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王殿裡,恩怨是非,都有個了結。人這一生,生死有命,總要走這一遭。
十殿閻羅,也改不了他的心意。
閻君挑眉,“帝君身聚紫微星氣,命數未儘,可還陽歸去人間,何以逗留不去?這人間恩愛,不過是過眼雲煙,宛若白駒過隙,爾爾一瞬,何必執著。”
可任憑所有人說得口乾舌燥,那迎麵站著的人,就是不為所動,堵著奈何橋不肯走。這倒好,後頭排著長隊,六道輪回受阻,難免鬼怨載道。
“獨活無意,眾生陪葬,倒也極好。”他淡淡的勾唇,含笑望著麵黑如墨的閻君。
閻君讓司簿,翻了翻生死簿,瞅上一眼道,“這女子陽壽已儘,再無還陽可能。她本陽壽綿長,可惜家中業障難消,父親作孽太多,枉害不少人命。所謂父債女還,雖是冤屈,但也是沒有辦法的。”
“一人做事一人當,豈能父債女還?”他不悅,“既然如此冤屈,那我便不走了,擋著六道輪回,等著上頭怪罪下來,也教閻君大人知曉何為冤屈。”
閻君頭疼,想著讓人把他挪開,奈何他陽壽未儘,身上凝著的帝王之氣未散,一般小鬼根本不敢靠近,連帶著黑白無常也是奈何不得。
這人間帝王,皆上天所選。
天意為泯,怎能違抗?
若等著他上稟天帝,再讓天帝處置另選人間帝君,隻怕這閻王殿裡都要冤鬼成災了。可這繼續耽擱下去,誤了眾生輪回,還不定闖出什麼禍來。正如他所言,上頭怪罪下來,十殿閻羅自然是吃罪不起。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白須老者慢慢吞吞的現身,晃晃悠悠的出現在閻君跟前,“這橫也不是,豎也不是,不如——”拂塵一甩,老者上下打量著他,“果然是極好,虧得天帝遴選,堪堪天下色,儘在眉中央。”
閻君皺眉,“太白莫要調笑,正當忙著呢!”
白須老者忽然笑道,“既然為難,不如打個賭如何?”
“賭什麼?”他問。
白須老者瞧了閻君一眼,閻君眸子一亮,“你將路讓開,本殿便與你賭上一局。你既沉迷兒女之情,就與你賭一賭,這生死不忘之念。”
“何為賭注?”他問。
閻君打量著他,扭頭望著白須老者,“他一無所有,除了這一身帝氣,拿什麼賭?到頭來,本殿豈非虧得慌?”
他上前一步,“便拿我這一身帝氣,未完陽壽,賭一賭。我拿自己的陽壽,折與她重活一世,可願?”
白須老者笑吟吟,“這倒有趣。”
閻君搖頭,“重活一世豈非亂了天數?”
“不忙不忙。”白須老者拂塵輕甩,“天地人三界,時數不儘相同,這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也不過是渺渺數日光景。早前那被貶下界的瑤池守仙,因醉酒而錯了人間時數而曆劫人間,正好這幾日就能飛升歸位。我這廂便是來接引的!”
閻君愣了愣,“你是說——”
“這錯有錯著,當初是亂了時數下界,如今劫數圓滿,正巧天帝要撥亂時數。這個檔口,不是剛好能給他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嗎?”白須老者笑了笑,“把時間倒回去,剛好能成全你們。隻不過——三界之事無絕對,也無免費,你可要想好了。”
他站在那裡,深吸一口氣,“以後她便是我的命,我已三思成行,不必多慮。”
白須老者撚著胡須,饒有興致的瞧著閻君,“閻君意下如何?”
“好!”閻君瞧一眼後頭堵得慌的輪回隊伍,略帶無奈。
閻王殿內,白紙黑字,他大筆一揮寫下來自己的名字:蕭東離。
閻君道,“你莫後悔。陽壽折與她人,那麼你的運數便屈指可數。”
他依舊淡淡的笑著,“不悔。”
“既是不悔,那便約法三章,你必當遵守。”閻君拂袖,“這天道有天道的法則,人間有人間的律法,這陰間也有陰間的規律。本殿許她在世為人,然則其記憶不泯,是故更改眾人運數而在情在理。”
“而你,縱知曉前後一切因果循環,亦不得更改自己的命數。當死當生,都必須遵循前世因果,於再世之時,不許與任何人言說。此乃天意難違!”
語罷,閻君伸手接過司簿手中的生死簿,執筆將上頭的一行字勾去,“上官靖羽,女,乃丞相嫡女,極儘富貴之身,前人作孽,後人承業,不得善終。”
蕭東離心頭一窒,“然後呢?”
司簿上前,笑吟吟道,“她是陽壽已儘之人,要從這閻王殿出去,需得留下一些東西。而其死之時,雙目已失,如今滿目怨念,再世為人隻怕也是個睜眼瞎。怨念難消,此生皆盲。”
“能換否?”他問。
白須老者笑問,“拿什麼換?”
“什麼都可以。”他毫不猶豫。
白須老者繞著他走了一圈,“這眉目生得好,若是換了,如何為君?二者,這十指尚需指點江山,運籌帷幄,若是廢了豈非可惜?”
“那便用這雙腿去換。”他深吸一口氣。
眾人皆是一怔,心道:這冤家,委實是個帝王命,癡情種。
罷了罷了,白須老者輕歎一聲,“如此也好,若她肯放下怨念,與你化乾戈為玉帛,親手為你診治,全了你這冤孽,就換你一雙好腿。不然終身為殘,也夠你受的。”
閻君上前一步,隔空在他眉心點上一點血色朱砂,“此乃生死血契,不得反悔。你此命消怠之日,這一滴血,會自動消失。”
“來日,若她與你重修舊好,本殿便許她繼續沿用你的壽元,而你便能活到登基之時。若她與你背道而馳,你就該自求多福,十八層煉獄隨時等著你們。”
他問,“我歸何處?她至何時?”
閻君掐指一算,“本殿予你十年為期,她重生於及笄之年,跌落荷塘之後。此後,你們相逢彼年初遇之地。至於其後之事,皆由你自己掌握。”
“朝堂更替,皆由命數。隻是人心之事,神仙也無能為力。十年為期,本殿倒要看看,你與她能走多遠。”
忘川河邊,彼岸花絢爛綻放,嫣紅如血,奪目豔烈。
他淡淡的笑著,望著遠處那個緩步走過奈何橋的身影。
白須老者淺笑,“放心吧,不過是一碗孟婆湯的時間。”
他扭頭,感激的微微一笑。
不管等多久,他都會等下去。
這一世重來,他絕不會再讓她,覆轍重蹈。
睜開眼,回到最落魄的歲月,十多歲的孩子,在泥濘裡摸爬滾打。他知道所有人的結局,更清楚自己的結局,可是他不悔。
悄然遮去眉心的血色朱砂,讓自己學會強大,學會聚集旁人從不在意的江湖力量。
他遇見了鬼醫,一個神出鬼沒的老者。
猶記得前世,上官靖羽提及,鬼醫教授上官靖羽岐黃之術。而這一世,鬼醫收了蕭東離為關門弟子,教授武藝,教授岐黃之術。
她若失明,他就是她的眼睛,以腿換雙目,他也在所不惜。
他覺得這一輩子就是個瘋狂,瘋狂得隻為她一人而廝殺天下,為她一人而活。
兵權之事慣來難說,縱然入了朝廷,也未必能握在手中。
行!沒有兵權,他便攬儘天下奇才異士,納為己用。所謂禦羽山莊,一切的一切,不過都是為了她而創建。
禦:便是防禦,保護。
此生,隻為護她而來。
終歸一切都是屬於她的。
前世她孤立無援,他便設立十二羽衛,莊主令隻要放入她的手中,她便能安然無恙。
既然插不上朝廷的手,那就從財路入手。錢能通神,有錢能使鬼推磨。隻要禦羽山莊斂儘天下之財,慢慢侵蝕國家根基,等到國庫空虛,便是他回擊之時。
在自己未能強大之前,他依附著甘州,蕭讚傾囊相付,才使得蕭東離擁有了禦羽山莊這樣龐大的體係。很多時候,欠你的,你若不拿回來,那便是傻子。所謂的骨氣與硬氣,在生存麵前,其實很渺小。
那一年,是上官靖羽及笄之年,他就跟得了寶貝似的,放下所有的一切,飛奔向東都。東都的禦羽山莊空置多年,如今總算能迎來真正的主人。
哪怕自己難逃一死,目前而言,蕭東離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他出征,她等待。
他入朝,她等待。
他登基,她等待。
如今換他來等著,未嘗不是一件幸福。有個可以值得自己去等,去守,去愛的人,此生便不算白活一場。
可初次見他,他卻畏縮了。
因為她,真的看不見。
他換了容臉,變換了音色,刻意將熏香一夜的衣裳穿在身上,遮去原本的氣息。為的隻是見她一麵,可見上了又能怎樣,他就像個逃兵,一麵匆匆,立刻就逃。
等了那麼多年,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跟前,他卻要以另一重身份去見她,天知道他此刻的激動。從他重生開始,他便一直坐著輪椅,不為彆的,隻為那個以腿換眸的約定。早點習慣輪椅的生活,才能讓自己將來的日子,更好過一些。
是故不管雙腿能否行走,他始終坐在輪椅上,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起身。
慢慢的融化她心頭的怨憎,重新走進她的世界。
她的極力排斥,最後變成傾心相許。
他覺得此生無求。
他不想做皇帝,登基之日,就是他們的離彆之時,是約定的最後期限,也是他的大限。他本就不善解釋,終究也學不會解釋,唯一能做的隻是讓這一日來得晚一些,再晚一些。他拖著,不想走上爭奪皇位之路。
可蕭東銘逼他,蕭盛逼他,甚至於年世重也逼他。
他無路可走。
若不為帝,便保不得她。
這江山,怕是隻有交到她手裡,才能讓上官家幸免於難。默默的收買百官,默默的支持上官致遠。她想讓海潤和上官致遠改變上官家,那他就替她掃平障礙。
私縱蕭玥來東都,其實也是為了她。東都越亂,放在丞相府的注意力,會越來越少。
不管她在哪,他總是悄悄的跟著。
就好比桃花林殺手蟄伏,在她來之前,他已蕩平清理,不讓她嗅到一絲一毫的血腥味。
但凡可用之人,他千方百計的往她身邊推。
卻猜不到幽州一劫,到底成全了他們。
如此也好,幸福雖然短暫,到底還是握在了手裡。
眉心的血色契約越來越淡,他知道,自己該走了。一衍大師是個得道高人,鬼醫曾指點道,生死大劫,虔心向佛。是故,蕭東離找到了一衍大師。
寥寥數語,足以受用此生。
臨行相贈,堪度生關死劫。
入葬皇陵的當天夜裡,起了怪風,也不知怎的,一眾守陵人皆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似乎有人打開了地宮入口,但——又好似並無異樣。經檢查,地上沒有腳印,也無東西失竊,約莫是人心作祟。
足足四年,在黑漆漆的地窖裡睡了四年之久。
當四周年後的第一縷陽光從木板縫隙裡落進來,他終於睜開了眼睛,從地窖裡爬了出來。天知道,他愣了足足半晌,才算回過神。
本就該死,卻還活著,難不成閻王爺也會打盹?錯了時辰?
千寂與四小鬼錯愕的瞧著他,一個個見鬼似的打量著,確信他有影子,才算作罷。心道,這廝真是死而複生!
所謂置諸死地而後生,也算是死過一次。
遠遠的,白須老者扭頭望著麵黑如墨的閻君,“上天有好生之德,瑤池守仙因他而功德圓滿,就當是做個順水人情。你當閻君的,如此度量,委實難得。”
閻君搖頭,“輸給一個凡人,委實不痛快。”
白須老者笑了笑,“何嘗輸給他,不過是輸給了老夫和瑤池守仙,你也不虧。何況困了他四年,躲了上頭的巡查,也算是功德一件。豈不知救他二人性命,免教蒼生多遭屠戮,委實值得。你瞧瞧現如今的太平盛世,莫不是他與那小丫頭所做下的因,如今有這樣的福報未嘗不是果!因果循環,業障全消,閻君覺得如何?”
“話都教你一人說儘,還讓本殿說什麼?”閻君矯情,“罷了罷了,將你收的好酒與我幾壇,你這天上散仙,也管人間收徒,小心有人參奏一本,教你吃不了兜著走。”
白須老者斜睨他一眼,“這徒兒為師不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他這一身的武藝雖是我所授,可也是他骨骼精奇所致,我不過從旁指點一二。雖說也是老夫指點其去找的瑤池守仙,可這守仙能不能助他一臂,卻也不是老夫所能控製的。一切,不過是他的運數。”
閻君皺眉,“越老話越多。回去回去,趕緊將殿內那個丫頭送入輪回道。本殿非要下道命令,但凡人間皇族,入得陰間,不可入閻王殿半步。”
“好歹,她也是長公主,不鬨你一場,你如何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若是繼續考慮下去,等你想好了,那位太後娘娘豈非要等到白發蒼蒼。瞧瞧,這成人之美,難道不好嗎?”白須老者笑嗬嗬。
閻君無奈輕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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