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的深夜,靜謐中又纏繞着一些清冷,便如同夜風中幽幽的桂花清香,少了幾分濃鬱,卻多了些許空靈。www.pinwenba.com/read/704/
“叮、叮……”
輕微而清脆的金屬碰撞聲,伴隨着“嗒嗒”的馬蹄聲,蘊含着莫名的韻律,如同雨滴落入池塘中那般,層層漣漪在夜色中蕩漾開來,最終傳入到倚樹而立的少年耳中。
“月宮丹桂香依舊,巨斧空利心難平。”李牧並没有睜開眼睛,似乎依舊在回味着剛才那莫名的韻律。
甚至還有閒情逸致,把這聽到撞擊聲,聯係到飄渺的月宮裡,那位日夜伐桂不休的男子身上,替他手中的利斧,感到不值。
馬蹄聲在不遠處停了下來,數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李牧身上。
“狹路相逢勇者勝。”李牧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張開眼睛,低聲自語道,“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
三個全副武裝的身影,映入李牧眼簾,如同踏月而來的催命無常。
雄駿的戰馬,靜靜地站在月色下,偶爾微微晃動一下馬首,没有任何不安的舉動,似乎是覺得眼前的少年,並没有任何的威脅。
漆黑的鐵甲,在月色下依舊閃爍着微弱的寒光,堅硬而冰冷;腰間的三尺橫刀,如同沉睡中的赤鏈蛇,安靜地躺在刀鞘中,斜斜向天的刀柄,卻流露出絲絲殺意,蜿蜒纏繞向樹底下,手中隻握着一柄斷刀的少年。
李牧身體微微顫抖起來,拚命壓製住心中的恐懼,朗聲念道:“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誌甚遠。唯有如此,方可稱之為豪傑者。”
這段鏗鏘有力的言辭,自然不是李牧所能夠說得出來的。
但是這畢竟是古時先賢所留下的名句,其中所蘊含的堅定意誌,和磅礴的氣勢,卻依舊隨着少年稚嫩的聲音,彌漫開來。
不知為何,在李牧念完這一段话之後,心中的恐懼和壓抑,竟然開始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充盈於胸腹間的激昂和感慨。
也許先賢說出這段话時,並没有如同李牧這般陷入絕境,但是话中所包含的的意義,卻異常符合李牧當下的心情。
李牧胸中有抱負嗎?他又遠大的誌向嗎?
或許,曾經的李牧,並不清楚這些,但是經曆過昨日的事情之後,李牧相信,自己擁有比大多數人,都要遠大的抱負和誌向。
他渴望走出連山鎮,去見識大楚的山山水水,去體會那種胸懷天下士子情懷,去做那扶危濟貧、促強扶弱的大俠。
他希望有一天衣錦還鄉,讓父母和家人能夠與有榮焉,希望有一天在自己死去的時候,子孫後代們能夠想起自己,想起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事情,希望自己在臨死的時候,不會因為曾經的猶豫而後悔……
他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夠去看一下北麵那白雪皚皚的雪山,東麵那水天一線的大海,南麵那蒼翠如碧的莽莽群山……
甚至,他希望自己足夠幸運的话,能夠去西麵,去看看那籠罩在灰蒙蒙薄霧中的廣袤大地。
所以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但是這一切,都不是由他自己來控製的,因為他現在是弱者,除了與敵一戰的堅定信念和勇氣之外,他什麼都没有。
甚至連手上的橫刀,也因為挖坑太多而折斷。
但是李牧並没有氣餒,也没有怨天尤人,更没有想要放棄。反而因為橫刀的折斷,讓其感慨良多。
他看到了,橫刀在折斷的那一瞬間,依舊没有彎曲。
他看到了,橫刀雖然鋒利,卻因為用錯了地方,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折斷了。
他看到了,原本認為完成不了的陷阱,卻在自己拚命努力下,甚至超額完成了。
他甚至看到了,在韓大娘家借來的,一本無名的書冊中,一個老者淡淡地描述着,自己被朝廷拋棄時,卻依舊不願意屈服的身影……
或許,這也是李牧為什麼要留下來,而不願意再次逃跑的原因。
他突然有些明白,一個人最大的恥辱或者榮耀,不是打不過彆人而被殺,而是在死去的那一瞬間,究竟是麵對着敵人被砍下頭顱,還是背對着敵人被殺死在地上。
死在衝鋒的路上的,那便是壯烈,那便是重於陽山,死在逃跑途中的,那便是懦弱,那便是輕如鴻毛。
也許李牧的血液中,依舊蘊含着山村獵戶們的凶悍和暴烈,先祖們能夠在連雲山脈深處,在野獸橫行的森林邊上安頓下來,若是没有一點勇氣和血性,本身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隻是因為時間的流逝,生活慢慢變得安定起來,這種勇猛和血性,才在血脈中潛伏了起來。而連續兩日間的殘酷經曆,卻喚醒了,深藏於血脈中的這份勇猛和彪悍。
或許,這份勇猛和彪悍,原本也僅僅隻是一種,原始粗獷和野蠻罷了,但這種原始的粗獷和野蠻,最終卻在先賢哲語的激發下、梳理下,轉變成一種堅定的信念,和一種崇高的信仰。
這正如先賢所說:君子好勇而無義則亂,小人好勇無義則盜。
李牧立誌成為一個鋤強扶弱、扶危濟貧的大俠,這便是他心中的一種義,也是他心中勇氣的來源。若是心中没有這種遠大的理想,或許李牧即便被激發了血脈中的勇猛和豪氣,也隻能成為一個匹夫而已。
雄駿的戰馬,開始騷動起來,不安地踢着蹄子。
馬背上的黑甲軍士,似乎被李牧话中的氣勢所影響,互相對視了幾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驚愕和擔心。從少年身上透露出來的氣息,原本認為極其簡單的事情,或許不會如同想象中那麼容易完成。
沉默了片刻,其中一個人冷聲道:“牛二,你上去殺了他,帶着他的頭顱和玉璧,回去交給風少爺……”
說话的人,正是當天下午站在風儀身邊,用弓弩射斷“田兄弟”的那名冷酷軍士。
等說完這句话之後,他突然皺了一下眉頭,心中有些驚訝,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說那麼多廢话,仿佛是在擔心這位軍士,殺不掉前方樹下的少年乞丐一般。
“是,風隊率。”牛二猶豫了一下,沉聲應道。
說罷,牛二輕輕用馬刺踢了一下馬腹,駿馬開始小跑起來,朝着數十米開外的少年衝去。
隨着戰馬的顛簸,牛二“唰”得一聲,拔出了腰間的橫刀,斜斜指向地麵,準備衝到跟前的時候,一刀削下少年的頭顱,然後欣賞噴射而出的鮮血,還有那撲到在地的屍身……
這是他最熟練的刀法,也是他最喜歡的殺人方式。
雖然,他從來沒上過戰場,也從來没有殺過人。但是他渴望殺敵立功,哪怕眼前的“敵人”,僅僅隻是一個大楚的百姓,隻是一個得罪了權貴,就要被追殺至死的少年。
甚至,这个少年,還和自己是同姓同宗的。
李牧没有任何動作,臉上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就這般靜靜地站在樹下,看着越來越近的戰馬,緩緩握緊了手中的半截橫刀。
“這真是一個好笑的想法。”風隊率看着月色下,臉色越來越蒼白的少年,嘲笑般地自言自語道,“我還以為他有什麼本事呢,原來也就是一個裝腔作勢的可憐蟲罷了。”
也許是覺得身邊的同伴,並没有附和自己,風隊率突然感到有些無趣,乜視了一眼對方道:“劉瑜,你在想什麼?難道你害怕了嗎?”
被稱為劉瑜的黑甲軍士,身材異常雄壯魁梧,正是下午在關卡邊上拎着李牧,被風儀逼着殺人的那名虎翼衛。
聽見風隊率問话,劉瑜微微皺了下眉頭,苦笑着道:“風隊率,這位牛文牛少俠,怎麼說也是郭統領的師侄,我們就這般殺了他,要是被郭統領知道的话,恐怕就算是風軍侯,也交代不過去吧?”
“哼,一個乞丐而已,殺了也就殺了,難道郭家還能夠因為此事,來為難我們家風少爺不成?”風隊率冷笑一聲,不屑地說道。
風隊率在語氣中,特地家中了“我們家”三個字,似乎是擔心劉瑜不知道自己是風家的家奴一般。
當然,有些時候,家奴的身份,也便是一種權威。
隨即似乎又覺得,自己說的话中有些問題,便又笑着說道:“更何況,現在是在夜聲人靜的曠野中,殺了之後再往山裡一扔,過不了幾天,山裡的野獸就會讓他屍骨無存,就算郭統領要查,恐怕也無從查起吧。”
“風隊率說的是。”劉瑜思索了片刻,臉上露出笑容,似乎非常讚同風隊率的话。
風隊率也點了點頭,看着越來越接近李牧的牛二,臉上露出一絲猙獰的笑容,繼續說道:“這小子竟然敢得罪風少爺,想要給風少爺上眼藥,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麼寫的。這次我們隻要替風少爺解決了他,再把玉璧獻給風少爺,到時候侯爺那邊高興了,還怕没有升官發財的機會?”
劉瑜眼中閃過一絲厲色,臉上卻露出憨笑道:“風隊率說的是,隻要侯爺肯點頭,隊率您升為軍侯,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看到風隊率臉上露出自得的笑容,劉瑜突然眯了眯眼睛,伸手放到腰間的刀柄上,繼續憨笑着說道:“到時候軍侯您吃肉了,可不要忘記給兄弟一口湯喝呀。”
“哈哈哈,你這小子,看着是個大老粗,想不到還有這花花腸子。”風隊率轉身拍了拍劉瑜的肩膀,大笑着說道,“這你就放心吧,風少爺對待自己人的做法,你還不知道?隻要有我老風的好處,就少不了弟兄們的。”
風隊率滿臉笑容的樣子,仿佛他已經認定,牛二能夠殺掉李牧,而自己也得到風儀的賞識,已經當上軍侯了。
就在風隊率重新轉身看向李牧的時候,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他不知道這種不安,到底來自於哪裡,但是他看到了李牧臉上露出些許嘲諷,也看到了李牧臉上不再有害怕的神色。
“不好,這小子挖了陷阱。”
風隊率凝神仔細地朝李牧看了一眼,隻見大樹邊上的地麵堆滿了淩亂的落葉和枯草,臉色瞬間大變。
當即抬頭衝着牛二喊道:“牛二,停下來,快停下來,前麵有陷阱,你他娘的快給我停下來……”
话音未落,隻聽得轟隆一聲巨響,伴隨着一聲清脆的骨折聲,牛二莫名其妙地從馬背上飛了起來,越過了十餘米的距離,最後“嘭”的一聲,撞擊在李牧身邊的大樹上。
枯黃的落葉,再次撲簌簌地掉落下來。
“希溜溜……”
戰馬的悲鳴聲響起,隻見牛二的坐騎,此時正躺在地上,不停地踢騰着後腿想要站起來,但是已經斷掉的右前腿,正耷拉在一邊,讓戰馬所有的努力,都化為了泡影。
在戰馬身軀的攪動下,附近的樹葉和青草,被一點點推開,露出遍布在大樹周圍,零零散散地數十個簡陋小坑。
“這小子,真夠狠的,這他娘的都哪裡學來的……”風隊率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望着那些亂七八糟的小坑,打了一個寒顫說道。
心中不由萬分慶幸,還好自己没有那種,想要要親手斬下李牧頭顱的傻子行為,要不然現在撲倒在大樹下麵的,就是自己。
正想到這裡,又聽到“噗”的一聲響起,緊接着傳來牛二虛弱的慘叫聲,如同破鑼般一般,劃破了月色,傳入風隊率耳中。
濃鬱的血腥味,頓時在空氣中慢慢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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