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章 我來帶你們乞活
七月下旬的晉陽,已經迎來了災後重建。
其實也沒什麼可重建的了,塢堡沒事,建立在田間地頭的茅草屋被水衝沒了——當然,糧食也被衝走了。
好在高田排水及時,還能有部分收獲,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收複並州前,劉曜鎮太原,大力安置流民,按照他厘定的戶口,大概有二萬四千餘戶、十三萬多人,比劉琨當政時大大增加——這都是賬麵人口。
去年的戰爭讓太原損失了大量戶口,這次又爆發水災,損失難以估量,卻不知還剩幾何了。
就邵勳看來,很多太原小士族,如唐、武、範等,都隻剩千餘戶莊客了。
一些經營規模更小的土豪,已然在大水中“破產”,淪為了流民。
太原太守邵光是屯田校尉出身,他沒彆的招,乾脆重新劃分土地,一如他當年收攏、安置屯田軍一樣。
這種奪人土地乃至丁口的事情,放在以往定然會激起反彈。但或許是今年的天地之威讓人害怕了,心氣都沒了,到最後除了些許抱怨之外,並無大的反彈,一切磕磕絆絆,一切又都緩慢地執行了下去。
邵勳隻在晉陽逗留了兩三天,除了交代任務之外,順便陪一下劉野那。
她懷孕了。
算算時間,應該是孟門津的那個傍晚,他看到了對岸的“石”字大旗,突然間興致勃發……
那是一次自邵某人首次開葷以來,都算得上酣暢淋漓的高質量澀澀。
這種享受,可遇而不可求,比例行公事交公糧舒服太多了。
劉野那之外,平陽還有一個孕婦,那就是邵勳的主母裴靈雁了。
她是在聞喜懷上的,應該臘月底或正月初生產。
囑咐郭氏照顧好她叔母之後,邵勳又帶著親軍及義從軍一部東行,過樂平時短暫停留了一下。
樂平五縣也有不少河流,且該郡整體以山地丘陵地形為主,這次顯然遭重了。
太守郭榮說起郡中之事,潸然淚下。
當年潛回樂平之時,招待他的兩個土豪塢堡已被衝垮,其中一個人員死傷、散失大半,另一個稍好,得知軍中無糧之後,由塢堡帥帶領,全體南下上黨就食,成為了流民。
這個地方本來人口就少,又是河北、並州交戰的焦點,百姓死傷、逃亡無數,再遭水災重挫,郭榮泣不成聲,說全郡百姓可能已不足萬人。
邵勳聽了默然無語。
“待下一批糧食運來,我酌情調發一批百姓予你。”邵勳說道。
“百姓何來?”郭榮有些發愣。
“罷了,百姓和糧食同時出發,樂平終究還是咽喉之地。”邵勳說道:“魯陽屯田軍這些年戶口愈發殷實,已有一萬一千餘戶、近二萬七千男女老少。這些人為我征戰多年,該給點好處,落籍為民了。我分一半予你,你遣人四處搜羅下,準備好屋舍,劃分好田地,再找尋些無主農具、牲畜,若來得及,儘量九月就種冬小麥。若來不及,明年開春後再說吧。”
“是。”郭榮喜出望外。
沒有百姓,這個太守當得也沒意思。
魯陽屯田軍有組織、打過仗,精壯較多——一萬多戶才兩萬多人,很明顯人口結構以青壯為主,甚至有很多單身漢。
有這些人在,樂平也安穩多了,一旦河北有變,可著即鎮壓,至少也能守住井陘關,不讓亂軍衝進樂平。
“樂平是梁國的樂平,你要把握好。”邵勳叮囑道:“水災過後,若有塢堡帥、莊園主返鄉,想要索回土地、招攬莊客,你給我攔下來,可明白?”
“明白。”郭榮的心情一下子從方才的高峰跌落穀底。
不用懷疑,他要被人罵慘了。
梁王很明顯在趁機打壓樂平五縣的豪強勢力,趁著水災過後的良機,重新厘清地權、戶口,分配給新來的人。
水災中離鄉的豪族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回不來了。或者即便回來了,也勢力大衰,多半要被編戶齊民——看梁王在河南做的事情,這幾乎是必然的。
其實,又何止樂平如此?
太原、新興二郡乃至河北的常山、中山等地莫外如是——上黨沒怎麼遭災,另當彆論。
對梁王而言,這既是賑災,同時也是增加其統治力的大好機會。
八月初一,邵勳經井陘關出並州。
過井陘關時,道途多有損毀。
被洪水連根拔起的樹木隨處可見,山體滑坡也見到了一兩處。
這可是開發程度很低、植被覆蓋率極高的年代,卻還遭受如此重創。
今年的大洪水,大概在整個曆史上都能排的上號。
八月初五,邵勳抵達了常山郡城真定。
常山諸城基本都已損毀。
入目所見,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樹木,以及日漸腐爛的人畜屍體。
沒人收拾,或者說來不及收拾。
常山、中山二郡幾乎完全癱瘓,官吏蕩然無存,百姓流離失所。
少數高地上,或數百人一股,或千餘人一群,衣衫襤褸,目光呆滯。
五月《備雨潦命》下達後,一開始沒人在意,但當雨越下越大後,人們慢慢地慌了。
有些人提前轉移糧食至高處,這會還能勉強吊著命。但大多數人沒有條件這麼做,洪水襲來後,要麼逃命,要麼被水圍困等死。
人相食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
鄴城等地災情很輕,糧食收成受到的影響有限,但問題是糧食很難運輸過來。
魏、陽平、渤海、清河等郡征發大量役徒,首先清理河道中的樹木。
或拖到岸上,或編紮成排,向南送入黃河,再經汴水運至汴梁。
河道每清理一部分,當地就用船隻輸送糧食北上。但這條水運路線最遠也就到博陵,且至今隻有寥寥十餘船糧食過來,官府效率太低,邸閣存糧也不太充足。
常山、中山好似被放棄了一般。
附近範陽、高陽、趙、巨鹿、安平等郡災情相對較輕,但也一堆人嗷嗷待哺。
今年這場大洪災,重創的就是冀州北部、幽州部分郡縣以及並州北部。
這些地方素來不是什麼多雨地帶,有的甚至是農牧過渡區域,但卻爆發了世紀洪水,讓人匪夷所思。
邵勳進入常山之後,幾乎很難找到補給。
飛龍山鎮將陳午大概是保留元氣較多的官員,初八那天,他帶人穿過黃泥漿,送來了數百頭牛羊。
邵勳令人尋了一處高地,將牛羊就地宰殺。
其實他們帶來的戰馬也乏食,有些甚至得了病,一並宰殺了事,隻留了寥寥二十餘匹。
水渾濁無比、乾柴難尋、炊具更是不足,即便有了食物,困難還是很多……
“飛龍山怎麼樣?”邵勳問道。
“損失慘重。”一聽這話,陳午就直歎氣:“山下的田地全完了,在河邊放牧的牛羊也被衝走了不少,有些人未及轉移,都不見了。”
邵勳眉頭一皺,問道:“沒收到命令嗎?”
陳午有些尷尬,道:“河灘邊的草長得太茂盛,太好了,總想著晚幾天沒事的。再者,山上也沒足夠的地方。”
邵勳瞪了他一眼,旋又歎了口氣,這個時候苛責又有什麼意義呢?賑災要緊啊。
“你遣人向南,去安平和鄴城,知會下劉王喬和盧子道,我就在常山,看他們是不是要餓死我。”邵勳吩咐道:“每晚一日,就有無數百姓餓死。此事若辦不好,什麼刺史、軍司都彆當了,看我動不動他們!”
“遵命。”陳午喚來了兒子陳赤特,讓他親自帶人去辦。
不遠處響起了嘩嘩的趟水聲,眾人舉目望去,卻見一大群人被肉湯的香味吸引,奮起最後的餘勁,跌跌撞撞前來。
邵勳站起身,隻見大概有數百人的樣子,從另一片高地而來。
許是熬了很久,最後終於斷炊了,見到這邊有人且還有食物,於是在求生的欲望驅使下衝了過來。
高地上還發生了爭執。
一婦人發瘋般地推搡著幾個男人,從釜中抱出倆小兒,一邊嚎哭,一邊向這邊衝來。
她身形瘦弱,麵有菜色,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但這個時候卻仿佛有無窮的氣力一般,抱著她的孩兒,一步一滑地向這邊衝來。
好幾次都跌在黃泥湯中,最後又手忙腳亂將孩兒抱起,堅定不移地向這邊走來。
邵勳越眾而出,趟入泥水之中。
“大王。”楊勤一急,帶著親兵衝上前去,防備不理智的亂民可能的襲擊。
婦人衝到十餘步外,仿佛已經燃儘了生命,再也起不來了。
倆小兒落在泥水中,哇哇大哭。
邵勳健步上前,一手一個,將小兒抱起。
婦人用乞求的目光看向他。
“我答應你,把他們養大。”邵勳看著她,說道。
婦人嘴角含笑,慢慢閉上了眼睛。
“看看能不能活,若不能,挖個坑埋了吧。”邵勳歎了口氣,吩咐道,隨後轉身離去。
高地之上,親兵們拿刀鞘敲打著亂民,維持秩序。
陳午讓人取來木碗,給這些人舀湯。
餓了許久的人,也不知道有沒有福氣消受這肉湯,聽天由命吧。
“此乃梁王親賜,喝了這碗湯,莫要忘記大王的恩惠。”陳午找來了十餘人,在一旁說道。
饑民們狼吞虎咽,也不怕燙,頃刻之間就喝完一碗肉湯,這時才稍稍回過神來,跪拜於地,呼道:“梁王活我,這條命是大王的了。”
“不要急,再喝點湯,將養一下身子,我帶你們乞活去。”邵勳看著麵目淒慘的災民們,說道:“天無絕人之路,但隨我行,總會有口吃食的。”
眾人聽得將信將疑。
事實上,到現在為止他們也不知道“梁王”究竟是個啥東西。
到底是真王還是亂世草頭王,沒人弄得清楚,興許是自封的吧。
不過,看那些正在煙熏火燎的肉脯以及散發著陣陣香氣的肉湯,姑且信他一回吧。
邵勳不再多言。
楊勤從親兵那裡湊了十幾個胡餅,泡在溫水中,做成了糊糊。
邵勳將其喂給懷裡一男一女倆小兒吃。
他們也是餓得狠了,狼吞虎咽個不停。
夕陽西下,蒲陽山鎮將須卜岩帶著數百匹役畜,馱載著糧食,出現在了遠方的天際邊。
高地上眾人看了,情不自禁地發出了歡呼。
邵勳亦站起身,看向北方。
他知道,他若不來,陳午、須卜岩都不會出現在這裡,眼前這些饑民絕無可能活下來。
盧誌一定也焦頭爛額,他優先賑濟的是便於水路運輸的郡縣災民,畢竟遭災的地方不止常山、中山二郡,隻不過這裡最嚴重罷了。
在這個世道活下去,一切遠沒有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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