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第145章 蟲豸

7個月前 作者: 鯽魚湯要加香菜
146.第145章 蟲豸

第145章 蟲豸

“仲明,不必再看下去了。”

種平踉蹌著後退一步,頹唐難言,他喉中的梗咽之音模糊阻塞,陶商卻聽的分明。

“少府可是……遇見故人?”

陶商惶惑的目光四處從地上層疊堆積的屍體中掃過,能入他眼中的,無一不是衣衫襤褸,無頭殘肢地軀體,他完全想不通,其中怎麼會有種平相識之人。

“的確是故人。”

種平一眨不眨的盯著那幾具的熟悉的屍體,仿佛被釘在原地,再也移動不得。

“我從未料到,有一日連替故人闔眼這樣的舉動,都無法做到。”

“他們死不瞑目,我又該如何同視手足兄弟的友人交代呢?”

種平沉沉地籲出口濁氣,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久到陶商都以為種平會下令,讓他們退出石村,繼續趕路。

種平勸陶商不必再看下去,他自己的眼睛卻好似感覺不到乾澀一般,隻是一味睜著,就如同要將眼前之景全部裝入雙目之內,刻在其中一般。

“是我辜負虎子所托……”

種平終於移動步伐,他極緩慢地向著那幾具屍體而去。

他所站立的地方,離那幾具屍體的距離不算是遠。

這短短幾步,種平卻走得格外漫長。

他腦海中紛雜蕪亂,一會兒是小豆子怯怯攥著他的衣襟,蜷縮在他懷中的稚嫩麵龐。

一會兒又變成悶騰著熱氣的田壟,永遠直不起脊背的老兵熟練收割麥穗,從虎子手中接過陶碗時,滿足的憨笑。

有時候種平會想起陳嫂子局促不安地在衣服上反複擦拭雙手,小心翼翼碰到他麵前的一籃豆餅……

倘若虎子知曉,從今以後再無人殷勤等待於蒼坡外,提著竹籃踽踽獨行,將攢下的米糧絲布烹製剪裁,輕聲囑咐他要好好吃飯,多加衣裳。

他又該怎麼去麵對這樣的現實?

種平不敢想。

他一想到虎子當初是如何雀躍地揮舞著拳頭,要殺惡狼,為豆子出氣,保護家人的情形。

心頭就悶痛地厲害。

是他親手把虎子送到樂進的軍營中的,也是他親口應下陳嫂子對虎子的關切。

“虎子長大了,有出息了,俺們哪裡能因為這點小事耽誤他。您見了他,隻說俺們一切都好,吃的用的,都有富餘,叫他在外好好照顧自己就行。”

陳嫂子說這話的時候,豆子就在後頭衝種平笑,她顯得很靦腆,輕輕替她聽不見人說話的丈夫按揉著脊背,臨出行時,又惦念不安地囑托種平:“俺也不圖虎子能闖出多大名堂。”

“隻要能平平安安,每頓吃飽飯,俺就放心了。”

種平那時候笑著答應,他送豆子一家人離東郡前,在軍營中見過虎子,那小子對他說了句跟陳嫂子如出一轍的懇求。

“少府,我在軍中日日操練,難以歸家,家中要是短缺了什麼,俺娘是絕不說出口的。”

“再過半年,我就能得空了,這中間俺娘給俺送東西時,煩請少府關照些。”

虎子說這話時,眼中滿是期待:“我在營中靠著射術得了些彩頭,明年攢夠了錢,可以托人買些厚布捎回去,給我爹娘,還有豆子,都做件新衣裳。”

種平說,既然是往來順易,為什麼不直接拜托他幫忙呢?於是也就攬下了這份差事,虎子親手挑選的布料還擺在種平桌案上……

他原是想著,等陳嫂子他們回東郡,就帶虎子一道兒回去……

“少府?”

陶商伸出手,在種平眼前揮了揮了。

“您還好嗎?”

“……沒事。”

種平沒有回頭,他俯身用手指拭去小豆子冰冷僵硬手臂上的血泥,仔細合攏陳嫂子破碎的衣襟。

三具屍體緊緊地連接在一起,不會再有什麼東西能將他們分開。

“士卒分作三隊,四散搜尋,看看村中是否還有幸存,若是沒有……便一把火燒乾淨吧,總要好過曝屍荒野,遭野獸啃食。”

種平的指尖發著顫,他不知道自己做這樣的決定對錯如何,他無法讓這些村民入土為安,也許亦無法替他們討回公道。

他能做的,似乎也隻有送他們最後一程。

石村除了多岩石阻礙視線,實際的村戶數量並不多。

種平隻等了一盞茶的功夫,派出的士卒就陸陸續續回到村口,向他稟告所見景象。

村中三十一戶人家,皆遭屠戮,無一活口。

這其中有多少老病婦孺,種平已經不願意去猜了。

他同陶商退至村外凸起的那塊岩石旁,遠遠望著赤紅的火焰燎起天幕一角。

“這樣隱秘的村落都被屠殺得雞犬不留,那其他縣城又該是怎麼個模樣?”

種平喃喃低語。

他再度想起“凡殺男女數十萬人,雞犬無餘,泗水為之不流,自是五縣城保,無複行跡”這段記載。

原來真不是誇大其詞啊。

“仲明,我們不能再耽擱時間了。”

種平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快些趕路,越早見到曹操,就能越早勸說他回兗州,也許尚且還能保下幾座縣城生靈免遭屠戮……

陶商怔怔地望著滾滾濃煙,眼中情緒複雜難明,聽到種平這一句催促,停了片刻方才反應過來。

種平撂下這句話,牽過馬繩,也不在意這路途不適合奔馬,利落翻身而上,一夾馬腹,連人帶馬仿佛離弦之箭般自外衝出。

陶商連出聲回應的時間都沒有,隻來得及沉聲吩咐隨從,留下幾人將首尾處理乾淨。

一揮手,四周那些士卒令行禁止,迅速整齊隊列,跟在陶商身後,追隨種平而去。

種平路上不再停留,趕路的速度就快了許多,隻是想要去彭城,一味走小道是行不通的,陶商也難以再尋出什麼荒無人煙的捷徑。

是故種平接下來幾日,入眼的是真真切切的“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這樣的實景,人也一日比一日沉悶消瘦下去。

當初他第一次入徐州,見過骨瘦如柴,神色麻木的逃難之人,那時魏種告誡他要有取舍,他不可能幫助所有人,而一旦他對人伸出援手,那些饑腸轆轆的人便會一擁而上,群起而攻之。

種平其實不太記得他當時是怎麼想的,心裡是什麼樣的感覺。

他唯獨記得的就是收回手時,那股難以言喻的愧怍之情。

而現在他似乎連那點愧怍也快被磨滅了。

這樣的人,這樣的事,這幾日他見得太多,幾乎隻要他行走在道路上,略微垂眸,入目所及的就隻有屍骸腐肉。

或是新鮮或是腐朽,或是青壯或是老幼。

他胸膛中的那顆心仍然跳動得劇烈,彌散開的卻隻剩下一片麻木。

對於死亡,對於生命。

好像死的人如此之多,連他們的親眷都習以為常,為了活命,哭嚎也要節省咽下。

種平恍惚間明白了“那些人”眼中的流民到底是什麼模樣。

應當就是用看蟲豸的心去看這些人吧?

種平勒住韁繩,彭城已近在眼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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