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由秦檜主導的宋金和議,心裡一緊。
“我就知道,你們歸還兩河境地,必然是抱著更大的狼子野心。”
他哈哈大笑:“是又如何?本太子正是打算集中優勢兵力殲滅你宋軍主力,然後直搗行宮,抓住趙德基這隻狡詐的逃兔。”
她淡淡說:“我隻是好奇,你究竟是如何替秦檜籌劃得那般天衣無縫的?”
“哈,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他冷哼一聲,“其實,這世界上,哪裡真正有什麼天衣無縫的事情?隻是天要亡你大宋,所以替你們指派了一個特彆無恥特彆懦弱的皇帝而已!可笑你這群愚人,還期待著他能中興大宋。中興,他也配?本太子甚至早已替他想好了階下囚的封號,他老子叫‘昏德公’、長兄叫‘重昏侯’,而他就叫‘逃亡侯’,花溶,你覺得如何?哈哈哈……”
花溶氣結,卻無言以對。
金兀術再看一眼兒子,掉頭就走。
“阿爹,阿爹……”
金兀術停下腳步。
卻不是因為孩子的哭喊,而是迎麵而來的男子。
嶽鵬舉穿一身和陸文龍一樣款式和花色的豹皮夾衣,肩上扛著一隻小虎,手裡提著那柄著名的長槍。
他目光炯炯,神色沉毅,靜靜站在原地,先看的並不是這不速之客金兀術,目光是落在妻子身上,然後看臉上尚有淚水的兒子。
昔日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名將,今日竟然隱匿在這邊境小地,殺虎屠熊。
金兀術看著他,又回頭看兒子身上的同樣的豹皮夾衣。心裡忽然忿忿的。憑什麼?憑什麼嶽鵬舉就可以這樣?
此時,他臉上甚至是很幸福平和的笑容,因為,孩子已經在招呼他:“阿爹,又有虎皮啦……”
阿爹!
憑什麼他也是孩子的“阿爹”?!
金兀術恨恨的,看花溶。
那樣蒼白的臉,因為丈夫的歸來,慢慢地浮起笑意,浮起紅暈,眼神柔和。這才明白,南朝線裝書裡常常出現的“舉案齊眉”、“紅袖添香”、“琴瑟和諧”……許多美麗的詞語,原來是這樣!
曾經,這些都是他的想象,覺得不可思議,那麼遙遠。雖然陸續有過寵妾,雖然有過善媚的耶律觀音,可是,從未有任何女子帶給他這樣相同的感覺。
那些,距離自己的夢想,都還有著遙遠的距離。
今天才發現,自己難以想象的,原來,隻需要一個眼神。
一瞬間,他有種錯覺,花溶好了,花溶不曾受傷。她容光煥發,又如射柳節上那樣絕代的姿容。
他突發奇想,嶽鵬舉,他永遠也不用擔心自己遭受任何欺騙吧?誰個男人娶了這樣的妻子,會受到欺騙?
哪怕自己此刻為金國四太子,哪怕嶽鵬舉不過一山野樵夫。
可是,嶽鵬舉比自己強!
無論是戰場上還是家庭上,他都比自己強。
他緊緊捏著拳頭,狠狠瞪著嶽鵬舉。
嶽鵬舉將肩頭的老虎放下來,將長槍也放下來,麵帶笑容:“四太子,多謝你!”
他怒聲:“你謝我作甚。”
“多謝你為我妻送來靈芝。”
花溶眼眶一濕,鵬舉,他也早就看出,那不是秦大王送的。他知道,他隻是不曾說出口而已。
金兀術冷笑一聲:“你若是真忠於你大宋,此時不妨拿下本太子。”
嶽鵬舉笑起來:“四太子,你錯了。”
“我怎麼錯了?”
“你作為南侵主帥,和我大宋千萬百姓仇深似海。可是,我和你並無私怨。更何況,嶽鵬舉已經不是宋將,隻是一名普通的平民百姓……”他看看金兀術一身的書生裝扮,“你若便裝登門,便是客人;你若帶兵前來,嶽鵬舉縱然是百姓,也會隨時捍衛自己的家園!”
金兀術眼前一亮:“我還可以來看我兒子麼?”
“當然!如果你願意,隨時可以來看文龍孩兒。”
他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好。嶽鵬舉,本太子今天才發現,你其實真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人物。”
嶽鵬舉淡淡說:“自家從軍,也無非是保家衛國,從未想做什麼政治人物。”
“真是可惜,本太子本想還能有機會與你一決雌雄的。”
嶽鵬舉一笑:“那就留待戰場再說。”
金兀術看看他,又回頭再看看花溶,這時,小陸文龍見兩個“阿爹”說話,很是開心,急急地拉住金兀術的手:“阿爹,你是不走了麼?”
金兀術拉開他的手,拍拍他的臉:“兒子,阿爹以後再來看你。”
小手被拉開,陸文龍嘴巴一扁,這一次,任兒子如何呼喊,金兀術都不曾回頭,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前方。
兒子哭得那麼厲害,嶽鵬舉放下東西,抱住他,他收了哭聲,淚眼朦朧:“阿爹走了,阿爹再也不要我了麼?”
他柔聲說:“要的,阿爹還會來看你的。”
終究是孩子,這才不哭了,收了淚,看著一隻翩飛的彩蝶停在前麵的野花上,急忙說:“阿爹,我要蝴蝶,我捉蝴蝶……”
嶽鵬舉一笑,抱著兒子上前幾步,一伸手,輕輕放開,蝴蝶在手心裡煽動翅膀,陸文龍高興地拿著蝴蝶跳下去,邊跑邊喊:“媽媽,你看多好看呀……”
她微笑著,拉著兒子的手,看嶽鵬舉手裡捏著一朵花走進,柔聲問:“鵬舉,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他走到她麵前,輕輕將那朵花插在她的鬢角,柔聲說:“今天運氣好,一上山就看到小老虎,嗬嗬。”
她看看他肩頭,豹皮上有一團隱隱的血跡,他不在意地一笑:“沒事,不小心被這家夥抓了一下。”
“阿爹,我們剝虎皮啦……”
“好好好,今天阿爹教你怎麼剝虎皮……媽媽給你做虎皮涼靴……”
“好耶……”
孩子拍著手歡笑。
花溶從椅子上站起來,頭上的小紅花掉了一地。走幾步,又再走幾步,也不知是心情還是其他原因,竟然一點也不曾覺得苦痛。
她再往前走幾步,一直走到嶽鵬舉生起的火堆旁,在這裡,要將所有的老虎肉整治好,再加以儲存。
嶽鵬舉拿了刀子,正做好剝虎皮的準備工作,試著教兒子如何動手,見妻子走過來,站在身邊,他先是微笑,繼而,幾乎跳起來:“你,你好多了麼?”
她微笑著點點頭,挨著他站著:“我發現自己好許多了。”
孩子也甚是高興:“媽媽,媽媽,你好了?以後可以教我射箭了?”
嶽鵬舉真是喜出望外,一把將兒子舉過頭頂:“真是好極了。等媽媽再好多多,就教你射箭。你知道不?媽媽的箭法天下第一……”
“嗬嗬,比阿爹還厲害麼?”
“當然了,比阿爹還厲害得多……”
“那媽媽也會射老虎麼……”
“哈哈哈,等媽媽好了,阿爹帶著你和媽媽一起,讓你親眼見到媽媽射老虎。”
“好耶,媽媽,你快點好起來……”
花溶緊緊拉著丈夫的手,凝視著他歡喜的神情。男人,做英雄容易,衝鋒陷陣容易!可是,誰耐煩這樣長時間的柴米油鹽?
短暫的轟轟烈烈總是令人感懷,可誰知道朝朝暮暮的雞毛蒜皮,才是對耐心和愛心的真正極大的考驗?
人的一輩子,轟轟烈烈的時候少,平平淡淡的日子長。
即便是秦大王、即便是金兀術,若是彼時彼地位置互換,他們又能做得如何?巨嘯山林縱橫四海的秦大王,他受得了這樣長時間的寂寞?榮華富貴的金國四太子更不用說了,他絕對過不了這樣的日子。
唯有鵬舉!
唯有一個嶽鵬舉!
從槍林彈雨的戰場下來,扔下敵人,便可縛虎屠熊,本色不改。這是多年依偎的牢不可破的情誼。
嶽鵬舉聲音輕柔:“十七姐,今晚喝虎血湯,你喜歡不?”
她嗬嗬地笑著:“喜歡,好些日子沒吃過啦。”
等到徹底脫離了那一片房子、那兩個人兒的視線,金兀術才在密林後麵的一條小路上坐下。
小路旁邊是一條清澈的小溪,從前麵的高山上奔流下來,溪水清澈見底,周圍已經長滿了青草。
他扯了一根青草放在嘴邊,已經逐漸西斜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身上,帶著一股暖洋洋的清爽。
心情也許久從未有過的清爽。
這些日子,每一天都很累,是心累,痛苦,沮喪,甚至不敢見人。今天,這樣可怕的心情,終於找到發泄的出口,仿佛得到了一份安慰、一份補償。
他久久地透過密密的樹林,仿佛能看到遙遠地方,那兩個自己最牽掛的人。活蹦亂跳的孩子,牽著他的玉手。
人和人之間,就是如此不同。
女人和女人之間,更是不同。
為什麼這世界上既有耶律觀音這樣的女人,又有花溶這樣的女人?
為什麼?
他忽然笑起來,扯下頭上的東坡巾鋪在草地上,第一次,如一個少年人一般,將周圍一簇一簇的野花摘下來,鋪了滿滿的。
他想起兒子,想起兒子給她插上滿頭小花的樣子,要是自己也給她戴上這樣多的野花,那該是什麼樣子?
輕鬆,許久不曾有過的輕鬆。
心裡,比上戰場還需要這樣的輕鬆。
良久,他坐起來,將東坡巾收攏,將一圍的野花全部裝在裡麵,往密林的方向拋灑,自言自語說:“給你,花溶,都給你。你可要好好活著。一定要好好活著。”
一越過邊境,上了烏騅馬,前麵,武乞邁率領幾十名侍衛正焦慮等待。
一見四太子,武乞邁才鬆一口氣。他見四太子神清氣爽,臉上竟然帶了一絲喜色。自從“綠帽子事件”發生後,金兀術終日醉醺醺的,自暴自棄,武乞邁見他這樣,心裡的驚訝可想而知。
他急忙問:“四太子,小主人呢?”
“在花溶那裡。”
“啊?四太子為何不把他帶走?是嶽鵬舉阻止?”
金兀術搖搖頭,臉上的笑容逐漸地在加深:“孩兒在那裡過得很好,我看根本不用把他帶走。而且,我隨時還可以去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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