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永嘉八年五月十二日,南風勁起,陰雲密布。
蒿草仿佛通了人性,在風中搖曳不定,像極了人們害怕的樣子。
小鳥在地上快樂地吃著蟲子,俄而躍上已傾頹半邊的圍牆,向南看了一眼。
荒草叢中出現了無數根馬腿。
馬腿不疾不徐,緩緩前行。
向上望去,馬兒打著響鼻,偶爾發出嘶鳴。
騎士挎著角弓,一手勒韁,一手拿著乾酪、肉脯之類,塞進嘴裡嚼吃。
再向後望去,騎士一排接一排,一直延伸到遠方。
挎弓騎士兩側的撂荒農田中,各有一隊騎士陡然加速,向前衝去。
他們一手挽韁,一手豎持著粗大的馬槊、長戟,慢慢消失在了煙塵中。
騎射手們眼都沒眨一下,隻是把正在吃的食物收起,抬頭看向前方,繼續保持著不緊不慢的速度。
一排又一排的騎士路過之後,則是一輛又一輛的輜重車。
車上滿載糧食、器械,少許輔兵伴車而走,遇到難行的路段便幫著推一把。
騎軍很快過去了。
“咚咚咚……”曠野之中突然響起了沉悶的鼓聲。
驛道那一頭是段上坡路,遠遠望去,卻見數名甲士出現在眼簾之中。
幾乎與此同時,甲士兩側各出現了輛偏廂車。
騾馬喘著粗氣,奮力拖曳。
偏廂車內坐著幾名軍士,神色輕鬆,相互間竊竊私語,談笑風生。
他們之中,有人是步弓手,有人是刀盾手,還有人腳邊放著黑漆漆的步槊。
甲士、車輛的組合過去數十排後,一輛滿載鼓吹手的大車出現了。
鼓手肉袒上身,奮力擊鼓。
角手坐在車廂內,懷抱牛角,搖搖晃晃。
鳥兒受鼓聲所驚,衝天而起,頓時窺得了全貌。
無邊無際的曠野之中,驛道縱貫南北。
大道兩側是長滿了荒草的農田,荊棘叢生的廢棄村落點綴其間。
玉帶似的河流之上,船隻逆流而上,吃水很深。
纖夫們齊聲喊著號子,將船隻拖曳而上。
船甲板上,席地而坐的士兵很多。他們用充滿好奇的目光看著河北大地,點評著這裡的山山水水。
河流東岸,還有一支規模龐大的步軍在前行。
偏廂車、輜重車遮護一側,大隊騎兵在曠野中奔馳著,為他們遮護更外圍的區域。
鼓聲稍止。
上坡處出現了一騎。
此人年近四旬,騎著匹雄駿的白馬,時不時手搭涼棚,向前方望去。
南風習習,白馬騎士身後的披風輕舞飛揚。
數十名騎士緊隨其後出現。
他們高舉旌旗,排著整齊的隊列緊緊跟著白馬騎士。
後麵又是大隊兵士、偏廂車……
舟、車、步、騎,兩三萬人馬的行軍場麵,竟也如此震撼。
遠離大道的曠野之中,有星星點點的塢堡矗立著。
此時無一不將正在田間勞作的農人撤回,如臨大敵。
他們就像河北大地上的旁觀者,見證著一場又一場的戰爭。
司馬穎、司馬越、司馬模、司馬騰、王浚、鮮卑、公師藩、汲桑、苟晞、石超、石勒……太多人在這裡殺來殺去了。
如今又來了一個河南人,他的大軍正往朝歌進發,氣勢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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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歌縣以東的淇水西岸,一個粗粗的營寨已經搭建起來,宿營都是其次的,把船上的貨物一點點卸下來更為重要。
一直忙到五月十六日,足夠出征大軍消耗兩個月之久的物資才全部卸完,裝入臨時搭建的木屋倉庫之中。
這幾日,義從軍五千騎兵在外圍大戰連場,血戰不休,甚至就連副督陰奇都中流矢墜馬,身負重傷。
毋庸置疑,他們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沒有這些成規模的騎兵,光靠步兵的話,危險係數大增,卸貨速度會更加緩慢。
甚至於,在行軍的時候,前路就已經出現大量溝壑、土牆甚至泥濘地,嚴重阻礙大軍的前軍速度——不派騎兵開路,你就要忍受日行不足十裡的龜速,這對於搶時間的李重來說顯然是無法接受的。
五月十七日,全軍又吃了頓好的,然後洶湧向西。
騎軍再次出動。
朝歌城東,無數騎兵出現在曠野之中。
領頭一人神乎其技,在馬背上起身,雙手上搖,引得眾人歡呼聲不斷。
片刻之後,他大手一揮。
“嗚——”動天震地的角聲響起,仿佛從地底放出了無數惡鬼一般。
隊列之中,不斷有斜舉馬槊、大戟的騎士衝出,排著鬆散的隊形,緊隨其後小步快跑。
他們的速度越來越快,呼喊聲不斷。
“殺!”領頭的騎將仍在高舉手臂,鼓舞士氣。
“殺!”騎士們高舉手中的馬槊、長戟應和。
對麵射來了輕飄飄的箭矢。
陣中有馬兒被射中,奮起揚蹄,痛呼不已。
無數袍澤從他前後左右掠過,士氣高昂。
遠處的騎兵軍陣中又衝出來一批人。
他們向兩翼兜去,速度極快。一邊衝,一邊從箭壺中抽出箭矢。
朝歌城頭,縣令等人戰戰兢兢,不住張望著。
野地裡一片煙塵,雙方的騎兵已經接戰。
先期相遇之人槍對槍,刀對刀,錯馬而過之時,空馬無助地四處亂跑。
也有人一回合沒能殺死對手,纏鬥在一起,雙方的馬速無限接近於停滯,然後用著在步兵眼裡極為可笑、笨拙的技藝在馬背上廝殺著。
有騎兵被射中了馬,墜落於地,起身之後,撿起散落的兵器,衝進戰作一團的敵我騎兵叢中,奮力刺殺。
慘叫一聲不絕於耳,屍體墜落如雨,場麵極為血腥。
兜至兩側的輕騎也捉對廝殺了起來。
他們沒有什麼明確的陣型,沒有很明顯的近戰,箭矢在空中飛來飛去,嘶鳴之痛、慘叫之哀響徹大地。
城頭眾人看得麵如土色。
大胡派來的騎兵,從數量上來說居然還不如晉軍,征戰數年以來頭一回見。
或手持騎槍,或一手圓盾,一手鐵劍的羯騎已經被衝散了。
晉軍騎兵大呼酣戰,迅猛而上,長槍大槊刺擊不停,很快把這種散亂殺成了潰退。
“這……”朝歌守軍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他們都是來自附近塢堡的丁壯,總共三千餘人,雜亂無比,士氣也就那樣。
若大胡的騎兵戰而勝之也就罷了,可這一照麵,還沒抵抗多久呢,居然就呈大敗之勢,你讓他們這些守城步卒怎麼看?
這個時候,便有那心思靈動之輩偷眼瞧其他人。
他們之中,有沒有人去見過庾琛?是不是暗地裡投效過去了?是不是打算拿我的腦袋請功?
沒人知道,但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
都是本鄉本土的人,誰能騙誰啊?私下裡做過的事情,真當我不知道?
互相懷疑之間,城外的騎軍廝殺已接近尾聲。
支屈六連朝歌城都不敢進,帶著殘兵敗將一路潰逃,消失在曠野之中。
晉軍騎兵追出去好遠,方才收兵而回。
未幾,一箭射上城頭,箭杆上還綁著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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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八日,沒了敵騎的騷擾,晉軍步兵推進迅速,一日便抵達朝歌以東,紮下營盤。
十九日一大早,連營之中便鼓聲隆隆,無數步軍在城東曠野中列陣。
羊聃部南陽兵七千、梁肅部關西兵八千、黑矟軍三千,除留守營壘、打製攻城器械之人外,主力儘出。
小兩萬人列陣,視覺衝擊力非常驚人。
城頭上的守軍臉色凝重,心思淩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是他們不敢打,而是上頭形不成統一意見,這讓他們無所適從。
晉軍騎兵繞城奔馳一圈,不一會兒又向北疾行,直奔淇水而去。
這是往蕩陰方向而去?
這麼勇?敢離開黃河,深入內地這麼遠?
萬一大胡主力回援,他們怎麼辦?屆時可就不是支屈六帳下這大貓小貓兩三隻了啊。
沒人能回答他們的問題。
反倒是在城東列陣的晉軍開始不斷叫罵,邀他們出城野戰。
他們甚至挑了百來個大嗓門之輩,操著不知道哪裡的口音,反複叫陣。
“敢不敢出戰?”
“扭捏得跟婦人一樣,打什麼仗?”
“莫不是細皮嫩肉、弱不禁風之輩,早點洗乾淨屁股吧!”
“大爺就喜歡白屁股,男女都喜歡,哈哈!”
“若不降,破城之後,爾等妻女就歸我了。”
諸如此類。
守軍聽得又氣憤,又害怕。
有人下意識扭頭看向城內,至今還沒一個說話管用的人上來。
軍官們也彈壓不住軍士,事實上他們也很煩躁,打又不打,降又不降,是何道理?
突然之間,城內傳出了猛烈的喊殺聲和兵刃交擊聲。
眾人先是一驚,然後又迅速看向周圍。
許多人下意識移動著腳步。城頭守軍漸漸形成了幾個集團,互相戒備著。
城內的殺聲越來越激烈,慘叫聲響徹每一寸角落。
很顯然,塢堡主們意見不一,已經互相火並了。
殺聲持續了足足半個時辰。
辰時初刻,朝歌南門突然洞開,先是一群人狼狽逃出,向野外竄去,接著便是千餘人追襲而出,大砍大殺。
晉軍遊騎見到之後,立刻回去報訊。
片刻之後,羊聃親率兩千精兵行至南門,將其奪占而下。
後續人馬次第開來。至此,朝歌的歸屬已無任何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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