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身,她立刻被他身上那種腐爛潰敗的膿水氣味熏得後退了一步。
她揮揮手,獄卒退了下去。她原本打算既不和鄴國結盟也不趁火打劫,可是,五胡聯盟國家利益高於一切,鮮卑不能獨立在外在這種關鍵時刻得罪其他四胡,而且,權衡再三,那個自己或多或少曾經動過一些真情的男人根本沒有將自己放在心上,自己又何必對他客氣?
所以,才有後來她中途出兵,堵截了石良玉的退路。
她皺起眉頭,看著往日英武俊秀的男子此刻已是蓬頭垢麵,渾身上下已經被折磨毒打得再無一絲完好的肌膚。
她再退兩步,有些險惡地捂著鼻子:“石良玉,你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如果你一直不曾背叛本宮,本宮何至於在你落難的時候阻你一程?”
石良玉大笑咳出一口血來:“大丈夫能屈能伸,過去,我靠屈身於你和胡皇後,換來了步步高升和榮華富貴。如今,這些我都失去了,也不打算東山再起了,我又何必再屈從於你?”
馮太後冷笑一聲:“你彆忘了,你縱然不屈也決不能再‘伸’了!”
“我殺戮太重,有今天也是報應,我本來就沒有打算再‘伸’!”
馮太後仔細地看著他,過了半晌才道:“石良玉,我真為你可惜。你是英雄,但卻沒有能夠成為梟雄!先不說被你們所謂中土英雄瞧不起的五胡,就拿你們曆代尊崇的秦皇漢武來說,哪個殺的人不比你多?他們不照樣成了千古明君?你們所謂的中原正統不照樣對他們歌功頌德?想你石良玉剛起兵時,何等的雄才大略英姿勃發百戰百戰?可是,你為什麼後來跟中了邪似的?竟然中途心軟,放棄大規模殺戮,甚至愚蠢到將軍糧分給窮人賑災,自己率軍去搶軍糧!你這種婦人之仁,如何能不得敗?古往今來,婦人之仁有幾個能成大事的?你若堅持你早期的風格,以你的大略,何至於淪落為慕容俊這種庸才的俘虜?又何至於有今天的敗亡和****?”
石良玉淡淡道:“秦朝也不過二世而亡,縱然漢武也沒能支持到今天。誰的天下能夠一萬年?你的魏國又能存在幾百年?我的敗亡,我自己早就料到了,所以如此,不過是想最後為妻兒多少積點陰德罷了……”
馮太後怒道:“你的妻兒?”
石良玉點點頭,麵帶笑容,忽然有些眉飛色舞起來。這一瞬間,馮太後仿似覺得眼前一亮,眼前的男子竟然變得如此風華絕世、光彩照人,仿佛又恢複成了那個自己生平從未見過的俊秀男子了。
她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兩步,伸出手去想要撫摸他的臉,石良玉冷哼一聲,避開了去。
馮太後手一落空,勃然大怒,抬起一掌摑到他的臉上:“本宮就送你去地下見你的妻兒……”
她這一掌並不重,卻如最後一片羽毛,石良玉吐出一口血來,“咣襠”一聲和著身上沉重的枷鎖和腳鐐手銬一起倒了下去……
她急忙蹲下身子,想扶起已經完全昏迷的他,卻聞得那樣強烈的傷口化膿的惡臭,不由得後退了兩步。尚未站穩,隻覺得眼前一花,院外的高牆上,一個什麼東西徑直落到了院子裡。
她大驚失色,來不及後退,一柄明晃晃的長劍已經抵住自己的脖子,隻聽得一個女子的低聲:“馮太後,站好,不要亂動!”
冰冷的劍尖指在脖子上,發出冷冷的死亡的氣息。
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死亡,饒是馮太後也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隻是訝異地瞪著那輛突然從高牆上飛下來的奇怪的馬車,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一名道士將石良玉抱起來放在馬車裡,自己也坐了進去,搖動著馬車上的似乎是槳擼一樣的東西,好像要飛出去一般。
周圍的士卒聞聲趕來,見太後被挾持,哪裡敢繼續上前?
馮太後揮揮手:“你們都退下,退到院子外麵。”
衛士們舉著利刃,一步一步往院門外退去。
藍熙之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石良玉,看著他被葛洪放在馬車裡,然後,才收回目光,劍尖依舊指著馮太後的脖子:“我們已經在這周圍埋伏好幾天了。多謝你,在太陽出來的時候,居然肯讓他出來見見陽光。”
馮太後冷笑一聲:“讓你帶走又能如何?你看看他全身上下還有一處好的地方?他早已跟死人無異,不過再勉強支撐幾天罷了。”
藍熙之也冷笑一聲:“哪怕他是一具屍體,他也是我的!我仍然要將他帶走!”
“哦?你不是曾信誓旦旦要為南朝先帝守節?你們南朝所謂的三貞九烈也不過如此?”
“嘿嘿,大家彼此彼此,太後可以男寵無數,我一個普通女子再嫁他人,也顧不得彆人的冷言冷語了!我是石良玉明媒正娶的妻子,馮太後,現在我來帶自己的丈夫走,你還有什麼話說?”
“好,你帶他走吧。我不阻攔你。”
“我就不客氣了,還得煩勞馮太後送我們一程。”
馮太後看看脖子下冷冰冰的長劍,隻得無可奈何地悶哼一聲,藍熙之見葛洪已經準備好了,揮揮手:“道長,你帶他先走,我馬上就來。”
“是”。
葛洪答應一聲,棗木飛車咕嚕一聲衝天而起,越過城牆,很快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裡。
藍熙之輕呼了一口氣劍尖輕輕垂下,馮太後也似鬆了口氣,趕緊退後幾步,惡狠狠地看著她:“你可以走了,我並不想留你在這裡礙眼。”
藍熙之看著她,淡淡道:“其實,對我來說,每一次見到你,也都很礙眼!”
說罷她轉身走出大門,快奔幾步到角落裡上了自己的馬,外麵的馬蹄聲已經消失,也並無打鬥的痕跡,顯然,那十餘精騎已經接應了葛洪一起走了。而在外麵幾裡處,還有王猛的五千精兵埋伏著作為後援,想來他們已經萬無一失的離開了。
她馳馬狂奔,上百名侍衛衝出院門正待急追,門口,一名探子匆匆趕回:“報告太後,前麵七八裡避風處埋伏著一支便裝軍隊……”
“哦?”馮太後判斷出那正是藍熙之剛退去的方向,心道藍熙之原來是早有準備,難怪敢徑直闖進火城救人。
“太後,還要不要追趕?”
馮太後搖搖頭,大聲道:“不用追了。”
一眾侍衛趕緊退下。
奔出十幾裡地,藍熙之勒馬,前麵,葛洪和一眾侍衛已經停下,王猛親自率領的五千精兵從另外一個側道出來,他們一直在斷後,防備著隨時可能出現的追兵和其他敵人。
王猛上前一步:“藍姐,一切都還好吧?”
藍熙之點點頭:“謝謝你,王猛。”
王猛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藍姐,不用謝,我再送你們一程。”
“不用了,我們現在可以自己離開了。王猛,你不能耽誤太久,回去吧。”
“那,好吧,藍姐,你們要多保重。”
藍熙之看著他昔日純良的麵孔上已經多了幾分沉穩慎重的大將之風,很替他高興:“王猛,我走了。以後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來秦國看你的。”
“好的,藍姐。”
此時,棗木飛車在地上已經恢複成了奔馳的馬車,藍熙之下馬,跳上馬車,在石良玉身邊坐下,四乘經驗豐富的良馬駕駛著馬車飛奔而去。身後,十餘精騎緊緊跟在兩邊。
王猛看著一行人漸漸遠去,才對一名親隨道:“你率五百人馬再送他們一程,稍微保持一點距離,隱蔽點,一定要確保他們安全離開。”
“是!”
其時,夕陽在天,北方乾冷的風吹得人麵欲裂。王猛從懷裡摸出一幅畫卷,那是在趙國重逢時,藍熙之為自己寫的一首詩。心裡浮起一股淡淡的惆悵,他將畫卷放在懷裡,揮了馬鞭,又往龍城方向衝去。從這裡開始,他慢慢走出了一片廣闊的天地,先是在一場大戰中親手射殺曾不可一世的慕容俊,從此金刀鐵馬,成為關中秦國苻大王的中流砥柱,名列一代賢相……
棗木飛車平穩地往前飛奔著。藍熙之坐在馬車裡,抱著懷裡這個昏迷不醒的男人。他已經蓬頭垢麵,渾身各種汙垢膿血凝結成塊乾了又濕濕了又乾。
她緊緊抱住他,服下幾顆葛洪的提氣丹後,他慢慢睜開眼睛,恍若隔世:“熙之,熙之……是熙之麼……”
“水果男……”她抱住他的頭,微笑起來,“我曾多次對你食言,這次答應了你要和你在一起,就一定要在一起!”
“嗯,我們一定要在一起。”
他聲音微弱,在半昏迷狀態裡,見她那樣溫柔、那樣細心地為自己處理著身上的傷口,擦拭著那些令人作嘔的膿血,就像許多年前在江南一樣,就像當初自己家破人亡如黑夜逃竄的老鼠一樣。原來,她一直是自己生命中最後的一盞燈,每一次,自己走投無路的時候,她都會及時出現在自己身邊!
他閉上眼睛,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安寧而舒適地睡著了。
這是距離火城百餘裡的一個異常冷清偏僻的村落,方圓幾十裡不過幾戶人家。鵝毛般的大雪已經連下了三天,四處白茫茫成一片,人走在路上,雪花飄飛得眼睛都睜不開來。
在這棟三十裡內唯一的簡陋的民居裡,嫋嫋炊煙正在將雪水融化,然後,一名侍衛將水倒在一個大大的瓦罐裡。旁邊,另外一個用枯枝生起的火堆上,熬藥的瓦罐飄散出陣陣的藥香。
屋子裡也生了火,整間屋子都是暖和的,石良玉的手腳卻是冰涼的。
葛洪重新給他服下了幾粒提神的丹藥,為他的傷口做了細致的處理。
藍熙之上前握住他的手,看著葛洪,聲音微顫:“道長,他還有沒有救?”
葛洪搖搖頭,沒有作聲。
藍熙之的眼神完全黯淡了下去,“多謝道長,我也知道他沒救了。”
“他的傷勢太嚴重了,又惡化得很厲害,癘氣已經完全浸入了五臟六腑。如果他能神智清醒地熬過今晚,就還有救……”
“如果熬不過呢?”
“就必死無疑!”
藍熙之看看床上氣息微弱的石良玉,他已經完全隻靠了葛洪的幾粒提神丹勉強維持著最後一口氣。要令他神智清醒地熬過今晚,簡直是在癡人說夢!
“要熬過這一劫,按照他現在的情況,除了藥物,主要得靠他的意誌了,要他強烈的求生意識才能支撐下去……唉,但願能撐下去啊……”
葛洪已經出去了,藍熙之坐在簡陋的木板床前,用帕子蘸了熱水擰乾,一點一點細心擦拭著石良玉身上的新滲出的膿血。
舊傷新痕深入骨髓,他殘餘的最後一絲氣息也越來越微弱了。藍熙之依舊一絲不苟地為他擦拭著身上的膿血汙痕,邊擦邊輕喊他:“水果男……水果男……”
他嘴唇微張:“熙之,熙之……”
他的聲音實在太微弱了,但是藍熙之還是聽見了,她停下擦拭的手,摸摸他的鼻息,低下頭,將臉輕輕貼在他的臉上,一滴淚水也沒有了。她的聲音和眼眶一樣乾乾的、澀澀的,“水果男,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是喜歡你的?”
他笑起來,無限地喜悅:“熙之,你沒有說過,你以前從來也沒有說過……”
她也笑起來,可是他眼裡的喜悅的光芒隻這麼一瞬間就黯淡了下去,眼皮也慢慢地要合上了。她拉了他的手:“水果男,你不能睡著,你要一直睜著眼睛。道長說,隻要你熬過今晚,熬過今晚就有救了……”
石良玉疲倦地搖搖頭,眼神完全一片死灰。
外麵,忽然“哇”的一聲,一個嬰兒的洪亮的哭聲響起,石良玉眼睛一亮,眼裡立刻浮起強烈的期待之意。他拚儘了全身力氣似乎想要坐起來,卻依舊一動也不能動……
藍熙之看著他期待的眼神、掙紮不得而慌亂的神情,將臉從他臉上移開,笑了起來:“這是藍妹妹在哭,是你的女兒在哭。她就在外麵,你想不想見她最後一麵?”
他掙紮著點了點頭。
“你要見她一麵才肯瞑目?”
他的眼裡忽然放出光彩,似乎在說,對,我隻要見她一麵,馬上就會瞑目了!
藍熙之心裡一抖,低下頭,見他左手抖動,似乎是想伸出來拉住她的手。
她輕輕將他的手移開,淡淡道:“不,我不會讓你見她的。如果你熬不過今晚,你就永遠也見不到她一麵。你曾許諾要和我一起將她養大,現在,你卻要食言了,讓她生下來就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如今,沒想到我的女兒也是同樣的命運!石良玉,你怎麼還敢奢望自己可以死得瞑目?石良玉,你怎能如此自私?”
外麵,嬰兒的啼哭聲更響亮了,乳母的腳步聲已經響在門口,藍熙之道:“出去……”
乳母抱著嬰兒普通一聲跪了下去:“夫人,小姐還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這是最後一麵了,讓她見見吧……”
石良玉的目光中露出一絲喜色,用了全身力氣想要往門口看去,藍熙之卻側身擋住了他的視線,厲聲對乳母道:“出去!”
乳母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的疾言厲色,嚇得慌忙起身就抱了嬰兒跑出去了,嬰兒受此驚嚇,更是大哭起來,哭聲在漫天的風雪裡傳出去老遠老遠……
他的黯淡的眼神追蹤著女兒的哭聲,流露出一絲深深的疼惜,微弱地道:“妹妹、妹妹……”
藍熙之笑了起來:“石良玉,我曾親眼目睹蕭卷死在我身邊!如今再嫁,又得麵對你的死亡!但是,我不能一個人痛苦,得看著你陪我一起痛苦。你熬不過今夜,就休想見女兒一麵……石良玉,你休想……”
他再次勉強伸出手去:“熙之,熙之……我會儘力的……我放不下女兒,更放不下你……我一定要和你們在一起……”
藍熙之點點頭,輕輕拉著他的手,拉了一會兒又放開,轉身斷然走了出去。
“熙之……熙之……”
身後,他的微弱的聲音響起,藍熙之加快了腳步走出門去。門外的風雪世界裡,乳母抱著穿得厚厚的小嬰兒正在另一側的屋簷下焦慮不安地來回走動。
“妹妹,妹妹……”
她輕輕叫女兒,然後奔過去將她抱在懷裡。小嬰兒還不懂得悲哀,隻在母親的懷裡咯咯地笑起來,睜著小眼睛看著天空鵝毛般灑下的大雪,一陣風吹來,大雪紛紛揚揚斜斜地往屋簷下飄來,一片一片很快沾滿了她的厚厚的繈褓……
天色慢慢黑了,鵝毛般的大雪也停了,一輪圓圓的月亮升上天空遙遙地發散出冷冷的光輝。十二名衛士、葛洪、乳母,都靜靜地站在外麵的過道上,等待著這黑夜慢慢地過去,也不知它是將死神帶來,還是將死神帶走……
藍熙之抱著女兒走到門口,摒息停下。此時萬籟俱寂,門裡似有隱隱約約的囈語“熙之……妹妹……妹妹……熙之……”
她轉身,將女兒交給乳母,輕輕走了進去。
屋子的燈火燒得那麼通明,她看著石良玉越來越難以支撐的眼神,逐漸地,這微弱的囈語就淡了,然後快要完全消失了。
她在他身邊坐下,輕輕拉住他的手,外麵,小女兒不知何故驚醒,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已經快完全混沌的心猛然一震,石良玉快要合上的眼皮又強行睜開來,低低道:“妹妹在哭……熙之……”
藍熙之心裡一鬆,覺得倦了,將頭埋在床沿,緊緊拉住他的手,窗外的月光如雪,那麼明亮地照在二人身上,又那麼黯淡地慢慢退去。
迷迷糊糊裡,仿佛有人輕輕捏了一下自己的手,那樣的手是軟弱無力的,卻又真正有了第一縷生命的活力。她的眼裡終於掉下淚來,反手將他的手緊緊握住。
門口,葛洪端了藥匆忙跑進來,乳母也抱了小女兒急切地跟進來,遠方的天空,第一縷晨曦已經悄然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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