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浸在恰到好處的熱水裡,許久不曾有過的懶洋洋的舒適。也不知過了多久,感覺越來越饑餓,藍熙之才起身,穿上了旁邊放好的裙裳。朱紅的裙裳疏疏繡著幾隻花鳥,腰帶是明黃色的鑲嵌著幾顆珍珠的織錦。
她慢慢走出來,隻見屋子裡已經擺上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擺好了十分精致的菜肴,石良玉坐在旁邊,看她出來,立刻起身,道:“熙之,吃飯了。”
藍熙之在他對麵坐下。
藍熙之在他對麵坐下。
石良玉換了一件寬大的明黃色的袍子,沐浴乾淨後,身上有股淡淡的薰香的味道。他的白玉般的手端起桌子上一個瑩潤的玉碗遞過來:“熙之,先喝了這個吧。”
藍熙之立刻認出碗裡那種淡淡的褐色的湯汁,正是以前他每天早上都會監督自己喝的那種野山參熬的。她看著他小心翼翼得近乎討好的神情,許多往日的美好的情意浮現在眼前,可是,隨之而來的還有錦湘悲慘的哭訴,朱瑤瑤那血淋淋的臉龐。
她並沒伸手去接這個藥碗,而是端起了桌上的飯碗,一聲不坑地吃了起來。
石良玉將藥碗放回桌上,小心地將記憶中她喜歡的一些菜肴一一放到距離她最近最方便的地方,見她津津有味的吃著飯菜,勉強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他這樣微笑,臉上又是蘋果般的紅潤與剔透,鮮豔得有些純潔無暇,似乎從來不曾經曆過滄海桑田,不曾有過殘酷報複。恍惚間,他依舊是飛奔在逃婚的山路間的少年,是給妙兒送錦衣的呆子,是“醉麵”醉得走不動了的傻瓜……
“熙之,喝了這個吧……”
他柔聲勸說,藍熙之忽然回過神來,他穿的是這樣明黃的尊貴的袍子,他早已在滄海桑田中登上了太子的寶座,然後,要不了多久就會登上權力的頂端——龍椅!
“熙之,喝了吧?”他再次勸說,“你的身子沒大好……”
藍熙之接過碗,石良玉心裡一喜,卻見她走到門口,隨手將整個碗扔到了外麵。雨越下越大,褐色的湯汁很快被風吹雨打去,隻剩下白玉碗的碎片,在雨中露出尖銳的劃破的棱角……
刺骨的風吹在人的身上,骨頭都是冰涼的。石良玉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熙之,這裡風大,進來吧。”
藍熙之轉身,慢慢走了進去。
飯桌已經撤走,屋子裡全然的整齊潔淨。角落裡還多添了一盆綠油油的水竹,使得整個屋子在溫暖中更添加了一份生機。
石良玉見她看著那盆水竹,柔聲道:“熙之,你要喜歡的話,我再叫她們搬幾盆進來……”
藍熙之轉過身,麵對著他:“石良玉,說吧,你一般如何處置你的敵人和俘虜?”
“熙之,我找你很久了,可是一直找不到,這次終於在塢堡見到你,你不是俘虜更不是我的敵人。”
“是麼?好,那我就恕不奉陪了。”
她扭頭就走,石良玉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熙之,除了不離開,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依你,除了不離開!”
“這就是你所謂的不是‘俘虜’?”
藍熙之甩開他的手,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又淡淡地看著那盆水竹。
石良玉轉身出去,過了一會兒,又走進來,手裡拿著一個盒子。
他打開盒子的蓋子,雙手遞過來:“熙之,給你。”
藍熙之見他認真得幾乎有些虔誠的模樣,看也不看那個盛裝“太子妃”的印書綬冊的盒子,冷笑一聲:“石良玉,你要金屋藏嬌?”
“不,我要娶你,娶你做我的太子妃。經曆了許多事情後,我們身邊都再也沒有任何阻礙了,我決不能再放棄機會了……”
“那你上次娶的太子妃呢?”
“她的父親和石氏宗親一起圍攻太子府,她也死於那場圍攻。”
“你看,石良玉,我從來沒有說錯,凡是跟你有點關係的女人,沒有一個會有好下場,是不是?”
石良玉臉色煞白:“熙之,我此生決不負你。”
藍熙之笑起來:“石良玉,還輪不到你來負我!我早已收了蕭卷的鳳印、皇後冊,又怎麼會希罕你那蠻夷番邦的什麼太子妃?你是癡心妄想!”
石良玉的臉色更是難看,好一會兒,轉身走出屋子,衝進了外麵的冷風冷雨裡,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這重重朱門深處的精致院落裡。
傍晚時,雨停了,然後,居然又出現了一抹殘照,然後,這殘陽很快落下山去,冬日的又一個夜晚,悄然來到。
藍熙之走出院子,四處看看這鬆柏濃蔭下的天地。但見得這院子周圍,四處重兵把守,比在京郊外麵的那棟屋子防守更嚴,彆說人,隻怕連隻蒼蠅也飛不出去。
她冷笑一聲,也不看那些或明或暗的崗哨侍衛,徑直四處轉悠。
沿途都是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傭仆成群,穿梭往來,尤其是那些高高掛在門邊、樹上的大紅燈籠,藍熙之這才想起,已是臘月初了,再過一二十天,就是除夕了。但是,羯族並不過除夕,府裡點燃的這些燈籠,顯然也不是因為除夕,而是準備著其他什麼大喜事。
“我要娶你做我的太子妃!”
她想起石良玉那可怕的煞白的臉色,心裡越來越焦慮,暗暗尋思著究竟要如何才能離開此地。
這冬日的府邸裡,到處都是四季常青的高大樹木,偶爾幾枝臘梅已經結滿黃色花苞,透露出隱隱的香味。可是,作為,俘虜,這些美景看在眼裡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隻覺得越看越刺心。
藍熙之停下,隨手折了一支臘梅,又狠狠地扔在地上,站了一會兒,才往那個小院子走去。
院子裡已經點上燈籠,四處都是明晃晃的。這燈籠點得太多,太過刺目,藍熙之忽然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起,越來越習慣黑夜了。黑夜裡可以沉思可以考慮得很清楚,獨自走在黑夜裡也不是什麼好可怕的事情,反倒是麵對越來越眩目的燈光,就讓人越來越不適應。
屋子裡也是燈火輝煌,跟中午一樣,早已擺上了一桌精致的菜肴,不多,卻都是她平素喜歡的。
她見石良玉不在,暗暗鬆了口氣,胡亂吃了點飯菜,就到了“自己”的臥室休息。
這是她第一次走進臥室,隨手關了門,明亮的燈光下,隻見臥室裡一張寬大的書桌,上麵是各種各樣的字畫、書籍,其中包括她特心向神往的嵇康真跡和嵇康就義圖。
臥室的一側簡單掛了一幅畫,細細一看,正是自己撕碎了的那幅石良玉的“美化”圖象。她有些意外,即使粘貼裝裱,也不可能如此天衣無縫吧?她提了燈籠,上前一步,細細照看,才發現是新畫的一幅,幾乎跟往日那幅一模一樣。
再看下麵,細心裝裱著另外一幅畫,畫上的女子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模樣十分滑稽可笑,正是當初自己打岔,石良玉畫廢了的那張。
這張如此拙陋的畫,他卻一直保存著,而那天在江南,他撕碎的是沒畫完時自己就“逃跑”了的那張。
兩人在一起時的友好的記憶,他都留下了;不愉快的記憶,他都撕毀了!
藍熙之自言自語道:石良玉,你又何必如此?
熄燈上床,窗外又開始有了淅淅瀝瀝的雨聲。
藍熙之忽然發現,自己被軟禁在這陌生的府邸,心裡既無悲傷也無哀愁甚至也並不十分焦慮。臨行前,她已經將塢堡事宜交代給了孫休。孫休是塢堡本地人,是那裡的二當家,如果當初自己沒有前去,老堡主死後,他就是理所應當的首領,所以,現在自己離開了,塢堡的現狀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她還吩咐了孫休轉告朱弦,毋需勞師動眾尋訪自己。
她唯一害怕的就是朱弦為了“先帝囑托”不聽勸告,跑來找自己,那樣,就會陷入太危險的境地了。朱弦鎮守豫州,公務軍務繁忙,如果囿於“先帝囑托”單單為了某一個人勞師動眾,對於當前紛亂的大局來說,是毫無意義的。
她忽然想起,原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一直少有可以牽掛的人,唯一的蕭卷,他已經死了,所以自己生也罷死也罷,天涯海角也罷,都惹不起多大的心傷痛苦了。
同樣,唯一的蕭卷不在了,這世界上也不會再有任何人會掛念自己,哪怕自己棄屍荒野,屍骨腐爛,也不會有人會多看一眼的,在這亂世裡,似乎每一個人都顯得可有可無。
她想起以前和蕭卷一起整理陶淵明的集子時看到的幾句:
向來相送人
各自還其家
親人或餘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體同山阿
當時,她記得自己對蕭卷說:“我沒有親人,我死了肯定沒人悲,隻有人歌。”
蕭卷抱住她微笑:“熙之,我會悲傷的。”
她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喃喃自語:“我還以為除了師父外,再也不會有人為我感到悲傷的。”
結果,蕭卷和師父一樣先走了,這世界上最後一個可以為自己悲傷的人,他早已離開了。也許,他在另一個世界也會感到悲傷的吧?他在另外一個世界,真的可以看到自己嗎?
她想著想著,慢慢地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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