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秦大王都帶著煎靈芝的小鍋,他取了鍋子架在火上,慢慢地煎熬靈芝和一把野參,見紅光映紅了花溶的臉,輕輕拉著她的手:“丫頭,彆擔心,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她冷冷地,將一根細小的枯枝扔到火堆裡。此時,對秦大王的痛恨簡直已經到達了頂點,心裡忽然有種很奇怪的念頭:
自己這一生,從少女時代開始,就是毀在他的手上。幾近十年,也躲不過去。既然如此,就乾脆不躲了!
與其讓鵬舉斷子絕孫,不如讓他秦大王斷子絕孫!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海島上因為偷偷避孕,被他抓住肆虐那一次說的話:“你這種人也配有兒子?你隻能斷子絕孫……”
報應!
這是他的報應,更是自己的報應!
秦大王見她沉思,自從她不肯回鄂龍鎮時,他就總是猜不準她的心意,有些惴惴地:“丫頭,又很疼麼?”
疼?什麼樣的疼痛能比得上自己此刻的心疼?
她的目光,完全沒法掩飾那種深刻的怨恨,笑起來:“秦大王,你真的要斷子絕孫了!”
他一愣,這次,立刻就反應過來,嗬嗬一笑,將她抱在懷裡,輕輕撫摸她的頭發,柔聲說:“丫頭,彆想那麼多啦。其實,老子根本不喜歡小孩子,以前老是希望你為我生小孩子,隻是希望你不離開我而已。既然你能長期跟我在一起了,那麼,生不生小孩子,又有什麼乾係?”
她依偎在他胸口,沒有做聲。
他摟著她,此時,丫頭是多麼柔順啊。有一片刻,他心裡也起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自己這樣摟抱著的,不止是一個女人,而是自己的一個孩子,是自己的小女兒——他第一次浮起這種奇怪的想法,隻想,多麼可憐的丫頭,自己有了她了,再有沒有小丫頭或者小兔崽子,真的是一點關係也沒有。心裡那團朦朧的喜悅在擴大,自己和她,哪怕天涯海角,哪怕時間短暫,自己總會令她開心——一定會儘最大可能讓她開心。
“丫頭,這一輩子,我有你就夠了,老子又不需要給誰續香火,有了小孩兒倒是麻煩……”
“那倒是!你若真想生兒子,自然可以去納妾……”
原來,她是想起了那個老郎中的話。
他輕輕撥弄她的手,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分開,跟自己交叉握在一起,微笑說:“丫頭,我已經折箭為誓,若有違背,天誅地滅,你怎地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而是怨恨!一股深深的怨恨淤積在胸口,跟著破碎的五臟六腑,找不到發泄的出口。
心碎,第一次碎到如此強烈地痛恨,恨不得跟他一起毀滅算了。
頭頂,滿天繁星,樹林裡,夏日的飛蟲嘰嘰喳喳。
秦大王喂她喝一碗參湯後,自己胡亂吃了些乾糧,喝了燒開的水,精神前所未有的輕鬆。
“丫頭,你看今晚好多星星……”
像秦大王這種粗人,若是在往日說出這樣的話,花溶一定會笑,可是,現在卻一點也笑不起來,靠在他胸口,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秦大王圈住她的雙肩,溫柔地摟著她,在她耳邊低聲說:“丫頭,以後的每一天,我都會好好待你,什麼都聽你的。你放心,一定會好起來的……”
她依舊沒有做聲。
“丫頭,要不要我給你念蘇東坡的詞?”
“不!”
“丫頭,是困了麼?困了我們就去休息。”
秦大王見她不回答,抱了她走進帳篷裡,兩人並肩躺下,他側一個身,又將她摟在懷裡,聽著她微弱的呼吸之聲,生平第一次,真有一點兒夫妻相得的感覺。
莫非,正常人的夫妻之間,就是這樣的麼?天天一起吃飯,一起睡覺,朝夕相處。有個妻子,真是不錯的事情。
他心裡無限喜悅,甚至忘了她那樣的傷,隻想,拚著將遼國、金國的靈芝搶光了,也得救活自己的妻子!
折騰了許多日子,這一夜,一躺下,他幾乎立刻就睡著了。可是,剛到半夜,他又醒來,在黑暗裡,睜著眼睛看自己懷裡的女人。
妻子,自己的妻子!
他的眼眶那麼乾澀,她這樣跟著自己,心裡難道沒有怨恨麼?
自己這一生,到底要怎麼辦,才能真正令她好起來,開心快樂起來?
察覺到懷裡的身子也不停微微側動,方明白,她根本就不曾入睡。
此時此刻,她又在想什麼?
“丫頭……”
她不應。假裝睡著了。
腦子裡從最初的茫然、雜亂、憤怒、痛恨,到現在的驚惶,彷徨,自己這是在做什麼?為了報複跟著秦大王遠走天涯?
自己又能報複得了他什麼?
除了留下永久的痛苦和悔恨,自己能報複得了他什麼?
如此輾轉反側,天,終於亮了。
秦大王睜開眼睛,見她終於睡著了,鼻息很沉,也不打擾她。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睜開疲憊不堪的眼皮。
看著枕邊人睜開眼睛——一同入睡,一同醒來,這是怎樣新奇的一種感覺?
秦大王絲毫也不掩飾心中的喜悅,慢慢地抱著她上馬車:“丫頭,等我收拾好,我們就可以上路啦……”
他手腳麻利地收拾好一切,放在馬車的一側,滿麵笑容:“丫頭,走咯。”
她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
秦大王察覺她眼神不太對勁,急忙問:“丫頭,怎麼了?”
“秦大王,我……”
忽然又不願跟他走了!
當抬頭看到那樣的朝陽,看到通往鄂龍鎮的路途——今天就可以見到鵬舉了!
馬上就要見到了。
既然如此,自己怎能離開?
因為賭氣離開,自己死則死矣,鵬舉呢?鵬舉怎麼辦?
秦大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已經意識到,丫頭,她是在猶豫。她不想走了!
如等待裁決的囚犯,心跳得快要滾出胸腔,多麼希望,她選擇的是跟自己離開——跟自己離開!
“丫頭,我們走啦,好麼”
她還是不做聲。
他再問一聲,她慢慢閉上了眼睛,意識仿佛逐漸飄散。
他嗬嗬笑出聲來:“丫頭,我強盜也不做了,帶你天涯海角雲遊,你放心,我一定會治好你,天下能人多的是,既然最初沒有死,那我以後也不會讓你死。丫頭,你會一直活著,跟我一起活著,直到我們自己不想活了,才老死……”
他滿懷憧憬,輕輕將她放在馬車上,平躺好,又摸摸她額前散亂的一縷頭發,柔聲說:“這裡天氣炎熱,我們先換一個比較涼快的地方避暑,休養一段時間再說……”
馬車已經掉頭,背離鄂龍鎮的方向。
秦大王回頭,卻聽得她微弱的聲音:“不,我還是要……回去……”
……………………………………………………
心裡那點微小的喜悅,如泡沫一般,被徹底擊碎。
秦大王呆坐在前麵車夫的位置,好一會兒沒有做聲。
“我要回去!一定要回去!鵬舉一定在等我!我想快點見到他!”
她的聲音加大了一點兒,自己慢慢地又坐起來。
他下了馬車,走到後麵的車廂前站住,眼眶一熱,卻強忍住:“丫頭,你坐好……”
“我要回去……”
“嗯!”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微笑著柔聲說:“好的,丫頭,我送你回去……既然你要回去,那,就回去罷!”
他慢慢走到前麵,上了馬車,駕了馬,得得地,馬又如散步一般,慢悠悠地往前走。
走出一兩裡路,才拚命扯了袖子擦擦眼睛,聲音裡帶了笑意,掀開簾子看一眼後麵的人兒:“丫頭,我給你唱個曲子,好不好?”
秦大王自顧地就唱起來:
妹妹大路邊低著腮兒
防不住風沙吹迷眼兒
傻哥哥你為何不上前
替我把沙粒吹到天邊
…………
他的聲音又粗獷又雄渾,仿佛在吼叫一般,談不上什麼動聽,隻是一種原始的發自心意的呐喊。就如原初的人,因為勞動,因為要嚇退野獸,所以手舞足蹈,聲音發自本能。宋詞是有名的發達,隻要有井水處,人們就能歌柳詞、蘇詞。可是,秦大王唱的既不是詞,也不是曲,不知是哪裡撿來的山野小調。
花溶模模糊糊地,心想,秦大王居然也會唱曲子,而且唱得如此難聽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丫頭,我再給你唱一首,好不好?”
他不等花溶答應,又唱起來。
正唱得高興,隻見前方一陣煙塵卷起,接著是一陣馬蹄聲。
一路上,秦大王怕遇到金軍亂兵,行走得都非常小心。若是他一個人,自然不怕,但帶著個花溶,就得處處顧忌三分。到了宋國境內,也不敢放鬆,兵荒馬亂,盜匪橫行,他急忙將馬趕到一邊,手情不自禁按著腰間的大刀。
他正要避開,卻避不過,隻見對麵,一騎快馬衝過來,馬上的人幾乎直接奔到他麵前,馬一揚蹄,生生勒住。
他失聲道:“嶽鵬舉……”
嶽鵬舉跳下馬背,狠狠地瞪他一眼,也不跟他招呼,立刻衝到馬車後麵。
“姐姐……”
花溶猛然睜開眼睛,恍若夢中:“鵬舉……鵬舉……”
嶽鵬舉輕輕抱起她,淚流滿麵:“姐姐,你怎麼啦?”
她摟著他的脖子,心裡忽然一陣輕鬆,反倒咯咯地笑起來,伸手擦掉他的眼淚:“鵬舉……”
能再見到鵬舉,是多麼高興的事情啊。她想,幸好自己不曾離開。如果離開了,又何來這樣的高興?
“姐姐,你到底怎麼了?”
他焦慮地不停追問,因為看不到她傷在何處,隻見她麵上是一種死灰一般的慘白,渾身軟綿綿的。
“疼,渾身都很疼……”她微笑著皺眉,絲毫也不在他麵前掩飾自己的痛楚。每一次受傷,她都不曾在他麵前掩飾,仿佛說出來,就不那麼痛苦了。
“我一定找人醫好你,一定!”
嶽鵬舉心情激動,走得幾步,身子一踉蹌,可還是緊緊地抱著她,手一點也沒有鬆開,咬著牙關,慢慢地站穩,保持著身子的平衡。張弦和一名侍衛一左一右扶住他,花溶驚訝問:“鵬舉,你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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