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

6個月前 作者: 督門提酒
舊事

那是十年前的事。

他和爸爸媽媽第一次回許家見爺爺,許家的富麗堂皇那是他第一次見識,那個家的死氣沉沉也是不多見的。

爺爺喜歡清靜,兒女平日工作,家裡也沒什麼人走動。除了管家那些傭人也不敢在家裡隨意走動,個個做事小心謹慎到從未打碎過一個碗碟,放錯過一根針。

那時候正值中秋,家中的姊妹兄弟,隻有二伯家的胞生兄妹,男孩叫“之安”,女孩叫 “之繪”,無聊之時也唯有他們常常可以混跡在一起。

一直到多年後,他才耳聞許家子女不多,當時英年早逝的大伯沒留下子嗣,隻剩下一個遺孀。許家是大家不會做“存天理滅人欲”夫死妻孝的事,爺爺念她出身名門不忍她韶華易逝,白白蹉跎了年華。明麵上讓她回娘家守孝一年,並暗允她可以改嫁。

哪知剛剛喪夫的大伯母當時已有身孕,在娘家長住了一年有餘,生下了一男孩,小名“滿月”。這本是喜事,卻未見一絲喜氣,許家始終沒有人來接。

大伯母以為許家誤會這孩子的身世,漸漸不再承認她這長兒媳婦。倒是聽說大伯母的遠房表兄常來探望,本是多年不走動的親戚,如今主動殷勤目的可想而知了。隻是大伯母的母親並未明說許家是準許她改嫁的,一是知道女兒與女婿情深意切,實在無法開口。二是以女兒的性子,這一說必然引起軒然大波。於是便誰也不說隻求順其自然,小輩時日久了自己處出點感情,他們再推波助瀾豈不皆大歡喜。

隻是大伯母心傷神疲,加上憂慮難解漸漸的隱疾纏身。一日夜裡,想起與丈夫往日種種情意真是舉案齊眉榮辱共擔,把許家打理的從未有過的欣榮。可如今許家定是聽說表兄一人,便把她當成不知羞恥的人,也隻當“小楨”是野種。大伯母是出身大戶的,雖說如今孤鸞寡鵠卻也受不了這等委屈,於是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漸漸便得了抑鬱。隻是眾人都以為她在耍性子。

那夜,她自己在房中,赤著腳,披頭散發,一身白衣,悄悄封死了門窗。隨後把娘家的人,夫家的人罵了遍。先是罵夫家上上下下寡恩薄義,不念她這些年勤苦打點的苦勞,隻憑著旁人的胡言亂語便妄斷事實毀她清譽。再罵娘家不知廉恥,先夫剛歿便逼良為娼,斷她後路。那話中多少惡毒的詞彙,多少難言的羞憤與苦衷,最後都隨著一把火消融在了滾滾濃煙之中。

最後一怒衝冠的大伯母抱著“滿月”以身焚火。娘家人聽她這慷慨激昂的破罵聲,無不痛哭流涕,一個個跪在地上求她莫做傻事,枉送了兩條性命。可大伯母已打定主意,加上發現縱火已經是晚了,火勢熊熊救不了。所有人竟活生生看著大伯母和僅滿月的“小楨”活活燒死在裡麵。

這一樁血案,說不清是哪家的錯,卻成了許梁兩家公開的秘密,至此後誰也不敢提,許梁兩家,一家失了長孫,一家失了長女也就由此定下一個規矩:生生世世,老死不相往來。

那一夜烈火烹油,燒完了屋內擢發難數的稀世珍寶,就連那些酌金饌玉的杯器也沒留下幾個。兩條性命也斷送在這滿目瘡痍之中,連屍骸都已麵目全非,最後傭人隻得找來兩塊殘布…

火光散儘天也快亮了,說來更為諷刺的是,天剛蒙蒙亮,焦土上空就在此時下了場暴雨如注的大雨。隻是一切都已枉然。梁母跪在暴雨中傷心欲絕,哀嚎著梁家不知作了什麼孽,遭老天如此戲弄?

最後梁母把那兩條殘布送到許家,許家知道茲事體大,許梁兩家的宿怨是結定了。遂用金絲楨楠木做了棺槨,由於屍骨無存也隻能把那殘布放進裡麵,“滿月”的正名為“許之楨”靈牌遷進許家祖屋。隻是這些並沒有使梁家半分消氣,所以才有了那份不成文的規定。

這些舊事久遠,人人談之變色。雖然許家人儘皆知,卻始終無人敢提。

許之桓十歲之前隻回過一次許家,那天也正是中秋佳節,使這個大房子往日熱鬨了些。甚至連從來不笑的爺爺也笑了一兩回。儘管如此所有人還是都默契的屏息凝氣不敢多說一句,多做一件事。

許之桓清楚的記得這微妙的氣氛是被二伯家的胞生兄妹打破的,吃過飯後,大家圍坐在一起吃月餅。剛剛四歲的之安拿出一幅畫來。那畫上是一片霧氣濃重的森林,空中一輪赤月,帶著詭異的美感。據說,那副畫是爺爺畫的,一直封鎖在樓上,不知為何會出現在之安手上。

爺爺問道“這畫叫什麼名字?”

之安奶聲奶氣地說道“滿…月”。

老人原本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二伯母連忙把之安抱了回去。

許之桓還記得,就在這尷尬的場麵,爺爺望了一眼二伯母旁邊的媽媽,放下了筷子。又對二伯母說道“這麼多大人,竟不如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孩子會做人?把她也叫下來吧!”

二伯母先是征了一下,接著羞愧難當低下頭來,把懷中的之安放到之繪旁邊的二伯手中便上樓了。

之安搖搖晃晃地跑到爺爺跟前,老人把他抱在腿上喂他吃糕點。

許久從樓下跑下來一個女人,雖然穿戴整齊卻一路學著小孩子的模樣蹦跳著下了梯樓。她隻當那是個好玩…的遊戲。那女人下了樓才好奇地打量著眾人,從摟著之繪坐在腿上的二伯,到一襲月白流蘇素裙的媽媽。

之安見二伯母回來了,就揮舞著雙臂過去,小手裡還拿著塊提拉米蘇,嘴裡咿呀咿呀地說著大家都聽不懂的話。

二伯母見之安跑過來,怕他摔倒連忙去接。

誰也沒想到之安跑到二伯母麵前停了下來,撅著粉嘟嘟的小嘴伸出雙臂向那個女人要抱抱。

那女人呆呆地看了之安幾秒,水晶宮燈下,她的臉色蒼白,渙散的眼神裡有絲絲縷縷說不清的碎光。女人蹲下來抱著之安,還轉了幾圈,之安被逗得咯咯笑。

爺爺見了這場景,就對爸爸說。“晟達,把之安抱過來。小心毓芬摔著孩子。讓毓芬和之桓坐在一起。”

那時候他並不知道,爺爺為什麼要讓那個女人坐在自己和爸爸身邊,他不想讓那個女人坐在自己身邊,他有點怕。但他卻無意間看見爸爸小心翼翼地繞過那個女人背後輕輕握了下媽媽的手。

媽媽發髻間插著的那隻翠玉簪子襯著燈光,翠綠欲滴。像她臉上始終溫婉嫻靜的笑容一樣好看。那時候,他覺得在這個他並不熟悉的家,他依然是最幸福的孩子。這種幸福,一直延續到,爺爺那句話出口前。

“之桓,那是你媽媽,叫媽媽。”

因為爺爺的話,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都朝他盯來。他聽見爸爸朝爺爺憤然喊了一聲“爸…”

爺爺擺擺手,接著說“你閉嘴,你的爛攤子,你不收拾,我也得替你收拾。你不要臉,許家還要臉呢!之桓也不小了,他有權知道事實。”爺爺望著之桓輕聲說“你過來!”

他邁著小小的步子,慢慢的走過去,第一次知道,步伐是可以那麼沉重的。

爺爺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也許是因為爺爺永遠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他很怕他。爺爺拉著他坐下,把他抱在自己懷裡,爺爺緩緩講了一件故事。

“許家有三個兒子,有三個兒子就必然有三個兒媳。這之桓明白嗎?”他點點頭,眼淚卻止不住往下流。

明明是講故事的語氣,循序漸進,可是他的眼裡卻不自覺的流了出來。

“我許家的長兒媳,也就是你不曾見過的大伯母出於梁家,二兒媳出於孟家,就是之安的母親你的二伯母,還有一個小兒媳,出於葛家,叫葛毓芬。”他順著爺爺的眼神瞟過去,看見二伯母頹唐的臉黯然的目光似有無儘苦楚。

爺爺的聲音聽起來和媽媽講故事的語調是一樣的,他是第一次聽見爺爺那麼溫柔的和自己說話,他的聲音低沉清遠撞鐘伐鼓如古刹的洪鐘,一下又一下撞擊著在場的每個人的心。

“之安!”爺爺嘗試著叫了聲他,見他沒反應地睜著流淚眼睛望著林若梅。爺爺掰開他捂著眼睛的手輕輕說道:“之桓,爺爺考你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你爸爸,是爺爺最小的兒子,你說你媽媽是誰?”

他一下子嚎啕大哭,掙脫了爺爺,跑到媽媽身邊“我不知道!我不…”他那時已經七歲了,不會不明白這麼簡單的親屬關係。

“還有一個最小的兒媳,出於葛家,叫葛毓芬。”

他使勁搖晃著媽媽,媽媽沒有做聲,麵帶微笑的坐在那裡,直到頭上的玉蘭簪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爸爸突然起身,拉著媽媽就要走,媽媽卻製止了爸爸依然坐在那裡。那個叫葛毓芬的女人,爺爺說是她的媽媽。他不相信,爸爸手裡牽著的人不是葛毓芬,他的媽媽叫“林若梅。”是那個總是一襲月白長裙塵埃不染的女人,怎麼可能是這個神誌不清的女人?

許久媽媽把他抱緊,長裙拖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媽媽站起來對著爺爺不卑不亢地說“之桓,是我的兒子,親兒子。”

也就是這句話,讓小小年紀的他惶恐不安的心有了依附的安全感,貼著媽媽才能熬過去後來那段隱晦貧窮沒有身份的日子。他一直覺得媽媽是比爸爸還勇敢的存在,最後爸爸僅用一張“死亡證書”就結束了塵世間和他和媽媽所有的聯係,可是媽媽即使到最後的日子依然緊緊護著他,用自己的生命陪他走完了最後一刻。

他永遠忘不了得媽媽那天牽著他走出許家的那一刻,爺爺氣急之下拿起了果盤狠狠地朝媽媽和他砸過去時,爸爸發出的嘶啞而痛苦的聲音。

“爸!你就當沒我這個兒子吧!”

沒有兒子,自然也就沒有孫子。這個道理老人懂。他不能沒有孫子,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孫子。

爺爺頹然地倒了下去,媽媽帶著他離開了,所有人亂作一團。二伯父朝爸爸大喊“晟達,已經氣瘋了一個,是不是真要氣死爸,你才要離開那個女人?”

就在此時他回頭看見爸爸朝爺爺跑過去,媽媽緩緩鬆開他的手,緊貼著他小小的身體,聲音平靜而堅定“跟爸爸還是媽媽,媽媽都不會怪你。”

他撿起那張之安因為驚嚇和哭泣掉在地上的畫,再次牽起了媽媽的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後來他一直跟著媽媽,爸爸也跟著媽媽,後來爸爸走了,媽媽也跟著去了。他剩下了一個人。再後來,爺爺把他接了回去,因為一些事,爺爺把他送到了穆家。一直到現在…

而那副畫,卻一直在他手裡。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