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基又問:“嶽鵬舉驕悍,如何才能令他真正退兵?”
“陛下不如連下十二道聖旨,令他退兵。”
趙德基對這個建議感到很新奇,就問:“何為十二道聖旨?”
“為引起他的足夠重視,陛下可每半個時辰發出一道聖旨,如此連番下來,嶽鵬舉敢不遵命?”
趙德基大喜:“就依此計。”
隨後,秦檜起草,趙德基親自謄寫了12份詔書,當然,每一封的內容大同小異,略作區彆,隻一次比一次語氣嚴厲。然後,宮裡安排急遞將這十二分詔書,以金字牌的急件傳出去。
趙德基的金字牌一遞走,有一個年老的婦人,在深宮裡睜開昏花的老眼,長歎一聲,忽然坐起來,看著身邊守候著的天薇和婉婉二人。
此人正是太後,她此時已經走到了人生的最後階段,因為感染了風寒,這個冬天,便躺下再也動不了了。
天薇等****守在她身邊,見她忽然精神大振,情知這就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了,一個個哭得淚人似的。
太後問:“這幾日,可有什麼大事?”
天薇等不敢將從太監口裡得知的12道金字牌的事告訴她,但見她憂愁滿麵,隻能實話實說:“九哥已經派人送去十二道金字牌,要嶽相公撤軍朱仙鎮……”
太後臉上的一點精神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眼睛緩緩閉上,流下兩滴渾濁的老淚:“大宋終是中興無望,老身此去,真真無言見大宋的列祖列宗!”
天薇和婉婉更是痛哭不止。
太後伸出枯瘦的手,分彆抓住她二人的手,喟然說:“老身此生無兒無女,全賴你二人陪伴晚年,小心侍奉,勝過親女。我在時,尚可稍稍眷顧,我一走,你二人彆無依托,今後切記:一生穿衣吃飯,方可保有富貴。”
二人點頭答應,太後的手緩緩鬆開,二人一看,竟是死了。
二人嚎啕大哭,尤其是天薇,在越來越強烈的和談氛圍裡,知道韋賢妃必將歸來,她一回來,自己又將有何命運?她不知是哀悼太後,還是哀悼自己,隻哭得幾乎要暈過去。趙德基聞訊趕來,也滴下幾滴傷心的淚水,便下令大舉為太後備辦喪事,先在寺裡舉行為期三個月的法事。
嶽鵬舉等進兵朱仙鎮,朱仙鎮距離開封隻有四十五裡,也是金兀術在開封的最後一個據點。除了一些僥幸逃得快的,其餘居民全被金軍殺戮,女子全部淪為金軍的營妓。
就在嶽家軍和金軍即將展開大決戰的時候,韓常卻派秘密使者到嶽鵬舉軍中投拜。此人是辮發左衽的金人裝束,正是韓常的侄子韓跋。
韓跋跪下按照漢人的禮節向嶽鵬舉行禮,說:“我叔父已經厭倦戰爭,加之目睹金兵屢次全城屠殺百姓,便不願再被四太子驅使,希望和嶽相公和解。”
嶽鵬舉也探得韓常被金兀術所鞭打之事,就問:“韓常還有多少兵馬?”
“五萬。”
嶽鵬舉笑起來:“四太子不過十萬兵馬,韓常怎會有五萬?”
韓跋不敢再吹牛,隻好實話說還有一萬三千多人馬。韓跋說:“我叔父追隨四太子多年,不忍背盟反戈相向,隻在臨戰之際,放棄長葛縣退走,不和嶽家軍交手,還請嶽相公成全。”
嶽鵬舉慨然說:“既是如此,就成全韓常。”
韓跋一退走,果然,宋金初一交手,他便從長葛縣全軍撤走。長葛縣一空,朱仙鎮便成了孤島,攻下此地,就等於拿下了開封。
這一日,軍中氣氛非常熱烈,眾人奔走相告,士氣已經達到了頂點。嶽鵬舉慨然說:“拿下朱仙鎮,奪取開封,必當與諸君痛飲。”
花溶也非常高興,從靖康大難開始,開封被金軍占領,連趙氏宗廟都被搗毀,如今,就要收複,眾人的激動心情可想而知。
但此時,嶽家軍也麵臨極大的困難,就是軍糧望眼欲穿也等不到。嶽鵬舉自然不知道是被秦檜截留,隻和幕僚們商議,一封接一封的快遞發往行宮催要糧草。但這些糧草都被秦檜截留扣押。到進軍朱仙鎮的前夜,軍中的糧草已經隻夠支持十日了。嶽鵬舉下令軍中減餐,每天隻得兩頓,而且晚上隻能是栗米粥,並殺軍中的殘廢馬騾為口糧。
他安撫了軍中將士的情緒,但和幕僚們商議時,就無法再掩飾這種焦慮了。
他問:“在前麵一路購買軍糧如何?”
朱芾搖搖頭:“虜人被困許久,兵馬糧草顯然也不多了,即便奪取也支撐不了多久;而要購買糧草,這八萬人馬的供養談何容易?現在兵荒馬亂,兩河困頓,哪裡來得及?”
於鵬憤然說:“如今秦檜一手遮天,人人都說他是四太子的奸細,他必是要千方百計阻撓抗金大業……”
李若虛沉吟半晌,才低聲說:“自古功臣在外,若非兔死狗烹就是……”“黃袍加身”四字,他終究還是不敢說出口,他回臨安應對,更明白皇帝的心思。
眾幕僚退去,花溶端一碗熱氣騰騰的栗米粥進來,柔聲說:“鵬舉,你今日不曾吃晚飯,長期如此可熬不住。”
嶽鵬舉搖搖頭,見妻子眼眶深陷,長歎一聲:“十七姐,你跟著我,這一輩子都在吃苦!”
花溶心裡一震,一輩子,鵬舉竟然說一輩子!她心裡忽然有種極其可怕的不祥的預感,卻強行鎮定,放下米粥走到他身後,伸手替他按摩肩頭,嫣然一笑:“鵬舉,跟你在一起,我可快活得很,怎是吃苦?”
他反手,從後麵輕輕摟住妻子的腰,聲音十分沉痛:“十七姐,我從軍十幾年,從一名普通小兵到節度使高位,生平自認從未有何虧心之處。唯是對你,竟無法讓自己的妻子有一份安定的生活!十七姐,我們一定要提前拿下最後一戰。我答應你,此後一定辭官陪你。哪怕是種地栽花,也一定不讓你和兒子再吃任何苦頭……”
花溶眼眶一紅,直是要滾出熱淚,丈夫這一番話,已經隱隱透露出對未來的可怕的灰心喪氣,他不敢對幕僚說,隻對自己說。幸好嶽鵬舉看不見她的神情,她依舊笑著,頭輕輕埋在他的脖子上,親昵地蹭一下才慢慢說:“鵬舉,會好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嶽鵬舉緊緊拉住她的手,沒有再說任何話。
與此同時,金兀術也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連酒也喝不下去,脾氣越來越暴戾,天天逼迫眾將士拿出破敵方案。他雖然對秦檜的忠心,趙德基的膽小,都有足夠的估計,可是,又擔心嶽鵬舉抗命進逼,以他對嶽鵬舉的了解,嶽鵬舉也不是做不出來,否則,不會連續兩次抗命。這最後一刻,嶽鵬舉會不會抗命?
這一日早上,嶽家軍飽餐一頓,齊聚一片大空地,做最後的戰前******。嶽鵬舉剛開口,不料從行宮的急遞便傳來,正是趙德基要求退兵的第一道金字牌。
嶽鵬舉行臣禮,領了金字牌,如被人從心口狠狠砍了一刀,麵如土色。於鵬、朱芾、李若虛、張節夫、張弦、王貴等人都圍上來,一看,無不大驚失色,一個個如墜入寒冷的冰淵。繞是幕僚們平素再能籌劃,到此也一籌莫展。
花溶站在一角,並不上去,甚至根本不敢看丈夫的臉色。
半生心血,毀於一旦。
十二道金字牌一道接一道的傳來,這一日,嶽鵬舉就不停地接收金字牌,每半個時辰,向臨安的方向行一次臣禮,讀趙德基的令人生厭的重複命令,根本不能再做其他任何事情。
到最後一道金字牌接收完畢,他同時接到消息,說朝廷已經斷絕了對嶽家軍的糧草供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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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道急遞本來是秦檜先下,但秦檜私自矯詔,截留糧草後,故意做了精心部署,等到趙德基的命令下來,才公然向嶽鵬舉宣布了此消息。
雙重打擊下,嶽鵬舉整個人幾乎崩潰了,腿腳麻木,由兩名金兵攙扶著也站不起來。花溶默默地從角落裡走過去攙扶他,可她自己也雙手無力,手搭在他的腰上,軟綿綿地,自己也搖搖欲墜。
幕僚和重要將領都聚集在一間寬大的土屋裡,隻中間的案幾上點著一盞極其昏暗的油燈。
眾人怒不可遏,王貴張弦等人忍不住拍案而起,怒罵秦檜。
可是,他們除了怒罵秦檜,對於背後真正的主謀——當今皇上,卻誰也不敢稍有厥詞。
張弦說:“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也不能臨陣撤退,不如繼續……”
徐慶也說:“若這次不能攻下開封,我們的北伐豈不是毀於一旦?”
其中脾氣最暴躁的牛皋,氣得幾乎要跳起來:“老子一定要抓住四太子……”
董先也破口大罵。
隻王貴沒有怎麼開口,一直靜坐一邊。
按照軍中作戰的勇猛,張弦、王貴、牛皋、徐慶、董先五人被稱為公認的五虎將,也是嶽家軍的絕對主力,此時,朱芾等見他們吵吵嚷嚷,無不堅持出兵,就說:“待下官再起草奏折,請求陛下暫緩撤軍……”
張節夫搖搖頭:“這奏折一上去,縱然再快,來回也得二十日,沒有糧草,我們根本堅持不到那個時候。而且,尚不知陛下會不會同意……”他看著案幾上的12道金字牌,仿佛趙德基拒絕的如山鐵證。
嶽鵬舉夫婦居中坐著,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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