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霜,遍灑林間。
一道溪流,彎彎曲曲穿林而過,潺潺有聲,粼粼泛光。
這本是頗為雅致的月下溪景,可惜溪岸一側,連綿倒伏的樹木破壞了這景致,甚而有不止一棵大樹橫倒溪中,粗大樹身宛若水壩,堵塞了溪水流動。
而所有的斷樹,皆是被利器切斷,且無論多粗,皆是被一擊而斷。
那一個個樹樁上的斷麵,或斜或平,俱都光滑如鏡。
歐陽鋒漫步溪畔,指尖不時輕觸一下那些樹樁切麵,感受著那一絲絲殘留的劍意。
既有熟悉的單婉晶劍意,亦有一種陌生的,予人以酷烈絕決之感的鋒銳劍意。
隻憑這將散未散的劍意,以及地麵和樹樁上的劍痕、兩人高速移動時各自留下的痕跡,歐陽鋒幾乎就可還原出單婉晶與跋鋒寒決鬥的場麵。
那一式式或飄逸,或淩厲,或奇詭,或華美的劍招,宛若親眼所見,曆曆在目。
“功力比跋鋒寒還是差了許多。不過劍術、輕功都在跋鋒寒之上。加上那‘靈鏡高懸’的心境修為,還是可以追著跋鋒寒打。長生訣回氣也快,隻要保持好節奏,也不必擔心真氣不濟。隻是以跋鋒寒死中求活的生死戰經驗,想要複製絕殺邊不負的一劍,卻是沒甚機會。”
歐陽鋒品評一陣,倏地加速,很快,就聽到了劍器破風聲、樹木倒伏聲,以及偶爾才響起一下的金鐵交擊聲。
單婉晶功力不如跋鋒寒,當然會儘力避免兵刃碰撞,以免被他仗著功力硬碰打消耗。
而跋鋒寒應該也是察覺了這一點,想方設法與單婉晶硬碰兵刃,但看來效果不佳。
畢竟單婉晶的輕功、劍術都比跋鋒寒強。
循著那不斷爆發的劍氣劍意飛掠過去,很快就看到了兩道在林間疾速遊走的身影。
跋鋒寒是邊戰邊走,原本的一刀一劍現在隻剩下了一口長劍。
其劍法時而質樸剛猛,大開大闔,好似烈風席卷;時而陰狠詭譎,變化多端,好似蠍尾毒刺。灼灼劍光縱橫如電,凜冽劍氣無堅不摧,其身影所過之處,枝葉零落,大樹摧折,土崩石裂,聲勢驚人。
單婉晶則似一道紫色幽影,以輕盈飄逸亦若神女淩波的身法,追著跋鋒寒不斷遊走。
她的劍法亦是絢麗百變,時而劍光怒綻宛若火樹銀花,時而閃電連刺好似暴雨流星,時而又劍身旋轉宛如孔雀開屏,時而又劍光凝煉綿密如絲。
那一道道綿密劍光圍繞跋鋒寒身周,好似蛛蛛吐絲,春蠶織繭,要將他包裹在內,絞殺至死。
不過跋鋒寒生死戰的本事著實驚人,還有著野狼一般敏銳的求生直覺,每每看似瀕臨絕境,卻總能爭得一線生機,或是以同歸於儘的舍身打法逼單婉晶放開生路,或是拚著挨上一劍用受傷換取空間。
就這麼一路追逃,跋鋒寒衣衫漸漸變得襤褸破碎,不時遭劍光擦身而過,飛濺出點點血滴。
震耳的金鐵交擊聲中,跋鋒寒終於又找到一次機會,與單婉晶雙劍對碰,仗著深厚功力將她震至飄退開去。
“姑娘究竟是誰,與我有何冤仇?為何苦苦相逼?”
單婉晶頰現梨渦,笑容甜美:
“你自來到中原,時常挑戰各地高手,出手又重,令對手非死即殘。想來他們傷殘乃至身死之前,也問過你同樣的問題。那麼,當你麵對這樣的問題時,都是如何作答的?”
跋鋒寒頓時啞然。
都是練武的,當然是用刀劍回答了!
“答不上來麼?”
“那人家也答不上來呢。”
莫看單婉晶在歐陽鋒麵前是乖乖女,其實那是被他揍乖了。
本質上,在陰癸派長到八九歲,從小耳濡目染各種妖魔行徑的單婉晶,就是半個陰癸妖女,雖她不修魔功,心性也不像正宗妖女們那般斷情絕性,卻也有著比常人更為心狠手辣的一麵。
戰了這一路,她早試出跋鋒寒絕非易與,想要速殺幾無可能,因此已決定用“放血”戰術,發揮劍術、輕功,以及回氣快的優勢,一點點地放乾他的血,將之慢慢磨死。
這或許需要耗費很長時間,對她的體力、功力、意誌都是極大的考驗,但同樣也是一次極好的磨礪機會。
畢竟,像跋鋒寒這般優質的磨劍石可不好找。
颯——
劍風再起,單婉晶身似驚鴻,劍若流光,又一次展開攻勢。
跋鋒寒也略作調息,回了幾口真氣,怒吼一聲,雙手持劍,一劍怒斬,試圖與她硬碰。
單婉晶劍光輕顫,避開跋鋒寒劍路,身隨劍走,繞出半弧,刺向跋鋒寒肋下。
跋鋒寒使出亡命打法,不管不顧一劍斜劈單婉晶。
單婉晶翩然一旋,以一種舞蹈般華美的身姿避過他這一劈,同時長劍改刺為劃,劍尖自跋鋒寒肋下一掠而過,又將他肋下擦出一道淺淺血痕。
這種小傷對跋鋒寒來說不痛不癢,長劍連劈帶刺,使出一門看似混亂無章,實則狠辣刁鑽的搏命劍法。
單婉晶卻不與他硬拚,又以輕功翩然退開,心中靈鏡映照他氣機漲落,待他一輪暴發將儘,氣機由高峰滑落時,又欺身上前,揮灑出雨點般的劍芒。
輕功、劍術不如人,氣機感應亦落下風,跋鋒寒已給她這種打法打得毫無辦法。
不過縱使身陷絕境,這頭草原孤狼依然沒有放棄,無論施展的劍法多麼凶狠癲狂,心靈仍然保持著絕對冷靜專注,耐心尋覓著一線生機,乃至扭轉戰局、絕地反擊的時機。
當初他在草原上,與武尊畢玄的大弟子生死鬥時,就是靠著這種絕不放棄、堅忍不拔的韌性,於絕境之中找到了生路,於不可能中逆轉了生死。
就在二人鬥得愈加凶險時。
一道飄渺柔和的簫音倏忽響起。
那天籟似的美妙簫音,好似一道柔美月光,又似潺潺流淌的甘泉,纏纏綿綿直抵人心,不著痕跡地勾起人心深處最美好的回憶,令人油然生起對生命的熱愛,對一切美好的向往。
這不是音功。
並未包任何內力真氣。
純粹以是近道的技藝,以最為真摯的情感打動人心。
是以,哪怕心中靈鏡高懸的單婉晶,也不禁殺意漸消,哪怕心靈堅忍不拔的跋鋒寒,也漸漸了無戾氣。
兩人劍勢漸漸放緩,甚至開始拉開距離。
畢竟兩人之間並沒有真正的生死大仇,亦無難以放下的利益衝突。
隻要沒有這等根深蒂固的執念,就難免要受到這天籟簫音影響。
然而,眼看這簫音就要如同在王通府上,平息跋鋒寒與歐陽希夷的爭鬥時一樣,平息單婉晶和跋鋒寒的這場死鬥時。
一道熱血激昂、殺伐淩厲的箏音忽地響起。
有人竟無視了石青璿的簫音,奏響鐵箏,催生殺伐。
毫無疑問,如此不解風情之人,自是歐陽鋒。早在王通府上時,他就有過這樣的念頭,隻是當時畢竟是在人家府上作客,給人家賀壽,老人家對這場生日表演期待了不知多少年,歐陽鋒自不可能做得那般過份。
可是現在就不一樣了。
他自納物符中取出一張鐵箏,盤坐到一截切麵平整的大樹樁上,將鐵箏穩穩擱上膝頭,奏響了“日出峨眉”。
早在動了想要研究音波功的念頭時,歐陽鋒就在抽空學習鐵箏。
或許是骨子裡就有彈奏鐵箏的天賦,他學習起來進度極快,雖然隻是偶爾抽空學上一學,並沒有練得特彆專注,可一年多之後,林朝英也好,憐星也罷,乃至音樂造詣極高的楊玉環,都會在他彈奏之時,手托香腮,靜靜聆聽,享受他的音樂。
就連起初嘲笑他箏音不堪入耳的黃藥師,後來也承認他的箏音已可勉強一聽。
此刻。
歐陽鋒彈奏起這曲前世耳熟能詳的“日出峨眉”,雖同樣未曾灌注內力,卻也將他自第一次在白駝後山,手段儘出伏殺複仇五人組起,對於殺伐的心境感悟,悉數傾注於箏音之中。
一十八騎逆衝數百馬匪,刀光過處,殘肢飛舞。
飛矛釘死蕭公子,大國貴胄又如何?咫尺之間,匹夫敵國。
策馬高昌國都,血洗少監府,懸首城門,昭告四方,敢犯白駝者,必誅。
十八狼騎橫掃三千裡,屠幫滅寨,雞犬不留,大小部落,儘皆俯首。
於是白衣修羅、血手夜叉、西極龍王威名始震西域,可止小兒夜啼……
年歲漸長,殺戮漸少,可對於殺伐的感悟,卻愈發深刻。
無法無天,掌生控死,汝之生死,儘在我手。
百人圍攻,長刀在手,殺人如割草,刀刀斷人頭。
任你是江湖豪客、大派長老,還是朝堂高官、門閥貴族,甚或大權獨攬威望蓋世的帝國君王,我欲殺你,何人可留?
殺,殺,殺!
千秋不朽業,儘在殺伐中!
鐵箏弦動,樂聲激昂,兵戈殺伐,直指人心。
石青璿那傾訴著生命美好,激起人心善念的簫音,被歐陽鋒的殺伐箏曲攪得支離破碎。
本來已殺意漸消的單婉晶和跋鋒寒,受此曲一激,不禁又是殺意上頭,戰意盈胸。
甚至,殺意比之前更濃。
不過,單婉晶有“靈鏡高懸”的心境,任憑殺意激蕩,心中靈鏡卻仍然能夠以絕對理智的俯瞰角度,將自身掌控入微,同時冷靜觀測敵人。
所以,殺意雖重,但她劍法、身法依舊一絲不亂,戰術也依舊保持著此前那若即若離,時進時退的放血戰術。
而跋鋒寒本就是在草原上殺出來的高手,心境雖堅忍不拔,可本身就殺意太重,受此箏音一激,殺意衝腦之下,他像是陷入了狂暴,兩眼泛出血絲,渾身氣血沸騰,雙臂肌肉賁張,劍法變得愈加迅捷淩厲,氣勢愈發凶猛狠辣,可破綻也同樣漸漸變得多了起來。
而在單婉晶的劍法麵前,是不能隨便露出破綻的。
每多一個破綻,就代表著多了一道傷口。
於是很快,跋鋒寒又身中數劍,雖然都隻是不深不淺的小傷,可血,卻是流得愈發多了。
礙於樂器本身的音質,洞簫本就不可能與鐵箏爭鋒,換把嗩呐還差不多。
而歐陽鋒的殺伐意境,也不比石青璿的真摯情感遜色,甚至猶有過之。
且毀滅本就比建設容易,特定情況下,催人殺伐,比勸人向善更容易。
所以,石青璿已沒法用簫音壓製歐陽鋒的鐵箏,勸解這場爭鬥。
不過,石青璿不愧是被譽為簫藝青出於藍,尤在碧秀心之上的天下第一曲樂大家,她很快就改變了打法,竟開始跟著鐵箏的節奏,為歐陽鋒伴奏。
箏簫合奏,“日出峨眉”愈加慷慨激昂,但卻巧妙中和了其中的鐵血殺伐,將之扭轉成一種催人熱血奮發,為國殺敵,保境安民的俠義意境。
此意境當然也包括兵戈殺伐,也講究殺敵建功。
可這是催人公戰,而非私鬥。
於是……
身為琉球島國公主的單婉晶遲疑了,因跋鋒寒不是琉球和東溟派的敵人。
先生要她來鬥跋鋒寒,本意也隻是為了她磨礪劍術。
先生本身,卻並非對跋鋒寒非殺不可。
如今這意境,好像……已沒有了繼續戰鬥的理由。
跋鋒寒也遲疑了,因他雖是草原人,可從小在馬賊堆裡長大,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個族裔,突厥可汗的金狼軍,更是殺過他的好友,他則又殺了突厥保護神武尊畢玄的大弟子……
他也是個沒有國、沒有家的無根飄萍。
跋鋒寒雖立誌追尋武道巔峰,不懼挑戰甚至不畏生死,可在這催人公戰而非私鬥的箏簫合奏中,他也再找不到繼續戰鬥的理由。
於是兩個人劍法又漸漸遲緩,距離也漸漸拉開。
稍後,跋鋒寒對著單婉晶嘿地一笑,“你是我來中原之後,見過的最厲害的劍手。單論劍術,那歐陽希夷都不如你。不過下次再見,我絕不會再輸給你。”
單婉晶則淡淡說道:“下次再見,但願你還有資格做我的磨劍石。”
跋鋒寒傲然一笑,“我隻會變得更強。”
說罷,朝遠處月光下,那端坐樹樁上撫箏的白衣身影看了一眼,眼裡滿是深深忌憚,隨後便二話不說,沒入樹林之中。
單婉晶沒有再追。
“青璿大家名不虛傳。但今日壞我之事,不知青璿大家打算如何補償?”
石青璿清柔甜美的聲音傳來:
“不知公子想要什麼補償呢?”
歐陽鋒淡淡道:
“青璿大家應該會音功吧?我對此種功法頗有興趣,想請青璿大家指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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