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年孝期的借口,朱濤卻偏偏無法辯駁,隻得躬身退下。
群臣魚貫而退,諾大的金殿完全冷清下來。
藍熙之從垂簾裡慢慢走出來,龍椅上端坐以久的蕭卷此時已經不再是“端坐”,整個人靠在了椅背上。暮春的陽光從一扇開著的窗子裡照進來,可是,這陽光距離他實在太遠了,根本照不到他蒼白而疲倦的麵容上,隻在左邊的金堆玉砌裡反射出金黃而慘淡的光輝。
蕭卷目光微閉,突然咳嗽幾聲,嘴角又滲出細細的血絲。藍熙之凝視著他灰白的麵孔,以及那絲久違的血絲,相當一段時間以來,他依靠葛洪熬製的特殊藥物,勉強在群臣麵前保持著一些生氣和精力。可是,現在,他的這絲硬撐出來的生氣和精力已經如煙一般很快就要全部散去了。
“熙之……”
他並沒睜開眼睛,伸出的手卻毫無偏差的拉住她的手,拉她一同坐在這張寬大的椅子上,“熙之,我好疲倦……”
蕭卷的聲音是如此微弱,藍熙之心裡湧起一陣一陣細細的疼痛,靠在他的懷裡,柔聲道:“蕭卷,去房間休息吧,這裡不太舒服。”
“好的,熙之。我們走吧。”
藍熙之扶起他,任他消瘦的身子靠在自己肩膀上,他的長長的手臂垂下來,無力的抓住她的手,走出幾步,忽然微笑起來:“熙之,你一步也不能再離開我了。”
“蕭卷,你也一步都不許離開我!”
“嗬嗬,好的。”
經過了這幾個月的熬夜批閱奏章,禦書房幾乎已經被布置得比臥室還舒適。
天氣早已晴暖,火爐、厚厚的虎皮也已撤去,暮春的晚風從開著的窗子裡吹來,陣陣的花香懶洋洋的鑽入鼻孔,又略略摻雜了一些淡淡的花粉腥味,讓人昏昏欲睡。
藍熙之扶蕭卷躺在床上,又拿了溫水給他擦擦手和臉,看他的呼吸慢慢變得均勻,才站起身,看看對麵書桌上已經堆積的奏折,心裡歎息一聲,來到書桌前一絲不苟的看起各種繁雜冗事……
蕭卷睡得並不熟,過得一會兒,就睜開眼睛:“熙之,熙之……”
藍熙之趕緊放下手裡的奏折,跑到他麵前坐下,拉住他的手,笑道:“蕭卷,我一直在呢,你喝水不?我給你倒水來……”
蕭卷坐起身,背靠在床頭,看看她又看看案頭她正處理的大堆奏折,歎道:“熙之,你不用這麼操勞,你的身體也並不好……”
“我沒有操勞,我前幾天睡得太多了,蕭卷,你放心吧,我身體好好的。”
蕭卷待要再說幾句,卻被一陣急遽的咳嗽所阻,待得咳嗽慢慢平息,嘴角又有了細細的血絲。
藍熙之端了一杯水給他,伸手撫著他的背心。
她眼中的那抹悲傷是如此真切,蕭卷放下水杯,將她拉在懷裡:“熙之,每個人遲早都會有那麼一天的……”
“蕭卷,你死了我才不會悲傷呢……”她笑起來,唧唧呱呱的道,“今天,朱濤又在催你立皇後了!立了皇後自然又要大封為皇家開枝散葉的妃嬪。蕭卷,你要不死,遲早還是要妃嬪成群的,按照你那些忠心耿耿的大臣的說辭——這是你‘身為帝王的職責’!這樣一來,我遲早是會恨你,會和你決裂的……如果你死了,這些問題就都沒有了!所以,你的一生就隻能喜歡我一個人了,是不是?古今帝王,又有誰終生才喜歡一個女子的?唯有蕭卷是例外!嗬嗬,我這樣一想,又怎麼會悲傷呢?高興還來不及呢,嗬嗬嗬……”
“熙之!”
她越笑越大聲,忽然整個將頭埋在他的懷裡,蕭卷立刻覺得胸前的衣服一片濕潤。他默默地撫摸著她的頭發,想開口,鼻子和心口都哽咽著,許久發不出聲音來。
……………………………………
京城的初夏一點也不炎熱,時常是那種陰卻不悶的天氣,涼爽的風刮過不知名的紅花的瀲灩,慢慢的在禦花園裡擴散,令人說不出的愜意舒適。
蕭卷上朝去了,今天早上藍熙之感覺頭暈,就沒有再去“垂簾聽政”,而是一個人在花園裡閒逛。這幾個月來,偶爾閒逛的時候,有時,她會看到一些宮女、妃嬪。但是,這些人看著她,總是遠遠的行禮,或者側身避開,從來不跟她正麵接觸。
有時,藍熙之也會在花園裡看到那兩個粉妝玉琢的小孩兒。上次見到時,她給他們每人畫了一匹馬,畫中駿馬揚蹄,身邊繞著一群蝴蝶,兩個孩兒看得心花怒放,互相爭辯,馬會不會從畫裡跑出來。
這些日子以來,太傅朱濤加緊了對皇太弟的課程教育,他們兄弟就極少有時間來花園了,藍熙之一人逛得更加無趣,便又慢慢往回走。
好在蕭卷上朝的時間已經越來越短,每天隻有早朝的一個時辰,午朝和晚朝都已經取消了。對此,一些勤勉的大臣雖有微詞,不過蕭卷和丞相朱濤都主張,這個階段,應該無為而治,與民休息了,其他人也就彆無異議。
朝中一切,都在有序的進行著……
蕭卷退朝後,回到書房裡,左右看看,都沒有人。
“熙之,熙之……”
他連喊了好幾聲,藍熙之才從以前自己住的那間屋子裡慢慢走出來,笑嘻嘻的道:“蕭卷,我好餓喔,我們應該吃早餐啦……”
“熙之,你一個人躲在屋子裡乾什麼?”
“沒有啊,我在外麵逛呢,現在才回來呢。”
“那你為什麼總是將那道門關得嚴嚴實實的?到底你偷偷躲著在乾什麼?”
“練功呢,練功,怕彆人瞧見,學去了我的獨門功夫……”
蕭卷見她嬉皮笑臉的模樣,哪裡肯相信?這幾天,她都是這樣神神秘秘的,每次蕭卷要問,她就想法叉開了去。
“我去看看……”
“哼,蕭卷,有什麼好看的?”她拉住他的胳膊,軟軟的道,“蕭卷,我要過生日了呢,我們怎麼慶祝啊?”
她的柔聲細語和慧黠的眼神讓蕭卷忘記了追問,習慣性的接了她的話頭:“熙之,你想怎麼慶祝?”
“這次不用你費腦子了,我自己決定好不好?”
“好吧。”
午飯擺在花園的一棵巨大的銀杏樹下。千年銀杏結滿累累的果實,對麵,是一道飛濺的假山飛瀑,是整個宮廷裡最涼爽的地方。
桌上是幾碟精致的小菜和清淡的藥膳湯,藍熙之和蕭卷對於食物的偏好,十分一致,她盛了一碗湯給蕭卷,然後,自己也喝了一碗,連連道:“味道不錯哦,蕭卷,你嘗嘗。”
蕭卷搖搖頭,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這一咳嗽,幾乎連身子都整個的蜷縮起來,好一會兒才停下,微微喘口氣。
藍熙之起身,拿了柔軟的帕子給他擦擦嘴角,那咳嗽出來的鮮血不再是細細的血絲,而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了。
藍熙之看看這片紅,若無其事的將帕子放在一邊,替他輕輕揉揉心口,又坐在他旁邊,盛了碗湯,興高采烈的喝起來:“蕭卷,這湯味道真是不錯。”
蕭卷深深的凝視著她:“熙之,你想哭就哭吧……”
“不,我一點也不想哭!”
藍熙之依舊是興高采烈的,這些日子,兩人討論蕭卷的生死,就如同討論天氣一樣,它就如每天都要到來的黑夜一樣,無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它都會到來。
既然是一種習慣和必然,又有誰會為了黑夜的到來而失聲痛哭?
“熙之!熙之!”
他看她滿麵的笑容,臉色卻微微泛紅,他雖然不懂武功,但是了解她的身體情況,知道那是氣血上湧,心情激動的緣故。
藍熙之微微側過頭,還是笑眯眯的:“蕭卷,你不要這樣叫我……如果一開始你就沒有這樣叫過我,那該多好啊,嗬嗬……”
遠處飛濺的瀑水,隔了那麼一大段距離,似乎都要濺到眼底。
……………………
就連最不敏感的大臣,也已經發現皇帝的身子越來越虛弱,甚至時常在上朝時咳嗽不可抑止。但是,他們見皇帝依舊每天堅持上朝,處理政事也一切照舊,批示的各種詔書也字跡勁健,便以為他不過是偶感風寒,拖得久了點而已。
今天,一向勤政的皇帝下令,稱自己身體不適,要休息三日,休假期間,冗雜政事暫由丞相總攬。
眾臣領命,快退朝時,朱濤再次提起立皇後妃嬪的事情來。立刻,又有幾名大臣加入其中。皇帝登基不久,先皇孝期又遇上朱敦反叛,不立皇後原本也無可厚非,可是,幾近半年時間了,他甚至沒有冊封任何一名妃嬪,這就有點令人匪夷所思了。
蕭卷沉吟間,眾人正要再諫,朱弦搶先一步出奏道:“皇上為先皇守孝三年,斷絕聲色,正可為天下子民的仁孝表率。皇上春秋正盛,立後封妃之事不妨暫緩。而且,臣認為,這畢竟是皇上的家事和私事,臣子萬萬不可僭越……”
朱弦話音剛落,台下立刻響起一片竊竊私語之聲。
“皇後嫡子乃國之根本,怎會是私事?”
“朱大人此言差矣……”
朱濤訝異的看了兒子一眼,兒子雖然一向特立獨行,但從來不會和自己唱對台戲。可是,不止當庭辯駁自己,更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
他一時無語,一些大臣正要出班反駁,蕭卷揮揮手:“朕很疲乏,改天再議,退朝吧。”
退朝回來,蕭卷看看那間關著的屋子,藍熙之又如往常一般神神秘秘的躲在裡麵。他站在門口,笑了一下,不像往常那樣叫她,而是慢慢進了書房。
片刻之後,朱濤奉命走了進來。
“朱大人,請坐。”
“老臣還是站著好了……”朱濤憂心忡忡的看著他,“陛下近日龍體欠和,禦醫怎麼說?”
蕭卷搖搖頭,拿出一個盒子:“朱大人,你收著這個盒子,待我不在人世了再打開。”
“臣遵旨!”朱濤恭謹的接過盒子,退到一邊,心裡疑惑,卻不敢多問。
“朱大人,本朝渡江立國,朱家功不可沒,你輔佐了我父親和我兩代人,皇太弟也交給你了……”
“皇上,臣,惶恐……”
蕭卷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這次,朱濤瞧得清清楚楚,年輕的皇帝咳出大口的鮮血!
他搶上一步扶住他:“皇上……”
“我時日無多,皇太弟就交給你了!”
朱濤一下明白過來,皇帝這是在“托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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