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想記者找祁妙,倒不是為了他爸爸的操場埋屍案而來的。
或者說,並不全是。
早上8點的時候,她剛吃完早餐,護士姐姐就帶著幾個人進來。
原來是鴻雁職高的幾位領導和老師,得知她出考場後受傷的消息,特此前來看望。隨行的,還有兩名去考點學校采訪的記者。
采訪考生溺亡案沒有得到什麼值得發表的新信息,聽聞還有位考生在考場出現意外,便一起跟了過來。
也不知道劉隊上回是怎麼跟鴻雁職高的校長溝通的,這幾位領導和老師進門後,對她考場外的反常言行隻字不提。
隻是關心了她的傷勢,說了些希望她能“金榜題名”的祝福話語,最後麵對鏡頭拍了照、錄了相,便一起離開了。
而陳想,則是在八點半的時候,自己一個人折回來的。“祁妙同學你好。”
20多歲的男人,戴了副金絲邊眼鏡,文藝風十足的打扮,向她自我介紹道:“我是浪潮新聞視頻部的記者,陳想。”
他露出一個笑容,一雙泛著精光的眼睛,卻落在打著石育的小姑娘臉上。祁妙聽到這個名字,立馬警鈴大作。
陳想……
那個質疑警察嚴刑逼供他父親認罪,邊請律師,邊撰寫新聞稿,向刑警隊施壓的記者。這是專挑軟柿子捏,想把她當做翻案的突破口嗎?
那完了。
一個讓劉隊都覺得難纏的記者,她怎麼可能招架得了?她悄悄地摸出了枕頭下放著的手機,大腦還在飛速運轉。
……直接請人離開的話,她很怕陳想起疑心,更能將操場埋屍案和這起考生溺亡案聯係在一起。
畢竟,第一起的報案人就是她,而另一起,也跟她有點兒關係。可她打著石育坐在床上,想跑也跑不掉,一時間不由得汗流浹背。
所以,當陳想問她現在還方不方便接受采訪時,她隻能不情願又不敢拒絕地點了點頭。年輕的男記者又笑了。
他向祁妙攤開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攜帶任何設備。
“筆記本、攝像機和麥克風,全都在車上呢,我隻是來問幾個問題,跟你聊聊天而已,你不用這麼緊張。”
“哈哈,”祁妙繃著臉,乾笑兩聲,“沒辦法,我這個人心態很差的,動不動就愛緊張。”陳想似乎真的像他自己所說,隻是來聊天那樣,順著她的話道:“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心態也不好,高考考場上,緊張到手抖拿不住筆。”
祁妙:!
來了來了,這就扯到高考了!
她警惕地盯著胸前掛著記者證的男人,一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骨碌骨碌直打轉。其實,陳想剛才跟著學校領導走進病房,初見祁妙,最先注意到的,也是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炯炯有神。
他從業以來,也在醫院采訪過很多病人。
那些患者的眼睛,大多都帶著些黯然和萎靡,生了些小病的,也會帶點兒無精打采。不像這個小姑娘——
腿上都打石膏了,眼裡還充滿著朝氣蓬勃的生命力。
沒有任何行動受限後的沮喪,也沒有對自己倒黴受傷的埋怨。
看起來……這是一個樂觀豁達,又很聰明智慧的女孩子。
可陳想沒料到的是,接下來的20多分鐘,祁妙直接打臉了他引以為傲的識人天賦。
這個小姑娘——開始跟他裝傻充愣了。
一開始,他采用迂回法,向她旁擊側敲。
可她說她4歲的時候得過小兒麻痹,腿腳不協調,走路都能平地摔。
“…陳記者,要不是現在打了石育不方便,我還能再給你演示一遍,當時是怎麼從樓梯上滾下來的呢。”
又采用設問法,假設她第一個從考場出來,麵對記者鏡頭會說什麼?她義憤填膺地握拳: “狗策劃,加強楊玉環!”
陳想拋開原先寫好的稿子,采取偏問法,問她如何看待夏日炎炎,青少年喜歡下湖野泳現象,以及溺水自救問題。
祁妙既沒有提自己請求巡考員報警的那樁溺亡案,也沒有提到浮萍湖。而是吭哧吭哧憋了半天,憋了一句:
“………不知道啊,我們老師沒教。”
眼睛裡還袒露著幾分呆滯。
陳想不信邪,采訪中常用的十幾種方法全部用一遍,愣是沒從她的廢話連篇中,采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警察那些公職人員,麵對記者,都要對自己的每一句話負責,可祁妙隻是一個普通的學生,她胡言亂語起來,完全沒有警察的那些顧慮。
懷揣錄音筆的陳想看了出來,卻無可奈何。
弄到最後,他也懶得繞了,直接問道:
“聽聞你最後一場地理提前交卷,從考場衝了出來——是出了什麼事兒嗎?”而祁妙篤定,劉隊已經在學校那邊打好了招呼,不會泄露她說的話。於是,她略有底氣地繼續編: “……啊,那是我當時肚子疼,著急去廁所。”然後捂著肚子“哎呦”一聲,“不行,好像又開始肚子疼了!”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祁妙當即喊來護士姐姐,帶著她遁入了洗手間。坐在馬桶上,她才敢掏出手機,給談靳楚打過去電話。“談警官,那個陳想,應該是懷疑到我了。”
她回憶了一下剛才的所有問題。
很多看似是陳想在關心她這個高考生,接連得知本校和考點學校的命案,會不會影響心態。
實則都在給她挖坑,一個不小心多說了幾個字,那她都可能因為“報假案”、 “做假證”而被陳想告上法庭。
中國司法審判本就重證據,不輕信口供。
陳愛民那起操場埋屍案,除了他自己的口供外,物證、書證、證人證言……皆不具備,又因十年之久,連現場勘驗都查不出更多的信息。
如果她再出了岔子,陳想就更好借題發揮了。
祁妙攥著手機一陣後怕,早知道就該直接拒絕接受采訪的。談靳楚路邊停了車,換程屹來開。
他降下了車窗,聽筒裡傳來陣陣風聲。
路邊栽種著兩排白楊樹,風一刮,沙沙作響。
“沒事的,妙妙,你拒絕了,他才會覺得你真的知道什麼,反而你剛才那麼說,他隻會覺得,是我們事先要求兩校相關學生不準泄露信息。至於他的懷疑……”
談靳楚輕聲安慰道:
“你通靈報案的事,本就屬於機密,我們局裡已經上報了領導,雖然最終討論結果還沒出來,但劉隊說了,我們一定會讓你回歸正常生活,不讓任何人打擾到你。”
祁妙怕的倒不是這個,她更擔心自己給警察們的工作添亂。想了想,又問:“談警官,花添錦的案子有進展了嗎?”談靳楚坐在副駕,向後方看了過去。那個被從寺廟找到的劉子豪,此時已經麵如死灰。
“有進展了。”
祁妙放心地笑了,更多的細節她沒有追問。“那你忙吧,談警官,我就不打擾了。”
“嗯。”
他看了一眼導航, “我們應該9:30左右就能回到市局,下午工作順利的話,應該可以抽時間去醫院一趟。”
小姑娘的語氣立馬歡欣雀躍起來:
“好呀好呀!談警官,你來的路上再給我捎瓶黃豆醬吧,醫院的飯味道太淡了。”“好,”他答應, “等我下班就過去。”
祁妙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7點。
她看著病床小桌板上的住院餐,有點兒不知道如何下筷子。晚飯是一道醋溜土豆絲,和一道蠔油燉冬瓜,還配了一個大饅頭。骨折不能吃辣,還得清淡飲食,不然吃上火了可能會引起細菌的滋生。
祁妙揪了口饅頭塞嘴裡,乾巴巴地嚼著,開始想念王老板家的棒骨湯,還有小雲警官做的家常菜。
正鬱悶著,門被敲響了。她眼睛一亮,“請進請進!”門一開,談靳楚走了進來。
他換了身全灰的休閒裝,質地柔軟,顯得眉宇間都少了一些凜冽的冷意。但祁妙並沒有往他臉上看,而是直勾勾地盯著他手中提的塑料袋。談靳楚給他帶了些新鮮水果,骨折期間補充維生素的。
還拾著一個飯盒,
他擺上桌子,“雲警官給你做了條清蒸魚。”
飯盒一打開,還有一層撒了蔥花的蒸蛋美,以及一碗熬得香濃的八寶粥。“雲警官覺得你可能吃過晚飯了,就沒給你做太多。”
談靳楚看她咧開嘴直樂,也跟著笑了,“她說明天中午再來給你加餐。”祁妙開心壞了, “雲警官真好!”小桌板上有了葷腥,飯菜就顯得一下子豐盛了不少。
她食欲大開,加了好幾筷子魚,吃得連連點頭。
談靳楚坐在床邊,給她剝火龍果,不忘提醒:“蔬菜也要吃點兒。”
聽到這話,那雙筷子這才不情不願地伸進了土豆絲盤子裡。
火龍果切好裝盤,祁妙叉了兩塊,很是心滿意足。
她問起正事:“談警官,那現在案子怎麼樣了?”
談靳楚道: “凶手已經認罪了。”
那個劉子豪,就是殺害花添錦的人。在審訊室裡,他原本還百般狡辯。
問他為何半夜翻牆離開家,跑進破廟裡躲起來。
他提前就想好了說辭,反駁道:“我沒躲!我隻是覺得考試沒考好,想去拜拜菩薩……”警察又出示了他高考期間所住酒店的監控錄像截圖。
6月9日晚上九點四十三分,他從酒店外出,直到淩晨零點十一分才回來。手中,還提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他又開始狡辯,說自己去超市買拖鞋了。
張茂林冷著臉,“拖鞋?我看是一隻左腳的女士運動鞋還差不多!”他質問: “把花添錦拋入湖中後,她掉落的那隻鞋,是不是你給帶走的?”“證據呢,憑什麼說是我帶走的?”
另一位警察則直接把那隻左腳上的鞋子照片亮了出來。
“你沒有選擇焚燒,而是第二日晚上裝進行李箱帶走,我們的兩位同事在中途汽車站外的垃圾桶裡,找到了你丟棄的這隻鞋。”
劉子豪沉默一瞬,還是繼續狡辯。
“那鞋是我在湖邊撿的。”
“一隻女士的左腳鞋,你撿它乾什麼?”“我有特殊癖好不行嗎?”
“那確實。”張茂林哼道: “你的癖好是挺特殊的。”
“我們在你的手機軟件上查到了一些購物記錄,全是些女士絲襪和內衣,而這些東西又被你送到了花添錦家門口。”
警察出示了幾張打印文件。
“這上麵的話也是你寫的吧?我們走訪了你學校門口的校園超市,老板電腦裡還存著這些電子文檔,包括店裡的攝像頭,也拍到了你當時戴著口罩的樣子。”
張茂林抬起頭,盯著麵前相貌周正,書卷氣十足的高中男生。
“真是看不出來啊,你語文作文裡寫的都是些正能量,私下裡,卻要給女孩子寫這些東西騷擾人家。”
劉子豪梗著脖子,“那能證明什麼?我隻是給她送了些東西,難道就要把我抓起來嗎?”
“抓你,當然不隻是因為這些。”
張茂林道: “6月9日晚上10點二十一分,你遇到了在24小時便利店門口等人的花添錦,便把她叫走,然後帶到了浮萍湖東南角那邊……”
劉子豪大聲打斷;
“我沒有,我隻是跟她聊了幾句天,鼓勵她明天考試加油,之後就分開了,她自己去了哪裡不關我的事!”
“你難道沒去?”
“沒去!”
劉子豪知道那邊沒有攝像頭,自己不會被揭穿。可沒料到張茂林向他出示了一份法醫鑒定報告。
“我們在花添錦出世的岸邊,找到了幾縷白色纖維,經過鑒定,和你當天穿的上衣纖維一致。”劉子豪一驚。
那件衣服,當時在跟花添錦的撕扯中,被她扯破了一個小口子。他將衣服帶回了老家,藏在了衣櫃裡,沒想到竟被這群警察給搜到了。
“你還想抵賴嗎?!·
男生趕緊回神,現在可不是後悔的時候,必須咬死自己沒有殺人。他急道: “我沒有把她推進水裡,是她自己……是她自己掉進去的!”
“她自己膽子小,懷疑我要對她做什麼,把我推開之後,才跳進湖裡的,她的死不能怪在我身上。”
張茂林掀了掀眼皮,幽幽問道:“你確定嗎?”
他頓了一下:“花添錦一個智力正常的高三考生,為了躲你,不往寬敞的大路上跑,卻跳進湖裡?”
劉子豪顯然不了解花添錦遊泳技術高超的信息,被這話給詐到了。
當即又編了個說辭,“她、她是腦梗!被嚇了一下,當場就猝死了,然後才摔進湖裡的。”編完又反問警察,給自己增加底氣。
“是她自己膽子小,我又沒打算對她做什麼,她非要多想,內心戲豐富,這也怪得著我嗎?”劉子豪非常清楚一點,那就是自己真的沒有對花添錦進行性,侵。
“她就跟那個懷疑司機對她徒謀不軌,半路跳車摔死的女的一樣!以為全世界都要害她,還把鍋扣在我們男的頭上,她死了,我們男的還委屈呢!”
誰跟你“我們男的”?
審訊室裡的四位男警察簡直都要被氣笑了。慌不擇言,強詞奪理。謊話編到現在,已經完全失去了邏輯性。
劉子豪不見棺材不落淚,還在一個勁兒地說:“我才剛參加完高考,你們敢保證,她的死不會對我升學後、以及工作後造成負麵影響嗎?”
警察一拍桌子。
“所有的負麵影響都是你咎由自取!在一條人命麵前,你直到現在,關心的都隻有自己的前途?”
張茂林問道:“那她的前途呢?她也才剛參加高考,你殺死她的時候,就沒有想過嗎?”
劉子豪大聲吼道:“我沒有殺她!!”
張茂林卻道:“法醫學在檢驗溺水時,有一個矽藻實驗,能夠檢測出,溺亡者究竟是生前入水,還是死後才入水。這一點,你怕是不了解吧?”
劉子豪愣住。
畢竟不是人人都像談靳楚,從小跟著爺爺學習法醫學。
他一個高中生,涉獵不到這些知識很正常。
張茂林繼續說下去: “法醫的鑒定結果上,花添錦的胸口、背部和臀部都有大片擦挫傷,那是抵抗你時留下的痕跡。”
至於她頸部和眼結膜上的出血點,則是被劉子豪捂住口鼻防止她呼救才留下的。
他情急之下並沒能把控好力度,導致花添錦窒息陷入了昏迷。
劉子豪以為花添錦就這麼被自己掐死了,嚇得不敢繼續對她進行性.侵,便直接將她拋入了水中,倉惶逃走。
落水後的女孩子後麵蘇醒了,卻終究體力不支。媽媽當年教授給她的遊泳本領也沒能保護她最後一次。
年僅十八歲的女孩子,就這樣溺亡在了浮萍湖裡,結束了如花般的生命。證據確苗,劉子豪再無抵賴,終於認罪。
溺水案就此了結。
祁妙的心情依然沉重異常。
因為,那個和她同天考試的女孩子,再也就不回來了。有時候她也幻想,要是生活中,也有一件遊戲裡的複活甲多好。
生命重來一次,彌補全部的遺憾,這樣,花添錦也不需要在通感時,借助她的手,在草稿紙上寫下那些話……
等等!
祁妙猛然抬起頭,看向談靳楚。
“談警官,那花添錦留下的遺言是什麼意思?”“我不想死”是溺亡前對世界的留戀。那“對不起”又是在向誰道歉?
還有那個選項“B”,以及,半個沒寫完的女字旁。談靳楚皺起眉,正要開口,手機卻響了。是雲豔輝打來的電話。
她語氣有些急促,“小談,蘇春枝在家中割腕,你去看看,現在送到妙妙所在的醫院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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