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也就罷了,可是,當藍熙之看到那幅嵇康的真跡和一幅不知誰人畫的嵇康就義前,在廣場上撫琴的圖象時,不由得欣喜若狂。
嵇康的那幅真跡,是他手書的自己的代表作《從軍行》: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
流蟠平皋,垂綸長川。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俯仰自得,遊心太玄。
嘉彼釣叟,得魚忘筌。
郢人逝矣,誰可儘言?
藍熙之細細地揣摩著每一個字的每一筆畫,又細看嵇康那幅超邁絕俗的就義圖,隻覺得每看一遍,就多一些發現,越看越入迷,直到月亮完全沉下去,才滅了燈,躺在床上,依舊細細地回想著那幅畫像。
一聲輕微的聲音響在窗台,藍熙之慢慢起身,毫無聲息地走過去,忽然推開窗子,依然是一隻貓“喵烏”一聲躍下窗戶,可是,她卻不再打算輕易放走貓在窗戶下的黑影了。
那個黑影跑得幾步,忽見前麵橫了一個人。黑影趕緊停下,倒退幾步,驚恐得全身發抖。
此時,天色已經微明,藍熙之看著那驚恐得瑟縮發抖的女人,忽然道:“錦湘?!”
女人抬起頭來,眼裡放出光芒:“藍姐,果然是你!”
“錦湘,我們進屋裡說話吧。”
藍熙之拉了錦湘,走到門口,錦湘停下腳步,囁嚅道:“藍姐,我不敢進去……”
藍熙之奇道:“為什麼?”
“這是公子的房間,公子從不允許任何侍妾進去的。”
藍熙之也呆在門口,她還一直以為這是府裡的客房,原來卻是石良玉自己的臥室。
她看看四周,也不知道該到哪裡去談話,好一會兒才道:“先進去再說吧。”
錦湘猶豫了一下,還是怯生生地跟了進去。
錦湘的目光掃過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眼裡露出夢幻而向往的神情,似乎要將房間裡的一切都印在腦子裡。
她心情激動,眼裡時而喜悅時而失望時而悲哀……百般情緒交織,幾乎忘記了屋子裡還有另外一個人。藍熙之也不打擾她,靜靜的坐在一邊,細細地看著她。
錦湘身上的衣飾十分華貴整齊,無論是頭釵、項鏈還是手腕上的玉鐲,都是上品。她垂下的手白皙整齊,顯然是這些年脫離了粗活勞累的緣故。她漂亮可人的容顏也更加豐滿,不若早年乾巴巴的如一根竹竿似的瘦弱,顯然是調養得當的緣故。
錦湘當年不辭而彆,誰都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裡,藍熙之曾多次派人到她兄長家裡打聽,可是她的兄長也沒有她的絲毫音訊。此刻,藍熙之方才明白,當年,她竟然是隨了石良玉而去。
一會兒,錦湘才回過神來,有些羞澀地看著藍熙之:“藍姐,對不起,我失禮了……”
“沒關係的,錦湘。”
“藍姐,你不問我為什麼在這裡?”
“隻要你過得好,無論在哪裡都沒有關係。嗬嗬,錦湘,石良玉待你可好?”
她點點頭:“公子待我很好。因為太好,三夫人和四夫人都很嫉恨我呢……”
石良玉沒娶正妻,三房妾室依次被侍女們稱為二夫人、三夫人……依此類推。儘管早已料到錦湘是妾,可是聽她自己說出口,藍熙之心裡還是略微惆悵。錦湘當年在那麼艱難的情況下隨石良玉而去,但是,因為她是庶族,是一個奴婢,而且,“奔者為妾”,所以,她永遠也不會有成為石良玉正妻的資格。
“勿以妾為妻”,不要說出身望族的名門公子,就是一般士族,以妾為妻也會被人譏笑、被人看不起的。這是約定俗成的現實,平常得不足一提。
藍熙之拉著錦湘坐下,溫和地道:“錦湘,我來了這些天,都沒有見到你……”
錦湘垂下頭,低聲道:“錦湘隻是一個小妾,沒有公子吩咐,怎敢出來見客人?”
藍熙之默然坐在椅子上,也不知該說什麼。
“我聽侍女們說,公子帶回來一個女子,公子不但時時陪著那女子,甚至處理公事都帶著她一起,而且還讓那女子住進自己的房間,所以我……所以……”
錦湘跟著石良玉這幾年,雖然一直是妾,不過石良玉畢竟未娶妻,心裡還有些安慰,可是,得知他帶回來的陌生女子居然堂而皇之地住進他的房間,妒嫉、絕望、心碎立刻席卷了她的整個身心。
就在她悲痛欲絕之時,又聽得自己的侍女談起將軍如何“寵愛”那個女子。她問侍女,那個女子叫什麼名字,侍女回答“隻聽得將軍叫她‘熙之’”,她心裡一動,趕緊打聽女子的相貌體型,這一來,她早已猜出是藍熙之了,心裡又驚又喜,可是,卻不敢公然來看她。得知石良玉外出,又偷偷隱在窗外,就是想打探個明白。
她默然半晌,才道:“錦湘,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錦湘垂下頭,低聲道:“最初那段時間還好,可是,現在,就越來越不好了……”
“為什麼?”
錦湘嘴巴微張,細聲道:“最初,我還可以常常見到公子,現在,公子很忙,一年半載都不歸家……他的軍功越高,封地越大,事情也就越多……他已經離家半年多了,可是,這次回來,我都還沒見到過他……”
與這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樣,隨著地位和權力一起增長的,當然是許多的財富和許多的美女,錦湘雖然曾和石良玉同甘共苦,但是也不過是他的姬妾中的一名,又會得到他多少眷顧呢?
藍熙之看看窗外直挺挺的毫無美感的楊樹,長籲了一口氣:“錦湘,石良玉有很多女人,你吃了很多苦吧?”
“不,藍姐,除我之外,公子隻有另外兩房夫人,是石大王賞賜給他的,他不好拒絕才收下的……”
錦湘口裡的“石大王”就是認石良玉為義孫的雄主石勒。石良玉感激他的知遇之恩,一直對他很尊敬。石勒生前的賞賜,石良玉自然不會拒絕。
“公子誌向遠大,並不沉溺於酒色,戰爭中得到的女人或者大王賞賜的女子,他都悉數分給將士,沒有留下過任何一人。我們雖然不常見麵,可是公子對我一直挺好的,這些年我錦衣玉食,有幾個侍女伺候,我身份卑微,能夠做妾守在公子身邊已經是莫大的福份了,其他也不敢奢求什麼……”
藍熙之見她急急的為石良玉辯解,而且,似乎真的一臉幸福的樣子,想了想,忽然道:“錦湘,你有沒有孩子?”
錦湘搖搖頭,臉上浮現出異常悲哀的神情,眼淚掉了下來,哽咽道:“我曾懷孕,可是因為一場高燒,昏頭昏腦摔了一跤,孩子就沒了……大夫說,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藍姐,錦湘終究是薄命,也怨不得彆人……”
藍熙之心裡一震,一個做妾的女人,又終生再不能生育,縱然再相貌如花,今後又如何還能得蒙整天身在花團錦簇中的丈夫的愛憐?
她看看錦湘身上華麗的衣飾,石良玉顯然沒有在物質上虧待她,可是,就這樣一個人慢慢地煎熬著時間,等待老去的那一天麼?
錦湘擦了擦淚水:“好在公子極少和那兩房夫人親近,她們也沒有孩子……”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我以前很害怕,若是公子娶了妻子,或者其他夫人生了孩子,我的日子肯定就不好過了,現在,藍姐,你來了……”
一股冷氣襲上心頭,藍熙之道:“錦湘,你知道的,我和石良玉隻是朋友而已,我很快就會離開這裡的……”
“藍姐,你還要離開?”
“我隻是無意中碰見石良玉,才順道來看看,很快就會離開的!”
錦湘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藍姐,這些年我一直在想著你,一直愧疚當初沒有和你辭彆。你對我那麼好,可是,我自從第一眼見到公子,就喜歡上了他,暗自發誓如果能和他在一起,這一生就是讓我做牛做馬我也認了。藍姐……當時,我隻是想照顧他,他那麼軟弱,那麼艱難……我並不是指望著跟著公子享福。後來,公子富貴了,也不嫌棄我身份低賤,對我那麼好……”
“錦湘,你為石良玉做了那麼多事情,他是應該好好待你的!”
“藍姐,你不怪我?”
“我怎麼會怪你?每個人都有權利做出自己的選擇,你同樣有這個權利,不用管其他人怎麼想。”
“謝謝你,藍姐,你不怪我,真好!這些年,我再也沒有見過家鄉的人,更沒有什麼貼心的朋友。當初悄悄私奔,也沒臉給兄長捎信!藍姐,你來了,可真是好極了……”
藍熙之強笑道:“好的,錦湘,這幾天,我就好好陪陪你吧。”
“多謝藍姐。”
不知不覺間,快要到中午了。
錦湘道:“藍姐,你去我那裡吃飯吧。”
“好啊。”
兩人出門,錦湘又回過頭看了眼這間屋子,很有點依依不舍的樣子,淒楚地道:“藍姐,若不是你在這裡,也許,我永遠也不知道這個房間是什麼樣子!”
藍熙之無言以答,抬頭,覺得頭頂的烈日毒辣辣的,十分可怕。
藍熙之在錦湘的陪同下,在整個大院裡參觀。錦湘獨居一棟十分精巧的小院,這棟院子距離石良玉的房間有相當一段距離。藍熙之有點懷疑,隻怕有些時候石良玉回來了她也未必知道。
屋子裡的陳設十分精致,是眾姬妾當中最好的,侍女的數量也是最多的,這也體現出,她在眾姬妾中的地位是最高的。
藍熙之略感欣慰,這時,那個嬌小的侍女端了茶和果點進來,藍熙之方明白她為何要用那種憎恨的目光看自己了,原來是在替自己的主子不平。
那侍女不敢看她,錦湘笑道:“小紅,你不要害怕,這就是我經常給你提起的藍姐……”
小紅囁嚅道:“她不是將軍的……將軍的……”
藍熙之替她把話說完:“嗬嗬,我隻是你們將軍的朋友而已!其他什麼都不是。”
“朋友?”
小紅囁嚅著退下去,顯然還在尋思,除了妻妾這兩種身份,女人怎麼還會成為男人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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