下隊,帶著各自管帶的軍士開始熟悉隊列。
彭陵穿著一身皮甲,手撫佩刀,目光炯炯地看著手下五十餘人。
他敏銳地發現,這支名為黑矟軍的部隊,似乎和銀槍軍編製一樣,一幢約六百人。
河陽三渚總共編成了兩幢人。
陳公特意下令,築城之事由洛陽發來的役徒負責,他們不用參與了,吃飽飯後就定期操練,學習戰陣廝殺之法。
彭陵也跟著一起學了。
他的射箭本領還是當上什長後開始學的,技藝真談不上好,有些愧對他的身份。
學到太陽徹底落山的時候,各隊相繼解散。
軍士們亂哄哄地回到了家中,端起香噴噴的飯菜,大快朵頤。
彭陵想起了遠在鄄城的妻兒,不由得歎了口氣。
人有了牽掛,心就軟了。
但有些執念,他從來沒變過。
他下意識看向洛陽,輕哼一聲後,在一處民宅外席地而坐,吃起了粟米飯。
“隊主,吃過蒸餅嗎?”這處民宅的主人正好是他隊中軍士,出言問道。
“在鄄城吃過,怎麼了?”
“我還沒吃過。”軍士一邊吃著粟米飯,一邊歎道:“聽聞是用豬膏製成的,那得多香?”
此時習慣,有角的動物如牛羊等,其油稱“脂”,如羊脂。
沒有角的如豬狗之類,其油稱“膏”,如豬膏、狗皮膏。
進而引申出民脂民膏,比喻的就是百姓的油水。
有油水的食物,那是真的香。
“好好習練武藝,熟稔軍陣,戰陣上再立點功勞,很容易就升上去了,屆時吃點豬膏蒸餅,還不簡單?”彭陵放下碗筷,認真地說道:“我當年就是在堵陽立功,這才慢慢升到隊主。”
“哪天就升任幢主了也說不定。”軍士恭維道。
彭陵搖了搖頭,道:“除非黑矟軍再擴編個幾幢,不然很難。”
“原來如此。”軍士不再問了,低頭安心吃飯。
他有妻子,外加兩個孩兒。
妻子方才在茅草屋外就著陽光縫補衣物,臉上滿是欣慰的笑容。
彭陵注意到,此婦人身上穿的是新衣,很明顯是用陳公分發下去的禹山塢白麻布製成的。
她可能就這一身衣服。
有了新衣後,終於不用躲在屋內了。
想到此處,彭陵歎了口氣,彆怪流民愛搶東西,他們是真的窮。更沒人關心他們的喜怒哀樂,隻要有人稍稍對他們好一點,讓他們能夠活下去,並且日子越來越好,就會死心塌地。
軍士的兩個小兒還赤著身子亂跑,被母親喊回來後,大口吃著混合了野菜、樹葉的稀粥,一邊吃,還一邊瞟向父親碗裡厚實的粟米飯。
婦人將倆小兒領到屋裡去了,免得他們流口水後再鬨騰。
男人雖然不再築城了,但一點都不輕鬆。
操練軍陣、習練武藝,哪個不大耗虧空?那點粟米飯根本不夠的。
“明日不用習練武藝,但辨識金鼓旗號,早些起來,莫要晚了。”彭陵吃完後,徑自到河邊洗碗。
不遠處站著大群身著明光鎧的軍士,對他虎視眈眈。
軍士身後是一處草堂木屋,點著燈,遠遠便可聞見荏油的獨特氣味。
那是陳公的居所,至夜還在批閱表章?
彭陵悄然離開,站在河邊,靜靜聆聽著嘩嘩的水聲。
腳前方是一片打理得非常不錯的菜畦,長出了綠瑩瑩的胡瓜,看著非常不錯。
菜畦旁搭了幾個架子,不知道準備種什麼。
馬渚不大,沒什麼秘密。
彭陵經常看見陳公在菜畦內忙活,那幾個架子也是他親手搭的,笑稱瓜豆熟了之後,請大家一起吃。
沒有架子的將官真好,讓人覺得親切。
回到自己的住所後,裡麵全是呼嚕聲和臭腳丫子味。
彭陵取下掛在牆上的環首刀,出了茅屋,在夜色間一下下習練著。
戰場之上沒什麼花巧,比的就是這千錘百煉的一擊。
技藝一線之差,往往就是生死之彆。
高手較技,立分生死,絕不是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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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對彭陵而言,一切似乎都很充實。
他每天都和隊中的軍士待在一起,銀槍軍會派出一些老兵教授他們技藝以及戰場上活命的小竅門。
每隔兩三天,他總能見到陳公一次。
他在各個沙洲之間巡視著,時而監督築城,時而親自訓練軍士,時而批閱公函,時而種菜喂羊。
每個人都能看見他驚為天人的武藝。
每個人都能聽到他充滿自信的聲音。
河陽三渚的每個角落裡,漸漸流傳著他的一樁樁光榮往事。
野馬岡之戰破石勒、大陽之戰破王桑、高平之戰破靳準,讓人驚歎不已,很多事跡就連彭陵都是第一次聽說。
偶爾會有一個女人來看他,看樣子三十左右——有人說年近四旬了——這個時候陳公會乘船離開。
彭陵不喜歡這個女人。因為她總是一副高高在上、頤氣指使的神態,目光偶爾掃過他們時,像在看螻蟻一般,讓人很是惱火。
你這般高貴,不還要服侍陳公?裝什麼裝?
這女人六月來了兩次,七月初來了一次,眼下八月初了,卻始終沒來,整整消失了一個月。
八月初三,洛陽送來了十萬斛軍糧,比原本計劃晚了將近半個月。
這個窮鬼朝廷!
八月初四,又送來了一批器械。
第一眼看到那漆黑如墨的長矛時,彭陵就喜歡上了。
真正的黑矟,可比之前數月習練用的木矛強多了。
這個朝廷還是有點用處的!
當天陳公就組織了一次會操。
整整一千二百人矗立在烈日下,高亢的嗓門響徹三渚,草人幾乎被他們刺爛了。
不過在與銀槍軍講武時,他們稀裡嘩啦地敗下了陣來,讓人有些窩火。
“吃瓜了,吃瓜了!”軍士們搬來了一筐筐新摘的胡瓜,還有一批黃澄澄的甜瓜,似乎是從其他地方運來的。
眾人一看,頓時咽起了口水。
邵勳拿著刀,輕輕切著甜瓜,道:“這是今日從高渚采摘的甜瓜。沙壤肥沃,甜瓜好吃得很,人人有份,按隊領取。”
“謝陳公。”每個領到的人都千恩萬謝。
不僅僅因為這次的甜瓜,還有他們家庭生活的極大改善。
分完瓜後,邵勳沒有吃,而是背著手,在草地上走著。
整整一千二百人鴉雀無聲,場中隻剩下咀嚼的聲音。
他走到哪處,吃瓜的軍士甚至會下意識停下來,待他走過後再小心翼翼地吃著。
“昔年洛陽變亂,我屯兵太極殿前,不過六百人而已。”邵勳的聲音在夜風中飄得很遠:“而今銀槍左營便有六千之眾,驍勇善戰,悍不畏死,何也?”
沒人說話。
“斬敵首級者,得糧帛賞賜。”
“立功升官者,有祿田糧米可領,隊主便有五十畝。”
“戰死傷殘者,自有錢帛撫恤。其家人年給二十斛糧豆,直領十年。”
“這便是銀槍軍,吾之左膀。”
“河陽三城,殊為緊要,於此拒敵,可將賊眾阻於大河以北,爾等家人亦可安心種地。”
“河北遮馬堤一帶,已立起賊營,其眾不少,其勢猖獗,隨時可能南犯。”
“銀槍軍不會久駐河陽,早晚需要爾等頂上去。在我看來,黑矟軍就是我的右臂,將匈奴牢牢釘在河北岸的右臂鐵拳。”
“吾有左膀右臂,天下之事何憂也?”
“富貴會有的,女人會有的,前程也會有的,隻需奮勇廝殺,爾等宜勉之。”
彭陵聽得心下激動。
原來,黑矟軍這麼重要?不枉自己日夜苦練了。
陳公說的每一句話他都信。
銀槍軍將士對他的愛戴不是假的,他就是那樣一個說到做到的人。即便大災之年,減其他人的口糧,都沒有虧待過銀槍軍將士。
大晉朝的武人何時有過這麼舒爽的日子?何時被當作人看待過?
“三日後習練偃月陣,爾等用點心。”邵勳說完後,拍了拍手。
蔡承立刻上前。
“明後天組織人手去池子裡撈魚。養了數月的羊,一並宰了吧。兒郎們操練辛苦,不能虧待了。”
“遵命。”蔡承大聲應道,隨後又帶著親兵對眾人大聲宣布這個好消息。
不出意外,熱烈的歡呼聲瞬間響起。聲音如此之大,以至於二裡外的高渚、陶渚都聽到了。
或許,就連北岸的匈奴人都聽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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