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上大多數都是一二層的自建房。這個地方原本隻是瓦屋,其實隻是簡單的一個農村地方。
不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裡的年輕人開始往外打工,把錢寄回來,也才慢慢地有了這小鎮上現在的模樣。
2003年的夏天,晴。
小鎮的一棟兩層的小房之中,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就這樣對視著。
屋子的男主人顯然不打算把麵前的這對男女請進來……他的臉上甚至還有這厭惡的神情。
“沈美緩,你還回來做什麼?這是你新的姘頭嗎?怎麼?帶他回來,想要奚落我的?”
“你怎麼說話的?”顧峰這時候皺了皺眉頭,眼中也是冒出了火氣。
但他身邊的妻子——三個月前兩人正式在領了證,如今已經是合法的夫妻。
沈美緩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距離脫離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有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她的模樣已經不同,隻聽得她淡然道:“我給你們打過幾次電話,上次是你媽接的電話,我說得很清楚了。所以,我這次回來是把家輝也接過來的。”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男人一聽,更大聲地叱喝了起來:“你這個賤人!上次走了帶走我一個兒子還不夠,這次還想把家輝也搶走嗎?沒門!你死都彆想!”
沈美緩深呼吸一口氣,淡然道:“我打聽過,聽說你在外邊的工廠打工的時候,得了病,是肺結核。工廠不要你了,你也沒有得到賠償。像你現在的環境,你能給家輝一個好的成長環境嗎?”
說著,身邊的顧峰臉上的有一絲不舍的神情,但還是從西裝袋子裡麵掏出了一張支票:“這些錢你拿去治病吧,美緩的孩子,交給我們照顧。你放棄對他的撫養權吧。”
男人一瞪眼,猛地一下從顧峰手上把支票搶了過來直接撕碎,“滾!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們!滾!!”
顧峰的臉色微變,沈美緩此時深呼吸一口氣道:“劉成,我這次回來隻是想和你談談。你需要這些錢去治病,而你確實也沒有能力能好好地養大家輝,不要固執。然我帶他走吧,有空的話,我也可以讓你們見麵。我隻想好好解決這件事情,不要逼我走法律了……你知道,你的情況,一點也不樂觀的。”
“我就算是死,也不可能讓你把家輝帶走!他是我的兒子!”劉成咆哮著道。
“家輝!家輝,你在家嗎?媽媽回來了,家輝,媽媽回來了,出來見見我!家輝!”
沈美緩對這房子實在太熟悉了,她一下子走了進來,一邊大聲地喊了起來。
不料這直接將劉成的怒氣推到了高峰,他一瞬間抓住了沈美緩的手,把人給扯了出來:“你不是這個家的人!我沒讓你進門,滾!!”
“劉成!不管怎麼說,讓我漸漸家輝!他也是我的孩子!你沒有權阻止我見他!劉成,你放手!放手!!”
“相見!等你死了時候再去見吧!”劉成此時大吼道:“陰曹地府上,看他還認不認你這個不要他的娘!”
“你說什麼?”沈美緩臉色一下子劇變起來。
“他死了!”劉成甩開了沈美緩的手,一下子冷哼道。
“怎麼會……”
……
“這就是他的墓,你要不信,就挖開來看看!我看看你這個做娘的,敢不敢挖你兒子的墳!”
附近的山頭上,劉成一邊喝著路上買來的二鍋頭,顯得狼狽和憔悴。
“家輝……”
沈美緩臉色發白地一下子跪在了墳墓的麵前,顫抖著的手指摸著墓碑上的名字,沒有說話,隻是一遍一遍地摸著這個名字。
“什麼時候的事情?好好的孩子為什麼說死就死掉了?”顧峰卻十分冷靜,這時候皺著眉頭,一手抓緊了劉成的衣領,大聲地質問道。
“還不是這個做娘的狠心走掉!”劉成冷哼道:“沈美緩,你兒子天天坐在門前等你回來,你回來看過他嗎?你沒有!這孩子傷心了,他離家出走去找你!一個大雨天!然後掉在池塘裡麵,掩死了!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還有臉回來嗎!”
“說話注意點!”顧峰頂撞了上來。
眼看著這兩人就要扭打起來,沈美緩忽然打了個激靈,猛地把劉成撲到在了地上,撕咬起來:“你騙我!我兒子沒死……你騙我!你騙我!!我不相信!你騙我!!你騙我!!”
“把孩子還給我!!!還給我啊!!!”
……
“孩子,還給我,還給我!!”
猛然的一聲驚叫,在病房之中響了起來。淒厲悲憤的聲音,讓病房裡麵的兩位同時也從瞌睡之中被驚醒了過來。
馬厚德看著終於醒了過來的沈美緩,看著她額頭上一抹汗水,連忙走上前來道:“顧太太,顧太太,冷靜點。你隻是做夢,做夢,冷靜點,冷靜點。”
“我……我在什麼地方?”沈美緩一下子失神地看著四周。
“你忽然暈倒了,我們就把你送來了醫院。”馬sir這會兒道:“醫生說你身體很差,嚴重貧血,需要好好地休養。”
“我兒子,我兒子!”沈美緩猛一下緊張地抓緊了馬厚德手臂上的衣服,“我兒子,我兒子!”
“放鬆點,放鬆點。”馬厚德這時候急忙道:“在你暈了的這段時間,我讓人去查了下戶口,我們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了。他果然是來了這裡,也在醫院,不過是在第三醫院。”
“他……他在?”沈美緩愣了愣。
馬厚德點點頭道:“嗯,我們不清楚劉家輝的成長環境。不過我們倒是查到了劉成在六年前就病死了。劉家輝是和她奶奶兩相依為命的。你的婆婆……不對,劉成的母親叫做何小妹,對不對?”
“她……她是叫何小妹。”
“那就是了。”馬厚德道:“根據記錄,何小妹前段時間來了這裡的第三醫院做了一個胃部切除手術,母親還在第三醫院休養,而她的家屬上寫著的名字就是劉家輝。所以,最近跟蹤你的,應該就是你另外一個兒子,劉家輝沒錯。”
“家輝……”
沈美緩呆住了。
她緩緩地低著頭,念著‘家輝’兩個字,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他,他怎麼……
家傑現在不知所蹤,突然冒出來了劉家輝還活著……
她雙手同時插入了自己的頭發之中,就這樣抱緊了起來。
許久,她才忽然抬起頭:“馬警官,你能帶我去見見他嗎?有些事情,我想要問清楚一下。”
“好吧。”馬厚德點了點頭:“我和醫生說一下,應該沒有問題。”
她就這樣被帶著離開了這家醫院,朝著另外一家醫院而去,路上並沒有什麼意外。
駕駛座上和副駕駛座上的年輕小警官和馬厚德,偶爾看著後視鏡上的沈美緩的樣子,看著她呆呆地把頭靠在了車窗上,默默地看著街上的倒退的影,都無聲地歎了口氣。
他們想,對於這女人來說,一直養大的兒子死了或許是絕望的,那麼另外一個從小就離開的孩子能夠回到她身邊的話……
但願能讓她走出悲痛吧。
未幾,他們來到了何小妹所住下的這家第三醫院。
“警官,就是這房間了。”護士把人帶到了病房的門前。
沈美緩手一下子按在了房門上,她猶豫了好一些時間,才深呼吸了一口氣,推開了,首先走了進去。
這個時候,馬sir覺得自己不應該進去,要聽什麼,其實在門外也差不多可以聽見。他擺了擺手,讓年輕的小警官也呆在了門外。
二人靠在了牆邊上,靜靜地聽著房裡麵的動靜。
當何小妹的模樣出現在沈美緩視線之中的時候,她顯然有點不知所措起來。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明顯地比她記憶之中的要蒼老了許多。
恐怕是因為術後的緣故吧。
灰白稀疏的頭發,深陷的眼眶,黝黑而粗糙的皮膚。被子蓋在了何小妹的身上,病床的床頭已經被搖了起來,她卻默默地看著窗外,似是在等著什麼人回來。
走前了兩步,沈美緩一下子想不出來,她應該怎麼稱呼這位老人。
怎麼稱呼似乎也不合適。
忽然,老人轉過了臉來,她恐怕是聽到了動靜。就在兩人四目相投的瞬間,沈美緩下意識地喊了一句:“媽……”
但她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說了什麼,一下子停住了下來。
“你是?”何小妹卻有點疑惑,老人家慈祥地笑了笑,搖搖頭道:“我眼睛不太好,走過來,讓我看清楚點吧。”
“是我。”沈美緩深呼吸了一口氣,她走到了床邊,坐了下來,“我是美緩,還記得我嗎。”
老人的手一下子驚動得從被子裡邊抽了出來。
她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一下子沒能說出話來,許久許久,何小妹才放下了手,但很快又激動地伸出,抓緊了沈美緩的手掌,“真的是你嗎?美緩,真的是你嗎?”
她甚至雙手伸出,輕輕地捧在了沈美緩的臉上,仔細地摸了起來,“想不到……想不到,我還有見到你的這一天。”
沈美緩這時候卻深呼吸了一口氣:“我聽說,你在這家醫院做了個手術……”
說著,她一把抓緊了老人的手,“你……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人把你送來的?”
“我就知道,這件事情始終是瞞不住的啊……”何小妹搖了搖頭,忽然撐著身子,床上走了下來。
眼看著何小妹就要跪在地上的模樣,沈美緩一下子慌亂起來,“媽,你這是要做什麼!”
“對不起啊,美緩,我對不起你啊!是我們騙了你,騙了你啊!”
老人不願起來,就那麼跪在了地上痛哭起來,“當年,你打電話回來說要把家輝也帶走,我一慌,就告訴你了劉成……唉,我們不是故意的,但……劉成弄了一個假墳,騙了你。劉成知道,你隻有知道家輝不在了,才會絕了這條心,所以……所以就……”
沈美緩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輕微地擺動著自己的頭,視線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焦距,“家輝……家輝……沒死……沒死……家輝……啊!!!啊!!!!啊!!!!!”
沈美緩一下子尖叫了起來——對著何小妹就這樣尖叫了起來,十幾年來埋藏在心中的痛就這樣毫無保留地釋放了出來。
“你們!!你們……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啊!!!啊!!!你們騙了我!!你們……怎麼可以……這樣……這樣……”
她乾咳著,似乎想要嘔吐般,慢慢地就雙手按在了地上,滴著淚,“這樣……對我……”
何小妹也隻能痛苦並內疚地抱緊了她,也是泣不成聲,“對不起,美緩,對不起啊……”
啊——!!!!啊!!!!
她依然尖叫著。
她恐怕隻能這樣,才能讓自己能夠呼吸。
……
“你聽,我到外邊抽根煙,等會再告訴我。”
那房間的動靜還在,但是馬sir卻忽然拍了拍身邊這位年輕小警官的肩膀,就這樣走了開去。
雖然辦案了這麼多年了,但年輕的小警官還是清楚,馬sir有時候淚腺比較發達。他也搖了搖頭,馬sir也是為人父的,大概能夠感受到這種切膚之痛吧。
那房間後來沉默了好久,才又開始有了一些聲音。
沈美緩的聲音。
“家輝他……他這些年,過的好嗎?”沈美緩望著何小妹,依然紅著眼睛,哽咽著道:“那個人……劉成幾年前早就已經……你們為什麼不來找我?”
何小妹歎了口道:“我不知道怎麼聯係上你……家輝他,他其實也不知道你。那孩子還小的時候,劉成就告訴過他,你死了……我沒敢跟家輝說出這個真相,也沒有臉告訴他。”
“那現在……”
“幾個月前,我病了。”何小妹悲聲道:“我感覺自己快不行了,所以才告訴了他實情。我怕我走了之後,他就真的一個親人都沒有了。這孩子太可憐了。劉成的病一拖就拖了好幾年,他生病的時候脾氣不好,就會打這孩子。我這老骨頭,好幾次都護不住……我想過帶他走,去找你,可人海茫茫,我也不知道去什麼地方找你。我偷偷地去過你之前做事的地方問過,那裡的人說沒有你的消息……”
這老人,恐怕也是不願意讓自己的孫子被帶走,當年才會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劉成……她兒子的做法。
沈美緩不是不能夠理解何小妹……換做了是她,恐怕也不會好得了哪裡去。
但理解,卻不能讓她釋然——那是另外一件事情。
沈美緩已經冷靜了下來,既然知道另外的兒子沒死,還好好活著,那恐怕是這段時間以來,算是最好的消息。
“你……你這做手術的錢?”
“家輝把老家的房子連地也賣掉了,又跟人借了些錢,才湊夠的。”何小妹搖搖頭:“我老了,不想拖累他,可是那孩子不肯。他抱著我,說我不做這手術,他也就死在我麵前……我……我還能說什麼?”
她歎了口氣說:“醫生說,我年紀太大了,就算坐了手術,也不定能成功……我琢磨著,萬一我真的死了,也不能讓這孩子一個人單著,才說出了真相。”
她接著一把抓住了沈美緩的手臂:“你在這裡了!是不是家輝找到你了!這段時間,家輝一有時間就往外跑去,我知道他一定是去找你的。對了,家傑呢?他還好嗎?能……能讓我見見他嗎?”
麵對著這個曾經讓她敬重過,而今又怨恨著的老人,沈美緩一下子不知應該給她說些什麼。
這老人已經這樣,能否承受這樣悲痛的事情?
“他……他很好。”沈美緩彆過了臉去,“我們把他送國外讀書了。”
她隻能暫時瞞著……也心亂如麻。
顧家傑現在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是嗎……這樣啊。”
對於何小妹來說,這或許也是這段時間聽到的一個最好的消息,起碼她掛念了十多年的另外一個孫子,又出息了。
……
馬sie略顯得煩躁,正抽著煙。
他就在這醫院大樓外走來走去,忽然正麵看到了一個家夥——對方提著的食物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
是一碗熱滾滾的粥。
但他轉頭就跑!
“彆跑!”馬厚德一甩煙頭,就追著上去,“劉家輝!彆跑!!彆跑!!”
追了出去。
ps:感謝‘得失有度’打賞的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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