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揭開鍋,裡麵是一大塊冰冷的煮好的臘肉,以及一大碗野蕨菜。老頭說:“我們本來殺了一頭豬,卻被賊兵搶得精光,隻留下這一塊,是小老兒一冬的口糧……”
金兀術在後麵看得分明,暗罵這老頭先前如此鏗吝,舍不得拿出來。也不等老頭動手,劉武等拿了三個大碗,舀了三碗粥,眾人借著熱氣騰騰的粥吃冷臘肉,早已饑餓無比,也顧不得辨彆滋味。
老頭但見他們大塊大塊地撕扯臘肉,雖然收了銀子也覺得心疼,直饞得流口水。秦大王抬頭見他這般模樣,扯下一塊丟給他,他接過,很是歡喜,卻不吃,又原樣放回那個石頭掩護的大鍋裡藏著。
老頭籠著袖子侍立一邊,秦大王隨口問:“老頭,你家幾口?”
老頭老淚縱橫:“渾家死了三年。一個兒子又被偽齊軍拉去從軍,不幾天就死了……”
秦大王忽然站起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老賊,你敢胡說?老子進來才看到你桌上兩個碗。你一個人,怎用兩雙筷子?”
金兀術在柴扉後麵,聽得這粗漢竟然如此粗中有細,心跳得幾乎要裂出胸腔。秦大王可不是花溶,是自己的生死大敵,跟自己無任何情誼可講,也決不可能出現“婦人之仁”,他手心裡浸出汗來,莫非真是天要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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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被勒得喘不過氣,急忙說:“大爺息怒……大爺聽我說……”
秦大王微微鬆開他的衣領,劉武等人已經抄著家夥站起來,警惕地看著周圍。
老頭兒嚇得結結巴巴:“各位大爺有所不知,剛才來了一個路人,也受了賊兵的傷害,傷痕累累,自家見他可憐,給了一碗粥,他聽得馬蹄聲,以為是歹人,嚇得躲起來……”
秦大王厲聲說:“他在哪裡?快喊出來相見。”
老頭兒被他一推,踉蹌到了門邊,劉武隨著他的目光,搶身到柴扉處,老頭兒抖抖索索喊道:“客人,出來吧……”
四周寂靜無聲,劉武一腳踹開柴扉就跳了出去。
此時,天色早已黑儘,沒有月亮,天上幾顆慘淡的星星掛在頭頂,冷清,模糊,很快,就要不見了,天空一片漆黑。
劉武小心翼翼,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
秦大王忽然躍出,暴喝一聲:“快追,一定是金兀術這廝……”
他提刀縱身追出去,但見前麵已經隱隱有逃亡的腳步聲,那麼急促,仿佛行走的人身子很沉重。
金兀術窮途末路下居然遇到秦大王,這一驚,三魂先掉了兩魂,再也顧不得多想,轉身就逃。逃命的支撐下,又喝了一碗熱粥,身子恢複了一點力氣,他跑得快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耳邊,呼呼的風後退,一株株的大樹後退,整個世界徹底陷入了一張無邊無際的大網裡……
仿佛一隻蒼蠅飛到了玻璃上,看到外麵那麼明亮,卻沒有任何路。走投無路。
奔跑中,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腰上傷口的裂開,左手摸著匕首的顫抖——自己的右手已經廢了,連匕首都拿不住了。
這個時候,不知為何想起滿天的月光。
想起那座叫做“輕煙橋”的美麗的小橋,溫柔的月光,白衣翩然的男子。
輾轉如夢,沒想到,到頭來,卻是自己跳進了自己挖掘的陷阱,再也出不來。
他奔跑得渾身汗濕,卻聽得後麵馬蹄聲聲,是秦大王等騎馬追來。
遊牧民族出身的武將自然最懂得馬匹的威力,金人能夠橫掃大宋,便是仗著奔馳如風的鐵騎,如今,顛倒過來,金國的四太子,也會被區區幾騎追趕得如喪家之犬。
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他忽然停下腳步,如狸貓一般藏身在前麵的一叢灌木後麵。
秦大王等人的追逐驀然失去了方向。劉武亮起火把,大喊一聲:“大王,看來隻有一個人……”
“這兔崽子去了哪裡?”
“他又不是******,怎會土遁?”
眾人罵罵咧咧,目光銳利地在兩邊的大樹和灌木叢後麵搜索,又怕中了暗算,很是小心翼翼。
金兀術伏在灌木後,秦大王忽然抽刀猛一砍,幾乎砍掉他臨時用碎布片包裹起來的東坡巾,頭皮一陣發涼,他卻忍住一動不動。
秦大王一叢一叢地砍過去,金兀術正鬆一口去,忽然一陣冷風,一刀又砍回來。他再也沒法藏身,就地一滾,發出窸窣的聲音。
秦大王大笑:“兀術活烏龜,老子就知道你藏在這裡裝烏龜……”
他自然不會如花溶一般跟他講什麼道德仁義,邊罵邊毫不含糊,一刀就向地上的黑影再次補去:“金兀術,快說,花溶呢……花溶在哪裡……”
金兀術再次一滾,僥幸再逃過一劫,雖然草地寬闊,卻再也滾不動了,絕境中,竟然如一頭暴怒的野狼崛起,左手提了匕首就刺秦大王胸口。
此時,劉武等已經過來,火光下,秦大王更認準是金兀術,大喜過望,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竟然啊如此冤家路窄。
秦大王見匕首刺到胸口,知他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喝一聲:“你找死?老子正要殺你呢……”
金兀術雖然力拚同歸於儘,無奈二人此時體能相差太遠,根本不是秦大王對手,隻聽得“當”的一聲,他的匕首落地,秦大王的大刀已經砍到他的胸口,“快說出花溶的下落,老子就給你一個痛快,一刀殺了你。否則,就淩遲你108刀,讓你全身潰爛完,人還是活的……”
金兀術隻覺得胸口一股熱流,眼前一黑,卻聽得得得得的馬蹄聲,顯然來者人眾。
秦大王聽得這馬蹄聲也麵色一變,劉武大聲道:“不好了,大王……”
隻聽得嗖嗖的,黑夜裡,無數亂箭射來。
秦大王急忙揮舞大刀掃落亂箭,金兀術卻趁勢倒地,又是一滾,滾出好幾尺遠。秦大王再要去捉他,隻見前麵火光出,箭簇如雨,幾十騎人馬黑壓壓地射來,為首的正是武乞邁。
金兀術大喜過望,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吹了一聲哨子。
武乞邁用女真語大叫:“四太子……”
秦大王待要再去抓金兀術,卻被劉武用力一推:“大王,來不及了……”
亂箭掃來,秦大王等稍緩一步就得變成刺蝟,不得不策馬掉頭就奔逃。
武乞邁等也不追,勒馬,循著聲音奔向草地,明亮的火把下,隻見一大堆枯黃的野草堆裡,金兀術蓬頭垢麵,渾身衣服撕得東一條西一條,胸前的血跡已經浸濕了衣襟。
他大驚,跪下去抱住他:“四太子……”
金兀術已經氣若遊絲:“快,快,快回去……”
兩根粗大的棍子,用乾柳條纏成網狀,金兀術此刻就躺在這搖搖晃晃的“擔架”上,在黑夜裡匆匆逃命。身邊跟著得是那幾十騎兵,是他為維護自己布下的。自從海上一役後,他就很注意給自己周全的退步,有備無患。也正因為如此,此次才逃得大劫。
秦大王的那把大刀迫在胸口的滋味還那麼鮮明。他睜開眼睛,看星空。
身上蓋著武乞邁等脫下的厚袍,但還是覺得寒入心扉,比海上逃亡那一次更淒慘。一聲爆竹的響聲,劈劈啪啪,緊接著響成連綿的一片,他才發現,東方的天空已經露出魚肚白,天快要亮了。
今天是大宋正式的除夕。
爆竹聲中一歲除
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瞳瞳日
總把新桃換舊符。
這是大宋的宰相,大文豪王安石寫的詩,他第一次讀時,總在想“除夕”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宋人究竟如何過除夕?
帶著無限的向往,靖康時,他見著了,在劉家寺的軍營和那個終於尋到的女子一起度過。初初幾年,歲月如梭,再相逢,已成死生。
他的斷指上包紮著一塊帕子,和肩上的傷一起被扯在後麵,如此保持身子的平穩。
他細看斷指的地方,英雄一世,如此收場?
他眼裡忽然落下淚來,看著越來越泛白的天空和草地,隻想,春天就要來了,自己決不能就此罷休。
這片土地,自己成不了主人,也不能僅僅隻是匆匆過客。
秦大王和金兀術冤家路窄,本來正喜他送上門,沒想到卻半途被武乞邁殺出,煮熟的鴨子也飛了。
他心裡十分沮喪,提著大刀一言不發。
劉武也歎道:“四太子簡直運氣太好了……”
秦大王恨恨啐一口,媽的,金兀術這廝真的是命不該絕,每一次窮途末路時,偏要給他逃脫。海上一次,現在一次,再要尋這種良機,隻怕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一刀重重地砍在身邊的大樹上,一陣驚呼,大樹上寒號鳥的窩大概被震掉了,發出一聲哀鳴,四散飛逃……
金兀術死不死不打緊,但丫頭呢?如果還在他手裡,卻又如何是好?
他恨恨的:“都怪嶽鵬舉這小兔崽子,把趙德基看得比老婆還重。丫頭嫁給他,真是瞎了眼睛……”
本是花溶自己強行入宮,他也知道如此,但此時遷怒於嶽鵬舉,隻恨不得立刻逮住痛打他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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