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抬頭的時候,展歡顏已經從那樓梯口的台階上走了上來。
這會兒她身上已經多披了一件素白的披風,人往高處一站,冷風獵獵,卷起她的衣袍翩飛,和身著一襲黑色輕裘的北宮烈相得益彰。
兩個人站在一起,麵上是一樣高高在上,卻是冷厲高傲,並無半分悲憫之情流露的表情。
一帝一後,仿佛天生絕配,他們生而就該是這樣並肩站在一起的。
在這兩個人麵前,遇到了這樣的對手……
好像除了一敗塗地,他也再不能指望彆的了。
展歡顏出現之後,北宮烈也沒有刻意去看她,仍是麵容冷肅看著前麵失魂落魄的北宮馳道:“怎的?你還不動手?是要等到去大理寺過堂嗎?”
“嗬……”北宮馳忽而便就又慘然的笑了出來,他看著北宮烈,那笑容之中帶了幾分玉石俱焚的惡意,道:“我大夏皇室的祖訓,最忌諱的就是同宗相殘,你這樣一再逼我動手,還不是心存顧忌?祖訓有雲,同宗相殘是要遭天譴的,怎麼樣?你還不是怕了?”
北宮烈麵上表情全無半分鬆動,眼中卻有隱晦的一點微光一閃而逝。
展歡顏的心頭微微一動,忽而又再記起前世種種……
那個時候知道北宮馳要對北宮烈下殺手,她就為了這條祖訓心驚不已,勸說之下,卻是害的自己和腹中孩兒兩條性命。
她不知道那一世的後來,北宮馳和展歡雪他們都怎樣了,可真要說到報應……
和自己一起身死的那個孩子算不算?
那個時候的北宮馳是利欲熏心,完全的無所顧忌。
可顯然……
北宮烈對此卻是心有餘悸的。
她的手,下意識的撫上自己尚且平坦如初的小腹,心裡已經飛快的下了決定,越過北宮烈,一步走上前去,抬手一指,“梁王叛上作亂,意圖對皇上和本宮不利,此等亂臣賊子,罪無可恕,既然他死不悔改……皇上念及血脈之情,不忍對他下殺手,可是這樣不忠不孝又寡廉鮮恥的卑鄙小人,也已經不配存活於世,既然他不肯妥協,那就不用跟他們客氣,直接給本宮亂箭射死!”
北宮馳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瞪得老大,嘴唇動了動,卻是沒能說出話來。
他的目光遊移不定的從展歡顏臉上掃過,又去看她身後麵沉如水的北宮烈。
展歡顏卻是冷冷說道:“你幾次三番想要置本宮於死,風水輪流,今天就算皇上不追究你的謀逆大罪,本宮也還要和你了結私怨,今天下令要對你下殺手的是本宮,和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說話間她就是目色一厲,側目對嚴陣以待的陸行打了個手勢,然後就勢往後退了一步。
陸行自是不會手下留情的,馬上揮手示意侍衛們放箭。
“這裡風大,我們走吧!”展歡顏轉身,卻是頭也不回的攜了北宮烈的手,兩人轉身朝樓梯口走去。
“展歡顏……”北宮馳由喉嚨深處爆發出一聲天崩地裂一般的咆哮,搶著一步就要撲過去。
然則陸行卻沒給他近身的機會,直接冷聲下了命令:“放箭!”
“快!保護王爺!”孫遜驚慌失措的提劍撲過去。
可是這個時候,他們所做的也不過困獸之鬥。
箭雨如林,帶著淒厲的風聲呼嘯,鋪天蓋地的籠罩下來。
北宮馳被孫遜拽著後退一步,卻一直都是錯愕不定的盯著眼前那兩人相攜離去的背影。
他這一生,本該是運籌帷幄,坐擁天下的。
可是這一刻,卻是所有的算計落空,最終……
一敗塗地!
有那麼一瞬間,一個無比荒唐又無比滑稽的念頭忽而在腦海中浮現,直到了這一刻,他都不承認是自己技不如人輸給了北宮烈,反而是有一種鮮明的感覺……
他的失敗,隻是敗在了……
北宮烈的身邊站了一個展歡顏!
那個女人曾經說過,是她要擋他的路,然後此時此刻的事實證明……
她做到了!
她毀了他唾手可得的一切。
他終於也沒能得到這個女人,同時……
也失去了自己籌謀算計了多年的皇位和江山。
自此……
一敗塗地!
血光飛濺,萬箭穿心!
多年的籌謀算計,終於在這一刻,如血殘陽的籠罩下徹底的灰飛煙滅。
這座金碧輝煌的皇宮裡,剛剛經曆一場浩劫,到處都充斥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
侍衛們往來清理枉死的宮人和叛軍的屍首。
裴雲英駐馬踟躕在城門外,微微仰起頭,看著高高的城門樓上那一男一女來了又去的身影,目光深沉,用力的抿著唇角,半晌不置一詞,也一直都沒有上前一步。
夜色慢慢籠罩,帶起的風聲有些微涼。
一隻穩健有力的手掌壓在他的肩頭,才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大哥!”裴雲默微微牽動嘴角對他露出一個笑容,那笑容之間帶了幾分不很明顯的愧疚之色。
裴雲英是個心思十分細密又睿智的人,曾經為了拆散他和展歡顏,他在背後做的那些小動作,裴雲英不可能全無所察。
隻是一直以來,他都裝作不知道罷了。
可是對裴雲默而言,哪怕他是初衷再如何,這也始終是一件又欠光明磊落的事情。
“都過去了!”裴雲英說道,他先是低頭自嘲的露出一個笑容,重新再揚起臉來的時候,那張臉就還是一如往常那般溫和又平靜,“曾經我說過,隻要是她自己的選擇,隻要她絕對幸福,就都足夠了!”
言罷,他就是打馬錯開了裴雲默的身邊,抬手也是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後從容的款步離開。
夕陽最後的一點餘暉,在他男子身上籠罩一層暖意融融的光暈。
多年以來的心願未變,多年以來的心也沒有變,一切如故,所幸,他還是那個絕代風華的溫潤公子。
裴雲默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也終於是在這一刻完全釋然。
情之為物,不是強取豪奪,隻惟願她能夠遵循自己的本心去生活。
其實這麼久以來本就是自己杞人憂天了吧,裴雲英那樣的人,當初在他決意放手的時候,其實早就卸下了那一重非分之想。
這一刻,他也感激當初展歡顏再拒絕裴雲英時候的決絕……
的確,他們誰都不應該將就,那樣對裴雲英而言也是最大的不公平,總有一天他會擁有一個全心全意愛慕他的妻子。
至於展歡顏……
這一生,本就注定了是屬於彆人的傳奇。
微微一笑,裴雲默就自遠處收回了視線,翻身下馬進了宮門。
黎王的叛軍已經被儘數斬殺,而整個禦林軍卻是交由陸行,再進行一次徹底的清洗,一舉要將北宮馳的勢力掃蕩乾淨。
展歡顏和北宮烈並沒有馬上去前朝安撫朝臣,而是在展歡顏的堅持下一起先回了重華宮。
裴雲默隨後趕來,當著展歡顏的麵又給北宮烈請了一次脈。
展歡顏的麵色沉靜,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特殊的感情流露,守在一旁看著。
北宮烈靠在一張榻上,一邊由裴雲默給他把脈,一邊眼角的餘光卻一直停留在展歡顏的身上,忐忑不已。
這一次的局做得很大,除了開始時候對展歡顏交代了兩句之後,後麵還有很多事都是他後來臨時起意的安排,並沒有提前通知展歡顏知道。
雖然不過短短數日的功夫,也雖然他一直都做了安排,有人在暗中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可以在危難之間保障她的安全。
可是他的欺瞞卻也是事實。
讓她一個人在這血色渲染的後宮中獨自和單太後還有北宮馳這對居心叵測的母子周旋,讓她為了他的安危擔心,讓她身處險境又勞心勞力的布局算計……
這些,終究都是他所虧欠她的。
北宮烈的心裡是前所未有的心虛,本來他連朝臣都沒見,先跟著展歡顏回來,就是要跟她的解釋的,可展歡顏卻是一點獨處的機會都沒給他,直接就宣了裴雲默進宮。
雖然自始至終她的態度都平和很冷靜,可她越是這樣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就越是叫北宮烈的心裡覺得不安。
隻奈何,當著裴雲默的麵,他又什麼都不能說。
強壓著脾氣等裴雲默給他診完脈,北宮烈就坐直了身子整理衣袖。
展歡顏也不說話,隻就朝裴雲默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裴雲默笑了一笑,卻是很識時務的回道:“表姐不必擔心,陛下身上的寒毒如今已經清了大半了,回頭再用幾服藥,後麵雖然毒素化解的速度會相對要慢上一些,至多三個月,也應該可以完全肅清了。”
北宮烈身上的寒毒原是單太後中在他身上的蠱轉化而成,大婚之前她曾特意找裴雲默詢問過,那個時候裴雲默還一籌莫展的告訴她無藥可救。
就在幾天前,她都還以為北宮烈可能真的就要那麼去了。
這突然之間的一個轉折,著實是讓展歡顏很不放心,哪怕是再好的消息,也不能立刻接受。
裴雲默見她仍是神色謹慎的看著自己,多少也是有點兒心虛,掩嘴乾咳一聲,然後才道:“表姐你也彆怪我自作主張,本來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了,其實是上回陛下身上的寒毒發作時,我給他下了一劑以毒攻毒的猛藥,後來他一再吐血,看似是傷情惡化,實則也是體內沉積多年的毒素也伴著那些殘血給一起吐出來了。這幾次下來,效果還算是不錯的,也算意外收獲了。”
之前北宮烈一次次的吐血,險些就讓展歡顏以為他是撐不下去了。
現在裴雲默卻來告訴她,那是他置之死地而後生,所下的一劑猛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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