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九月了。
今年的天氣冷得有點早,這才重陽節呢,就狂風大作,百草儘折。
牧人們蜂擁而出,拉著馬車,前往山間河穀地帶,四處搜尋尚未被收割完畢的牧草。
他們都是剛從各處遷來的,本來是各個部落、豪強的屬民,現在則變成了雲中郡百姓,散居在城內外以及周邊各處。
單於督護王雀兒出了平城,與新任長史何倫、司馬孫和、主簿李矩、三位參軍和苞、桃豹、劉遐、三位從事中郎裴憲、諸葛顯、支雄、西曹掾季真、東曹掾程遐、記室督徐光等主要幕僚一起,策馬向東,前往白登台。
王雀兒獲得開府之權,但他非常恭順,請邵勳幫他擬定名單。
邵勳頗為嘉許,定了部分名單,剩下的讓王雀兒自辟,以示信重。
這些人裡麵,孫和是黑矟右營督軍,帳下有四千餘人,幾乎都是幾個月、年餘的新兵。最近又在河南河北招募新人,湊出六千之數,屯於高柳。
黑矟右營番號撤銷,改為高柳鎮軍,孫和出任第一任鎮將及王雀兒幕府司馬。
何倫原本帶著兗州世兵一部,屯於廩丘。
幾年來一直在活動,想當個地方官,這次出任單於都護府長史,算是得償所願了。
李矩先後當過滎陽、陳留兩地太守,不適宜繼續留在那一片了。
而且他升也升不上去,既無關係,亦無人脈,更無政績,出身還差,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哪天就被人擠掉了,官都沒有。
邵勳選他當單於主簿,等於給了他另一條路子——你在中原當官玩不過那幫人的,不如到邊地積累功勳。
桃豹、支雄、徐光三人都是忠義軍、效節軍係統的,目前整體改編為武周鎮軍。
該部同樣在招募新人,隻不過進度較慢,中原百姓不太願意過來,代國境內倒有不少胡人上門打聽應征入伍的事情,也是絕了。
參軍和苞原來是劉漢侍中,出身汝南和氏,就是那個被邵勳滅門的家族。
考察一番後,覺得此人是個老學究,當初抄家就沒發現什麼錢財,本人也沒被抓到一絲一毫劣跡,於是放了。
現在重新啟用,到代國傳播文化,分管文書之類的工作。
西曹掾季真是銀槍軍幢主季收之子,梁縣武學出身,管理了幾年塢堡,又擔任過新城縣尉,出任西曹掾掌管低級屬吏的考察、聘用、任免。
幕府人員還不算齊備,目前還在繼續征辟,隻不過很多士人不願意來平城,這就沒辦法了——這也是王雀兒請邵勳擬定名單的原因之一,他的威望、麵子還不夠大,很多人會拒絕他的征辟,到時候連幕府架子都搭不起來,那就太難看了。
一行人出了城後,冷風一吹,都有些寒意。
天空還掛著寥落的晨星,地上滿是嚴霜,一副蕭瑟景象。
清冷的夜空之下,唯有車馬聲、腳步聲以及時不時傳來的談話聲。
數百軍士護衛於外側。
他們是王雀兒自徐州招募來的,一共五百人,充作幕主直轄的親軍。
抵達岔路口時,參軍和苞停了下來,對王雀兒深施一禮,道:“王公,某這便去了。”
不遠處的一個小莊園內,燈火通明。
代國輔相王豐昨日覲見梁王,就宿在相熟的豪族莊園內,這會還未起床,但護兵、仆婢們已經忙了起來。
王雀兒還了一禮,抬眼看向那座莊園。
不知不覺,他也被人稱作“王公”了。現在還能喊他“雀兒”的人,越來越少了。
和苞又與其他幾位同僚一一告彆,然後上了馬車,往莊園駛去。
王雀兒繼續步行,隨口對何倫說道:“何長史操心府事,固然沒錯,可也不能忘了農事啊。”
何倫一聽,立刻說道:“都護放心,定忘不了這事。陰館那邊上個月就有百餘頃地種下蕪菁了,莫含壁也種了十餘頃。”
王雀兒的腳步稍稍一頓,又繼續往前。
何倫居於他下,他本來是有些許擔心的,畢竟何倫的資曆太老了,又是東海士族出身,沒想到他位置擺得這麼正,倒省去了很多麻煩事。
站在何倫的角度來說,他早在跟隨司馬越的時候就撈夠錢了,甚至吃撐了。家族在東海置辦了很多地,這些年又買了兩個襄城土豪的莊子,度田也度不到他頭上,可謂富足矣。
他現在隻有一件事,那就是緊跟梁王,為他辦好各種事情。如此,看在舊日情誼以及鄉黨的份上,何家必然榮寵不衰。
還能玩幾個胡女,嘗嘗鮮,多好。
這就是老何的心態,有這態度,斷差不了的。
“指導農事的人哪來的?”王雀兒問道。
“王公可知裴十六?”何倫悄悄看了他一眼,問道。
“豈能不知!”王雀兒笑道:“當年他打理莊園,看我們一幫人肚子餓得咕咕叫,經常拿些乾酪給我們吃。夏日去洛陽賣鮮果,賣不完的就做主讓我們分食了。”
何倫一驚,沒想到裴十六居然攢下了這麼多人情。
和王雀兒、金正、侯飛虎等人相識於微末之間,又幫梁王打理最早的莊園,本身還是裴妃出嫁時陪嫁的賓客,這種人不能輕易得罪——不是怕了他,而是沒必要,得罪了很麻煩。
“裴十六就在陰館,帶了一幫莊園內的管事之人,教人種冬菜呢。”何倫說道。
“大王派來的?”王雀兒問道。
“是。”
“他可識字?”“粗通文墨,亦會算籌。”
“那就置屯田曹,以裴十六為令史。”王雀兒說道。
“遵命。”何倫喜道。
他是長史,這事由他辦。
“裴十六家境如何?”王雀兒似是想到了什麼,問道。
“薄有家資。”何倫說道。
“那就好。”王雀兒放心了。
這年頭,沒錢可當不了官,尤其是文官。
武人還好說,如果不養僮仆親兵的話,開銷不大,完全可以維持,還有盈餘。
文官就難說了,因為他們要養一大幫屬吏,開銷很大。
就像裴十六帶著一幫人過來乾活,那些人的開銷梁王是不會負責的,頂多管飯,其他全靠裴十六自己貼錢。
作為交換,你就要默許他置辦家產,不然都沒人肯給你當官。
但這麼多官肯定養不起的,因為稅都收不上來,全靠向世家大族派捐。
這也是梁王為何隻在梁國二十郡度田,而不擴大化的原因之一。
裴十六既然有錢,那麼他就能乾下去。
一行人繼續往前,待遠遠見得白登台時,何倫又快走兩步,壓低聲聲道:“王公,過兩天東海僚佐、將官會聚一聚,不知——”
“哦?”王雀兒溫言一笑,道:“這個單於都護府確實有不少東海人,也罷,許久沒聽得鄉音了,見一見鄉黨也好。”
何倫放下了心,旋又小聲道:“還有昔年越府的幾個屬吏,多為彭城、下邳、沛國等相鄰郡國之人。”
王雀兒停下了腳步。
何倫暗道不妙,也跟著停了下來。
王雀兒似笑非笑地看了何倫一眼,道:“過幾日我要去代郡,怕來不了了。”
代郡有飛狐陘。按照邵勳的規劃,冀州諸郡輪番征發丁壯戍守,這些人服役時也歸單於都護府管,王雀兒去巡視很正常。
“那就等王公回來再說。”何倫硬著頭皮說道。
王雀兒扭過頭去,快步登上了台階。
何倫暗暗歎氣,操切了。
司馬孫和、主簿李矩離他們有七八步遠,這會正識趣地放慢腳步,不打攪二人密談。
待看到何倫臉色不好,王都護快步離去之後,心中開始猜測。不過白登台已在眼前,便按捺住心思,齊齊攀登台階,走了上去。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黃正遠遠見得王雀兒,立刻上前行禮。
“仆來拜見大王。”王雀兒瞄了眼空空蕩蕩的器械架,說道。
邵師生活非常規律,喜歡晨起練武。以往這個時候,早就耍完一通長槍,開始練習刀盾之術了,但器械架上一件兵器都沒有,顯然還未起身。
“先用飯吧。”黃正將眾人拉到一座殿室內,請他們坐下,然後吩咐親兵上飯。
末了,黃正與王雀兒站在殿外,輕聲交談。
“大王這兩日都未晨起練武。”黃正輕聲說道。
王雀兒緩緩點了點頭,左右看了看後,低聲問道:“可是王夫人……”
黃正咳嗽了下,並不回答,隻道:“用罷早膳,大王會與王夫人一起巡視高柳鎮軍田,你等要隨行,丈量清楚,立下軍田界牌。”
這話看似沒有回答,卻又回答了一切。
王雀兒了然,這都已經一起過夜了啊。
唉,邵師什麼都好,就是喜歡犯老毛病。
三位王子亦居於白登台,萬一出個曹孟德宛城舊事……
“親軍多了不少新麵孔啊。”王雀兒突然問道。
“現在有兩千人了。”黃正說道:“招募了五百陘北壯士,多為各部氏族首領子侄。不過他們戍於台下,山道、台上還是自己人。”
“還是小心些好。”王雀兒歎道。
他知道,梁王親軍是升官的捷徑。
待高柳、武周二鎮兵齊至,梁王多半還要下派一部分親軍過來帶兵,就像當年派親兵去黃頭軍各部一樣。
“走,用飯去吧。”黃正見飯食端上來了,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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